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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东家串西家,回家躺下已是四更天气。周二喜滋滋地搂住他骗来的上千两银子,睡不着觉,心里反复琢磨,要不要去周振峰周举人的府地?去弄它个千八百两是决不成问题的,可还真不是一个小数目哩!去,还是不去呢?但周振峰周举人这条大毒蛇,是轻易碰得的么?况且这事要在他大哥周师爷跟前漏了马脚,非鸡飞蛋打不可!这时周二的眼皮突然跳过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挨”哎呀!可了不得,周二两只眼皮都在跳,该不会有什么不详?周二一警觉,知足者长乐,现得的一千两,却也为数不小,还是趁早抬脚高飞为妙!到了它乡异地,买房置地,怕不也是丫环仆妇成群,哎哟哟,这就很不错了嘛!想着想着,周二迷迷糊糊睡着了。

    周大周师爷是下地当周二入睡时,才从衙门里回到家。周大嫂给他端来洗脚水,他一边泡脚一边问:“今天有人来过没有?”

    “除了你兄弟周二,谁个会来?”

    “让他吃饭了吗?”

    “我心是要他吃饭,他却走了。”

    “他穿的啥衣服?”

    “他穿得很单薄,看样子又是输了钱。”

    “应当让他吃顿饱饭。”

    “是他自己要走的啵!”

    洗完脚,周大嫂便又端来饭菜。周大站起身来,这才看见桌上那张公文稿,心里一惊,便连忙移过灯来,点着烧了。再摸摸那包东西,硬硬的原封未动。想问周二看见这东西了吗?但见那婆娘虎着一张脸,便把到口边的话,改成了自言自语地道:“明天一早就得把周举人派人送来的这东西退回去。如今案情这般重大,上面又催得紧,什么贿赂都要收受不得。”

    周大嫂本想告诉他,周二今晚不但翻看了桌上的东西,走得也很蹊跷,皆因周大说话护短,只顾护着他那不争气的兄弟,因此便只服侍他吃饭,他念道什么,也就不往心里去。

    原来周举人的那包硬硬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三年前东郊古墓失盗的一只玉石枕。前任县太爷,正就是因古墓一案丢掉了官印。周大一向清正,胆子又小,如今周振峰周举人,明知已是被圈定的首犯,收受他的东西就是窝脏,而这玉石枕又非同一般的脏物。周大前思后想,决定明天一早去退还玉石枕。主意已定,夫妻俩这才打点睡觉。一宿无话不提。

    周二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胡乱抹了两把脸,穿上周峰的大马褂,走到当街打探,没有见有什么动静,便摇摇摆摆来到巷口李驴儿家。李驴儿和他妈妈正把新磨出的豆腐往柜台上搬。李妈妈以为他又来讨豆浆喝,便好心地递过去一碗豆浆,说是“趁热,快喝!”周二笑笑,接过豆浆,一仰脖喝了。接着从怀里掏出五钱来重的一块银子。说是要借他家的驴子用两天。李驴儿见有银子,二话不说,立即把驴子解给了他。

    为了不惹眼,周二回家便脱去周峰的大马褂,仍穿他那一身破破烂烂,又从李驴儿那里端走一扇豆腐,捡一只竹筐,下面藏银子,上面放豆腐。打点停当,赶着驴子,神不知鬼不觉,不到半个时辰,安安稳稳出了汉州城。

    却说离汉州城一百里远,有一座地名连山处所。这连山真个是山连山山环山,山涧溪水蜿蜒曲折,满山遍野都是花果梨桃,风景极为秀丽。山的土质是粘土黄泥,最宜于烧窑制砖。在一处山梁子下面,有一家因烧窑而发迹的乡绅姚太公,夫人早年过世,膝下一双儿女。女儿琼枝年方廿,却已孀居一年,儿子姚美良,从小习武学艺,而今一十八岁却是一身好武艺。只因他禀性豪爽,仗义疏财,专好结交江湖好汉,他虽是一表人才,至今尚未婚配。姚太公也曾几番遣媒说亲,但远近规矩人家,多不愿把女儿许配给他。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一清早姚美良便牵着他的菊花青牡马,一迳来到官道上遛马,刚走不几步,远远地见一个妇人站在路边,掩面啼哭,从背影望过去,这妇人很像他阿姐姚琼枝。姚美良一惊连忙趋步向前,及至那妇人掉转头来,姚美良倒是暗吃一惊,好个女娘,竟如此风流艳丽!真正比琼枝姐姐还要胜几分哩!姚美良正欲搭话,猛然间,不远处传来嘀嘀嗒嗒的马蹄声。

    “不好了,定是追我的人来了!”这妇人不免惊惶起来,连连跌足喊道“小哥,救我!”

