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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回 宦公子积德救娇娃 向惟仁报恩酬爱女(1)

    钝翁曰:宦实家庭训子一番说话,可抵得一篇过庭训。乃父既发此心,儿子虽不肖,冥冥之中自然亦化为好人。这一回内,只算得宦萼一本纪善录。宦萼行了许多好事,而报恩者并无多人,只向小娥一个,故此又特特夹写鲍德一段,伏下回报德之案。不然施者施之不倦,而报其恩施者竟无其人,岂个个皆无良心者耶?施恩者虽不望报,而报恩只小娥一女子,太把男子汉说得不堪了,故不得不写此一段。

    咸平弃妻,钟生婉转成就,然终归功于宦萼宦氏父子。事有宾主之分,看者须知。至于刘太初此等好人,岂有弃妻之咸平除名,而有不弃妻之刘显得中。一是警醒世人,一是完刘太初父子好处。卜孝、伍氏此等儿媳,在今日不少。焉得霹雳,个个震之,以快人心。一夕话上有两句,取来赠卜孝夫妇,道:有朝豁刺一声响,打杀两个直娘贼。阙氏之子媳不孝,得宦萼收留。有此恤老怜贫之善人,越显忤逆不孝之恶子,雷之一击,适当其罪。

    贫寒无俦匹之人,焉能有棺葬父?欲典子以送终,此孝心即可感于神明。宦萼才发一点好心,出门便遇见孝子,可谓两不相负。赠银,虽是宦萼做的一件好事,亦韩无俦孝行所致。宦萼初次出门,头一个便是寒无俦匹的,可见那时民穷财尽,天下穷人而无告得多也。

    卖菜一生之苦汉,能孝养八十余之老亲,可谓难得矣。宦萼要作好事,自然从孝字起。所以第一个遇送死之孝子,次即遇养生之孝子,又接写一欲卖身救父子之孝女也。

    一货郎逢赖银之乡亲,本钱焉得不毕。但赖盈实非赖银,特贫病耳。宦萼今日济之,后食其报,故知其非无耻赖银之人耳。贫做负恩人一语,可为注脚。后本赖盈报信,鲍德报德,同在一处。恐人眼光看不到,故此处写赖盈之后,接写鲍德也。

    嗟乎!贫儒为妻所弃而不能留,权老儿因贫而不能劝女不苦,一至于此。姓权者,权离而终合也。司富向为宦萼之师傅,今又为权氏之师傅矣。缪氏始终处处点醒权氏悔心,真妙人妙舌,不愧姓缪。向惟仁向日有钱,便可为人。一旦贫穷,竟至卖女。嗟乎!钱之为钱,至于此乎。权氏因夫贫而欲弃夫,咸平因妻贫而欲背盟,虽是写世风嚣薄,总是为钱字放声一哭。

    与利为徒之人,尚知父母妻子为何物。若非宦萼,则父母将填沟壑,妻子不知更属何人,此又受图利之害者。无钱既不好,有钱又不好,将奈何?然亦在人有善处之方耳。少年没父,幸得老母巴巴竭竭抚养成人,安得尚有钱娶媳?吉家女将三十,亦难怪亲家之急。宦萼慨然使二姓得完婚配,恩德厚矣。宜乎吉氏之尸祝也。

    单于学、翟叠峰一段,一则见谑之一字未免触鬼神之忌。善于谑者,尤不可也,故至于妾婢淫人而死。甄字有坚贞二音,谓虽有坚贞之妻,亦难免贼道之污以自杀,可谓警戒世人之至。二则谓世间僧道之流,皆如蜂虿之贼,不可不远避而紧防之也。

    此一回内写向小娥之孝、平淑姑之贞、甄孺人之烈,可为闺中师范。

    第十九回 宦公子积德救娇娃 向惟仁报恩酬爱女

    话说宦实父子一日间家庭闲话,宦实偶然叹道:“天地间再不可以貌取人。当日尼父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丝毫不谬。我当日看这童家贤侄,不过蠢蠢然一个痴肥财主。你们都还笑他鄙吝,谁料他去年做了这一番仗义的事。可是那看财奴自了汉做得来的?偌大京城,多少财主,可有一个及得他这一场好事。你同贾家贤侄虽然也帮他施舍了些,只算得个碌碌因人成事。这番功德是他倡议,十分中他独得八九,你与贾家贤侄只算得一二。我的家俬虽不能与他相匹,也不为不厚了。古人说:积书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积家产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不如多积阴德,存此方寸地,留于子孙耕耳。这是真正药言。我如今已八旬的人了,你正在强壮之时,何不力行善事?非为好名,但愿将来得个好子孙,我也可以含笑入地了。”

    宦萼听了,悚然道:“父亲明训,儿敢不力行?此后但是可为的善事,自当行之,以承老父之意”那宦实连连点头,道:“你果能如此,就是我干钟之子了。我宦游四十余年,虽家资殷实,并未曾贪婪酷虐,刻薄属吏小民。是我一任布政,十载户曹,又掌工部数年,是分内所应得之物。我静夜自思,在宦场中不敢说清廉二字,也还没有甚么坏处。到了临末一着,因得失心重,依附魏公。当日若非钟亲家,今日我身家性命不知作何局面,至今抚心内愧。你若做得一番好事,人念其子而原其父。若掩得我当日之丑,也不枉我生你一常”

    那宦实殷殷教训,宦萼听了父亲这些话,时刻在念,一心一意要寻些好事做。

    忽然想起他姑父刘太初来,道:“凡事自然先亲而后疏。我这姑母同老父同胞兄妹,因我当日少年无知,得罪了他,至今总不上门。后来老父亲去请他,他也不肯一到。薄有所赠,又坚拒不受。那年老父为事之时,他老夫妻忙来叫我急寻门路相救,可见他并不是没有亲情,皆因生性狷介之故。他家中至今一然贫,我何不送五百金去与他。不但全骨肉之情,也可救他的贫乏。但恐他不受,奈何?”

    又想道:不要管他,且送了去看。遂取出五百金,命家人宦有识送去。

    这刘太初名和,江宁县学庠生。家贫,以授徒为业。宁甘冻饿,不肯枉道求人。他同宦实作诸生时,就娶了他妹子。不意才高命蹇,走了几科不中,他竟弃了这领青衿。自从见宦实做了显官,未免眼界略大。宦萼又是有名目无亲友的呆公子,那里认得这穷姑父姑母,他就绝迹不履宦门。今忽见内侄送了五百金来与他,力挥不纳。宦有识回来说道:“小的虽是个下人,素知刘姑父的性情,晓得他是绝不肯受的。果然有识,不负其名。但老爷吩咐,不敢不去。”

    宦萼道:“你再送了去,放在他家门口,你迳回来。”

    宦有识领命,到他门口放下,叫道:“姑太爷,我们大爷又叫我送来了。”

    撤身就走。刘太初大呼,叫他拿回。宦有识飞走不答。刘太初只得自己拿着撵了一会,直直撵到宦家门口。放下,不顾而走。家人进内说了,宦实父子不胜慨叹。刘太初宁甘淡薄,绝不求人,是所谓姜桂之性愈老愈辣者也。在今日,如此公不慕势不贪财这等心胸之人亦鲜矣。按过一边。

    且说宦萼一日偶然想道:我既要做好事,但终日坐在家中,外边事一些也不知,那好事如何飞了来寻我?我父子虽发了此心,外人不得知道。就有知道的,见我家侯门似海,谁敢敲门打户的来寻我。我不如每日在街上闲走,遇可行者即行,岂不为妙。也不跟多人,只带两个小子,身边揣着银子,骑两头驴儿跟随他。自己乘了一匹马,任马所走之,也不认定到何处去。

    头一日出门,正走着,只见一个棺材铺门口,有两三个人在那里讲话。内中一个头上包着白布,披着麻,在哭哭啼啼的哀求。那卖棺材的道:“如今买卖艰难,赊一半,现钱一半,还是照着本钱,就算我的情了。如何白拿了去?”