    姚美良见她这个可怜模样,一股股豪气顿时从心中升起,便伸出双手,不假思索地抱起她,放在菊花青背上,自己一翻身跃上马来,只两腿一夹,不用马鞭,那马便泼剌剌地一溜烟往家里奔去!

    这妇人不是谁?正是落荒而逃的筱桃红。皆因徐氏错看了人,那两个健仆,一向老实忠诚,被她认定是心腹。万万没有想到,两个见筱桃红身单力薄,出得汉州城来,便一路计谋着如何拐带他的金银财宝。好容易延捱了一天,竟还没有出汉州地界,绕来绕去绕进了连山,看看天色已晚,胡乱找个么店子歇下。两个健仆,哄骗得筱桃红喝了好些黄汤,等到他睡熟了,还不到二更天,便卷着所有财物,欢欢喜喜遛之大吉。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筱桃红才从床上醒来。睁眼一看,不见了两个仆人的踪影,连行囊都没了。店主人可怜他,指给他去官道的方向,兴许会摸到些线索。筱桃红按那个方向走去,眼看笔直地一条大道,除了尘土之外,哪有半个人影。都怪周振峰周举人这条大毒蛇,一向坐地分肥,坏事干尽。筱桃红是他手中的玩物,他干什么坏事都要拉扯上筱桃红,这次他送给他的几件古玩玉器,谁知竟会是脏物呢?一想起自己好端端地唱戏,现在有家不能回,落到这个地步,不禁放声痛哭起来。正巧,遇到姚美良来遛马,因此救了她。

    姚美良一进家门,便把筱桃红交给他姐姐照料,并嘱咐她要好生待承,一面眯细着眼睛,指指自己的心窝,意思是“可是我的心上人哩!”姚琼枝会意,连忙打点他洗漱,又去找来她的鲜艳衣服替他换过,接着又忙着亲自下厨为他备制饭食。

    为了压惊,琼枝又特意拿来一壶酒。筱桃红见这个家庭殷实富裕,又见姚家姐弟都这么义气热忱,心中甚为高兴,三杯酒下肚,便对姚琼枝,把自家被比他大七岁的徐氏,逼迫招亲的一腔苦水,都要倾泻出来。他这一段往事原本就是很动人,姚琼枝在听得伤心处,眼圈儿都红了。可为啥要男扮女装呢?筱桃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可不敢讲老实话,只是遮遮掩掩地谎称,是为了决心和徐氏一刀两断,才化装出逃的,没有想到,走到半路,被两个奴仆把行囊拐跑了。

    姚琼枝打第一眼瞅见兄弟带回这么一个标致女娘,心中十分欢喜,以为姚美良的终身大事,总算有了指望,及至说穿了筱桃红原本是个男人,兄弟不免落了空。又见筱桃红,这么风流倜傥,一下子搅动了姚琼枝的春情,芳心荡漾,全身涌起一股热浪,霎时间脸也红了,坐立不稳。想起自己年轻守寡,禁不住泪流满面,伤伤心心,啼哭起来。

    一餐饭还没有吃完,两个人你哭我也哭,仔细想来却也好笑。于是俩人又破啼相视对笑。筱桃红本是风月埸中人,此时光景立时也就领悟了。姚琼枝正当年少,风流婀娜,和那徐氏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此这般,俩人你情我意,很快便做成一处。

    再说姚美良把女娘交给了阿姐,复又骑马去官道打听,到底出了啥事?官道上有几个赶脚的,说是从汉州城下来捕快,要捉拿什么盗匪,姚美良心想,一个娇滴滴的女娘,定然和盗匪不会有什么牵连的,便丢心大胆地又转回家中。

    姚美良回得家来,却见琼枝阿姐正和着一个美少年在老爹跟前说话,心中倒是一愣,及至弄清楚,这少年正就是刚才自己领回的标致女娘时,便不觉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姚太公,见筱桃红不明不白,来历不清,先还有些不放心,后见女儿琼枝这么可心,儿子美良回来又帮着怂恿撺掇,也便应允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便商量着,先送筱桃红去后山他娘舅家住些日子,然后再正式迎娶。