    这个带孝的尽着哭告,那旁边的一个只是叹气。宦萼跳下马来,上前问那叹气的道:“是为甚么事?”

    那人见他是个贵介样子,忙道:“这个带孝的是我一个紧邻,姓韩,叫作韩无俦。一个送死的孝子。他家中穷寒得无比,此所谓寒无俦也。他父亲前日没了,今停了两三天,总弄不出个棺材来。我看着心中甚是不忍。这个掌柜的是我的朋友,同他来赊口材。掌柜的看我的薄面,定要一半现银。如今何处得有银子?我手内无钱,要有钱时,也就帮他做了这一件好事。”

    宦萼道:“棺材要多少银子一家门,倒讲明白了。”

    掌柜的也怜就是这一个松木两并,价钱是这多大事,富贵公子视此三两银子如,孰不知贫穷人如少一文钱,尚。两,递与掌柜的,道:“都是纹银,你收了做好事,可肯少了小人的,何用称。”

    就接过头。宦萼拉起他来,道:“你棺材虽有了,抬钱道:“蒙老爷天恩,得了棺材,且装了我父亲不暴露着,再做区处。我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典几两银子,发送他老人家罢了。”

    宦萼听说,心中甚惨。又敬他弃子葬亲这一点孝心,又将银子称了十五两,对他道:“古人说,冠婚丧祭,称家之有无。这银子你拿去用,五两赶着就把你父亲葬了罢,死者以入土为安。我看你也很穷,这十两银与你作本钱,寻个小生意做,也可养家糊口。”

    韩无俦尽着叩头,道:“老爷赏了一具棺木,就是莫大之恩了,何敢又当这样厚赏?”

    宦萼道:“不必多讲,快雇人抬材回去,料理你的事去罢。”

    韩无俦见这样施恩,也就叩谢了。宦萼上马,韩无俦拉住小厮问道:“这位老爷贵姓?”

    小厮与他说了。众人方知是宦公子,都赞扬他的恩德。韩无俦葬了他父亲,领着十一岁的儿子,到宦家门口叩谢,送他的儿子与宦家为仆。宦萼那里肯要,因见他好个干净孩子,反与了他二两银,两疋布。他父子叫了几十声恩人,拜谢而后去。

    再说宦萼那日与了韩无俦银子棺木,心中甚乐。这一个乐字,便写得善心充满。又走了一会,只见一个人急得两头乱跑,口中叫道:“是那位积阴的好爷们,若拾着了,赏还了我罢,可怜我是个穷汉。”

    口里叫着,眼睛急得多大,两泪汪汪,像疯了一样。宦萼心疑,叫小厮叫过他来,问他是甚么缘故。那人槌胸跌脚的道:“小人名字叫作蔡绎生,一个养生的孝子。是个卖菜的。我家中有个老爹,八十多岁了。病了一个多月,我在家守着伏侍,不得出来卖菜,连两千文本钱都吃光了。我老爹这两日略好些,想个鸭子煮口汤喝。又没有一个钱,没奈何,我把一件小袄脱下来,当了一百五十文钱,指望买与病人吃,或者就好了。他老人家若好了,我出来借两千印子钱,卖着菜,还买把米度命。不然再守几日,一家子全要饿死。我把钱同当票子拴在一处,揣在怀内。不想走急了,到了铺子里看了鸭子,摸钱时,才知打袄破处掉去了。不但我穷人好容易挣一件袄穿,没了票子,日久了,他如何肯认?”

    宦萼道:“这是你自不小心。票子不拴在钱串上另收着,如何得丢?”

    蔡绎生道:“老爷,那当票我拴得紧紧的,如何得丢?因是钱掉了才没了他,他如今还在那钱串上呢。”

    旁边人听他说这蠢话,由不得都大笑。宦萼道:“你如今在这里跑着叫甚么?”

    蔡绎生道:“当票同钱掉了也罢。”

    他槌着胸说:“如今我家老爹现没得吃,真叫我苦死了。好孝子,闻此话而不动心者,其人必不孝。我所以在这里求告,或者有慈悲的爷们拾着,赏还了我罢。不然把当票子拿去,单赏了我的钱去买鸭子。再不然赏我一只鸭子,他把钱同票子都拿去也罢了。”

    宦萼道:“人千人万的走,知道谁拾了?况且知是在那一处掉的?这是望梅止渴的事,你空叫有何益?”

    他道:“据老爷这样说,是没用的了。”

    捶捶胸,望天叫一声道:“天爷爷,苦死我老爹了。”

    掉了两点泪。

    才要走,宦萼道:“你站着。”

    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与他,道:“我怜你一点孝心,这银子给你买鸭子与你父亲吃,赶着赎了衣服穿,剩下的留着做卖菜的本钱。”

    他眼睁的望着,不敢用手接。宦萼道:“你为何不要?”

    他道:“老爷请收起来,不要同我小人们顽笑。”

    宦萼道:“我好意给你,同你顽甚么?”

    他笑道:“老爷当真都是赏我么?”

    宦萼道:“既与你,如何不真?”

    他笑嘻嘻才伸手来接,又连忙缩回。看着宦萼,只是笑。形容得妙极。一生卖菜之人,同人争一文钱,费多少唇舌。今宦萼给银五两,实是梦想不到,疑天地间无此等事,非写其呆态也。宦萼叫小厮塞在他手中,他见果是真了,接过来,叫道:“我的恩人老爷,他叫这一声,抵得做官的几百个德政碑。我看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第二个好人。实心称赞,非比他人假奉承语。等我老爹病好了,同到这个地方来与你老人家磕头罢。刻舟求剑,有人行之,不可笑他此语。我不认得你府上在那里祝”

    说了,欢喜得跪倒在地,叩了十来多个头。宦萼叫小厮拉,也拉不起来。直等他叩得兴足了,才爬起来。把那银子看了看,叫旁边一个人道:“你拧我一下看可疼,还是做梦是醒着呢?”

    旁边人说“大青天白日里做甚么梦?你快做你的事去罢。”

    他道:“不是梦,难道竟是真?”

    哈哈笑道:“好老爷,好人,好人,好老爷。”

    欣欣而去。

    宦萼也就回家。在马上也自得意,道:“这两件虽算不得大好事,宦萼此想,不脱膏粱气味。他以为银子用得少,算不了大好事。孰不知全人之孝,济人之急,乃天下第一大好事也。也算发了一个市,这才真是开市大吉。不枉出来一常”

    到家歇息。他但无事,就出来大街小巷的走。

    那一日,见许多人围着那里看。宦萼也催马上前一望,只见一个人打着一个人,拳头脚尖齐上,口中侉声侉气不住的骂。那个捱打的也不敢回手,只用手遮拦。这人动手的只是打。宦萼看了动疑,叫小厮拉他过来,要问他的缘故。他那里肯依,只是挣着打。宦萼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打死人不要偿命的么?好意劝你,要问你话,怎这样牛?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就有万分不是,你打着,他不敢回手,就罢了。还要怎样?你仗着汉子大行凶欺负他软弱么?”

    那人见宦萼装束像个官长,责备他不是,方歇住手。向宦萼道:“老爷不知内中的情弊。俺打死这没良心狗娘养的,情愿替他偿命。”

    宦萼道:“你们为甚么大事,就这大的仇恨?”