    筱桃红到了后山,娘舅家自又是一番热闹,不必细述。越是深山老岭的人,越是厚道热情,筱桃红到了这里,有如到了人间仙境。兴致起来,筱桃红还为大家唱上几段,这样他就更受到好招待。这后山真个是人好,水也好,更主要的是筱桃红后山安全稳妥,便不愿再下山来。姚琼枝也依着他,跟到后山来。至此男贪女爱,筱桃红隐姓埋名和姚琼枝,在这人烟稀少的偏僻后山安了家。

    话说周二急急忙忙出了汉州城,原是要快些赶路,不想这蹩脚的驴子,走不了三二十里路,就犟着脖子只顾拉长声叫唤,再不肯向前挪动半步。可巧路边有一个么店子,周二便只好借此歇息打尖。只因这驴子直尥蹶子,周二便先牵它到后院饮水喂草料。没有想到,就在他前脚刚跨步走进后院,这一刻工夫,就听街面上一片声吵吵,接着便见一个小么儿牵着三五匹骡马走进后院来,不客气地把周二的水桶拎起就走。周二正待发作,只听那小么解释道:“对不起了,先让一让,这是县衙里捕快的马,饮饮就走哩。”

    一听“捕快”二字,周二心里咯噔一下,那舌头伸出来半天缩不回去。等周二回过神来,小么儿已把马牵了出去。周二小心异异地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向外一望,谁知不望犹可,这一望,就如五雷轰顶一般“轰”地一直,周二差点栽倒在地。

    原来店堂中,正坐着周二的嫡亲哥哥周大,不过此刻已不再是县衙里的周师爷了,只见他披枷戴锁的,几个公差正逼着他付酒钱哩。周大一生本分做事,克勤克俭,此刻他哪有许多银两来应付这飞来的横祸?于是众公差,你一言我一语,百般羞辱,周大无柰只好脱下身上的长衫,权且抵了这顿酒饭钱。周二情知事情已被自己闹大了,身边虽也有许多银两,却不敢拿下出来救助正在危难的亲哥哥,怎么办?周二眼泪纵横,不忍再看下去?怎么办?周二毫无办法,只好把心一横,转进马棚,解下一匹上等骡子,悄悄推开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往北边山里逃去!

    原来汉州城里,一宿走了若干要犯知县交不了差急得焦头烂额,正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忽有人来报,说是周师爷上午带着一包东西,往周家大院,找周振峰周举人去了。知县一惊,心想周师爷忙了这几天,让他在家歇息歇息,谁知,大白天里,他竟敢私自跑去窝主周振峰家。周大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一生做事谨慎不二,一早起来明明是去送还脏物,却被公差当埸拿住。那多年失窃的古墓玉石枕,当众摆在公堂上,连知县太爷,也倒抽了一口冷气。周师爷呀,周师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周大这时纵有一千张嘴,也难辩明当前的是非,再加上窝主周振峰一家早已不知去向,追捕筱桃红的也扑了一空,只把哭哭啼啼的徐氏牵上了公堂。其余的陈三、刘四王二麻子,一个个跑得干净净,公差都一一扑了空。

    那徐氏是经过些世面的,虽被拘到县衙,经不住她上下打点使钱,倒没有受什么苦,当天就释放回了家。

    周大不明不白,被押解到各处去,遍寻案犯。天地茫茫,凡是相牵相连的同伙要犯,都得了周二的消息,都逃遁得无影无踪。可怜周大周师爷,清白无辜,只因不小心,紧要时刻在自己的家里落下一张公文稿,便被逼勒,追比,冤屈不过,不出一月,便鸣呼哀哉死在那荒村野店!

    周大嫂疯了,面黄肌瘦,逢人便说:“我早看出就是那张黄纸惹的祸,我们周大冤枉啊!”一个疯婆子的话,有谁会理会呢?

    汉州城这件匪案轰轰烈烈,闹腾一阵子,就这样浑浑噩噩,不了而了之。

    事情过去,那徐氏因筱桃红不得消息,急得大病了一埸,病愈之后,也不知去向。

    许多年以后,有人在雅安地区,看见周二油光满面的,好气派,说是周二在那里开了一个大赌场兼烟馆。有一个白胖妇人在那里出入,模样酷似徐家大小姐,也不知她是赌埸的老板娘,还是赌场的使唤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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