    那人见问,便恨恨道:“老爷请听言,事情虽小,叫作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俺是山东人,俺名字叫作毕本。因家乡荒乱,到了这儿。又没多大的本钱,只有十来两银子,做个货郎,挣个馍馍吃,住在一个店里。”

    指着那捱打的道:“这个没良心狗娘养的,他叫作赖盈,也是俺一搭儿的人,同在店里住着。他得了病,俺与他非亲非故,看乡亲面上,替他请医生吃药。俺早晚得闲,还扶侍他。他身边又无有一个大钱,俺既照看他一场,只得替他担着。他病了几个月才好,后来算了算,连药银店钱就该着六七两。他身上又没件衣服,寒冬冷月,只得又替他赊了几个布同棉花,通共该八两多银子。这项银子没处出,他求俺替他借几两还了人,他去佣工挣了来还。俺一来看他还老实,二来是俺的首尾,只得向俺绒线铺主顾哀求,俺作硬保,借了十两银子,才还人了。剩下一两多些,他留下盘费。原说定出去佣工,挣的多,陆续着还他本钱。就不能还本,年年清他的利钱,也还可以行得。谁知这没良心狗娘养的,不知在那搭儿里去了三年,躲得影儿不见。铺子里主顾依不得了,问我保人要。要打要告,算起本利来,该他十七八两,刚刚把俺的本钱作了去。我为他连累一场,水也没喝他一钟,如今倒弄得我这半年来当了个干净,无穿少吃,我这条命不是他坑送了么?今日要不是撞着他,他还躲着呢。因此我情愿打死这没良心的,替他偿命。老爷请说,叫人恼不可恼?”

    说了,又要挣着去打。宦萼叫小厮拉住了,道:“这怪不得你恼,必定有缘故,那里人的良心就丧到这个田地?”

    宦萼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世上人丧良心者,犹不止此。等我问他。”

    叫那捱打的过来,问道:“你这人真没良心,人为了你一场,你倒把他的本钱弄乏了,坑了他,赖盈当云:他的名字不好,原叫毕本,与我何涉?你就没银子还他,也该见他的面,怎么还躲着呢?”

    赖盈道:“老爷上裁,人心都是肉做的。承他这样的情,可还有躲着的理。我时运不好,这四个字,把天地间多少英雄豪杰才子能人屈死了无限,何况于赖盈。又是病枯了的人,做生意没本钱,只好去佣工。但用一点力,就伤着了,定要病几天。病魔专凌穷汉,余亦受此大累。人家都不肯雇。走西撞东,总弄不着一个钱,连口也糊不过来。人说不看吃的看穿的,老爷看我身上这个样子,就见得我不是说谎了。因没脸面见他是真,何曾是躲着呢?如今他就打死了我,也没得说。”

    宦萼向毕本道:“他这话也像真。若果然如此,情还可耍”

    毕本道:“老爷不要听他,这都是鬼话。俺只打杀了他,才出得这口气。”

    宦萼道:“不消,我有个道理。”

    叫小子称出十两银子来,宦萼递与毕本,道:“这算你替他借的那十两银子的本钱,利钱算你倒运赔了罢,拿去还做你的货郎,且糊日子。”

    毕本道:“甚么话,他该银子,怎么叫老爷还?这个我不敢受。”

    宦萼道:“我不是替他还银子。如今世上人,至亲骨肉在一个钱上还刻薄不过。不意宦萼一贵公子,竟能洞悉世情。你同他不过是个乡里,又非旧识,这一句又露出公子本相来了,岂旧识便有情义关切耶?你就在他身上用一番的厚情。像你这样的人,也就是难得的了。千真万真。如今他负了你,不但你寒心,后来不肯做好事。就是别人,看见施了恩就遇着没良心的人,反害了自己,谁人还肯学?我如今送你这银子,见得好心还有好报。他虽负你一般,遇着我还了你,你后来或者还肯行好。就是旁人看着,也还肯发善心。”

    宦萼此语,直欲将这一片婆心充满宇宙,使人人皆做好事,行好事,是圣贤心地。毕本还要推辞,旁边有认得宦萼的人,便道:“这位宦老爷,去年舍了你们那里来的乡亲万把多件棉袄,搭了几百间大棚与他们安身。成两万家银子都舍了,可稀罕这点子?你受了罢。”

    毕本忙道:“原来就是救我们敝省的大恩人,我也有许多亲戚受过恩惠,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慌忙要下跪。宦萼拉住,道:“多大事,不必多礼。”

    又叫过赖盈来,道:“你病与不病,我也不得知道。古人说:要饭吃靠天。有一种不知事的人道:‘黑心人倒有马骑,热肠人偏没饭吃。’这话信不得。世上事,何曾没有没良心的坏人享着荣华富贵。这不过是眼前花,焉知他后来不男盗女娼,子孙绝灭。好人虽目下贫苦,又焉知他后来没有好处?要看这两种人的收圆结果,才定得好歹。宦萼这一番话,以圣贤为心者,自然谓之有理。以刻薄为事者,未免骂其迂呆。世人只图眼前受用,身后那管他有结果没结果。你把良心掏出来,以前事不必题了。你明年尽力去挣,不能全还,一年还他一两,七八年也就把利钱还完了。你若挣的多,多还他些更好。果有良心,天必不负你的。不意此君竟成了个道学先生。你今生不还他,等来世变骡变马填还好么?”

    话虽有些和尚气,然亦是理之所必至。此一段借宦萼之口,欲劝醒世上没良心之人耳。但恐忠言逆耳,没良心者不但谓污耳,反恨其饶舌。众人道:“宦老爷说的是好话,你听着。”

    赖盈也叩头道:“谢宦老爷。”

    宦萼把他拉起来,见他甚是褴褛。打开银包,拈了有三两来的一个派州锞儿与他,道:“这银子与你买件衣服穿,做个小买卖度着残冬,开年去想方法。”

    赖盈又叩谢了,就将那锭银子双手送与毕本,道:“这是老爷赏我的,你请收了算利钱,我冻饿死也没的怨。”

    毕本道:“这是宦老爷行好与你度命的,我如今肯要你的?宦老爷同我们一个陌路,就这样施恩。我同你到底是乡亲,那利钱我也不问你要了,只当我害病吃了药了,要神天保佑。托老爷的福,我在这货郎上,再去慢慢的挣罢。”

    说着,就在腰中顺袋里取出他的借约来,当面撕掉了,道:“从此撂开手罢。”

    宦萼见他二人如此,心中暗道:德能感人,我这几两银子就把两个人都化了。欣然乘马而去。

    正走之间,到了一个店门口,见一个大汉。生得豹头环眼,颏下一部虬髯,六尺四五身材,三十八九年纪。在那里背叉着手,白眼望天,不住长吁短叹。宦萼见他凛凛一条大汉,像有十分心事一般。又见那店主在一旁陪着笑脸说话,觉有缘故。勒住系缰,把马蹄放慢了些。听得那大汉道:“俺这样的男子汉,是少你的饭钱的么?等俺的亲戚来,自然一齐开发你。”

    那店主陪着笑,道:“怎么敢说爷上少饭钱?但小店本钱短少,供应不来,求爷多少给些,以便预备爷的酒饭。”

    那大汉道:“俺身边若有银子,何用你说?实在难为你,我岂不知道。但俺此时在客边,何处去设法?”

    复了长叹了一声,道: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

    宦萼想道:看这人的相貌,是个尘埃中的英雄,定非落魄之人。趁他在穷途,何不结交他一番?遂下马走到跟前,拱手道:“尊兄高姓?贵处那里?为何在此长叹?”

    那人见他气宇轩昂,也拱手道:“小弟贱姓鲍,山东泰安州人。请问贵姓?”

    那店主道:“这位老爷是我们这里有名行好事的宦老爷。”

    那人道:“闻名久矣。敝省的人常称述三位的大德,不想今日在这里幸会。”

    宦萼道:“何敢当尊兄过誉”那人道:“尊兄不嫌蜗陋,请到小寓坐一坐。”

    宦萼正要问他话,说道:“弟正有事请教。”

    遂携着手同到店里一间客房内。

    重复作揖,然后坐下。宦萼问道:“尊兄有何贵干?到此又有何事萦心,浩然长叹?方才这店家说甚么饭钱,不妨细细见教。”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小弟贱名鲍德,寒家虽不敢称为富足,也还有几十顷地,将就也还过得。我家姑母年老寡居,只有一个家表兄,姓辛名同。自前岁贩了几千金货来在贵处发卖,曾有信寄回,说在评事街行里住着。不意他三年不回家,姑母忆儿成玻人家父母见儿远出,无不望其速回。无奈儿子一去,将父母忘却。古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凡人子远游,当将此四句念熟。恐差家人不的当,命弟前来叫他回去。弟来时也还带了几十两金路费来的,因见途中贫苦无食的人甚多,伤心惨目。弟以为到了这里,寻见了家表兄,自然就有盘费了,遂将身边的银子三钱二钱的都散了贫人,仅存了些须路费。不想到了这里,找到行里去问。说在此住了将二年,又往湖广去了。弟要往湖广去寻,又不知他在那一府,又没有路费,只得在这店中住着等他。一住三个月,杳无音信。弟又食量颇雄,一日酒饭肉菜之类,非三腥不能饱。前月有些衣服都卖了,打发了他的店钱。这个把月,实在没处设法。又在异乡,举目无亲,向谁告贷。也怪不得店家琐碎,他能多大本钱。”

    复大笑,拍着肚子,道:“倒被贱腹装了他十来多两在里面,叫他如何供应得来?弟欲回不能,欲住不可,故不觉发叹。不意惊动尊兄。”

    宦萼笑道:“原来是为这些微小事。弟若早遇尊兄,台驾也回府久矣。”

    向店主道:“鲍爷差你多少饭钱?”

    店主道:“额定三钱银,到今日正四十天,共该纹银十二两。令小人如何搁得住,所以才大胆开口向鲍爷说。”

    宦萼道:“我从不曾听见南京的店钱三钱一日,你不许欺生。”

    店主道:“小人开着店,怎么敢欺生?别人每日只五分银子,鲍爷一日用肉五斤、酒十壶,这两样就是二钱五分,一日还得二斤米饭,油盐小菜青菜豆府之类,算起来小人还是白伺候,一文还不得落哩。”

    宦萼向鲍德道:“兄真英雄也。”

    他大笑道:“弟所谓酒囊饭袋耳,何足为道。”

    宦萼吩咐小厮“你称十二两银子给店家。就叫店家快去叫一乘轿来,送鲍爷到我家去。”

    那店主得了银子,欢喜非常,锁在柜内,飞跑叫轿子去了。

    宦萼因向鲍德道:“这店中非尊兄住的地方,可到舍下去,别有商议。把行囊都发了同去罢。弟先到舍下恭候。”

    鲍德道:“萍水相逢,怎敢当尊兄如此过爱?”

    宦萼道:“我辈相遇,何必故作这套语?”

    鲍德道:“尊兄既是豪杰举动,弟亦不敢作腐头巾的虚套了。”

    宦萼起身作别,吩咐一个小厮等着同去。鲍德同到店门口,宦萼一拱手上马,道:“专候尊兄的大驾了。”

    他到了家中,就吩咐预备下酒饭。

    不多时,鲍德到来,让到书房坐下,小厮们把行李也搬了进来。坐下茶罢,须臾就送上酒肴,二人对饮。鲍德是个豪爽的汉子,在店中每日那种饮食,不过充饥而已。就是那酒,也不过只算得润喉。因囊中乏钞,不敢大嚼。今到了宦家,见杯盘摆列,烹饪精美。况宦家的酒量素常善饮,又不是寒酸主人,也不谦让,旁若无人,豪饮大啖。宦萼见他这种的气概,倒也少见,殷勤相劝。酒饭吃毕,天色将晚。宦萼叫取一副新铺盖来铺上与他睡。与下同宦萼到鲍德家对看,如何相报之速也矣。留住了数日,无非大酒大肉相待,彻底做一身新衣。真可谓贤主佳宾。这一身新衣,与司进朝替富新所做那一身新衣,两人之心胸行事,何啻天渊。他所谈讲的,俱是谈兵说剑武艺中的话。宦萼虽不懂其中的妙处,倒也听得津津有味,气爽神豪。

    一日,宦萼陪他饮酒之间,说道:“弟喜得遇兄,本欲屈留些日子。但尊兄离家久矣。恐府上同令姑母悬望。目今趁初秋天气,正好走路。尊兄还是回府,还是在这里住着等令表兄呢?”

    鲍德道:“弟欲回久矣,自无路费。连日承兄见爱,又不敢启齿。家表兄知他到何日才来?弟归心似箭,也不等他了,只到行里说下个信便是了。”

    宦萼道:“尊意既如此,明日即为兄送别。”

    鲍德大喜道:“弟承尊兄过爱,我也不效那妄说感恩戴德的虚话了,但愿异日得相晤畅聚为乐耳。弟此时就往行中说个信来。”

    宦萼道:“对他说,令表兄来时,竟请到舍下来住就是了。”

    鲍德喜道:“这更妙了。”

    去不多时就回来了。

    宦萼次早备酒饭与他饯别。他的行李也收拾完了,小厮捧出五十两银子来,送他作路费。鲍德道:“何必用许多,一半也就够了。”

    宦萼笑道:“兄忘了前日之事了,途路间宽裕些好。设有不敷,又将奈何?”

    他也笑着收了。宦萼又吩咐一个家人道:“你拿十两银子,送鲍爷过江。到浦口雇了骡子,看着起了身,来回我话。”

    又叫备两匹马来,亲自要送。鲍德道:“不劳尊兄罢。”

    宦萼道:“弟不敢留兄者,恐尊府悬望耳。然而惜别之心,哽咽于胸。送兄一程,多聚一刻,稍慰一刻鄙心。”

    鲍德长叹道:“弟生平交人多矣,不意贵介中有尊兄这等侠肠义气汉子。”

    此语虽是夸宦萼,却将贵介中人一笔抹杀。抚膺道:“铭刻于我心矣。”

    二人上马,一路说着话,到了下关过浮桥,同到江口下马。二人握手,依依不舍。鲍德上了摆江船,家人搬上了行李,那个送的家人也上去了。临开船时,宦萼道:“尊兄长在途保重罢。”

    鲍德道:“尊兄请回罢。此身不死,容图异日相会。”

    感之至,一语胜千万言。宦萼看他的船去远了,上马怅然而返。

    正走着,将到三弹楼,见几个人在那里说笑道:“那里去看戏,这就是真戏文了。那戏子们唱烂柯山的崔氏逼嫁,还没有他这样真正行径呢。”

    宦萼正勒马要问,众人齐笑道:“朱买臣出来了。”

    宦萼看时,只见一家门里一个破衣巾的文人,送出一个老儿来,也戴着一顶烂方巾,穿着一双红不红紫不紫的没后跟的破鞋,气忿忿向那人道:“我们家不幸,生出这样不成器的女儿来。贤婿也不必气恼,或留或休,任你的意思,我总不管。我像没有生他的罢。”

    宦萼听得有些诧异,忙下马向那老儿同那人拱拱手,他两个连忙还礼。宦萼道:“请教府上有甚么事?”

    那老儿摇头道:“羞愧死人,我不能出之于口。”

    指着那破衣巾的道:“尊驾请问他。”

    宦萼看那贫士时:头上烂烂一顶巾,以饭糁做补丁,而脑油浸透;脚下旧了两只袜,以黄泥为浆粉,而脚底对穿。有人作谜云:“天不知,地知。人不知,我知。是何物?”

    他人不解,问是何物。彼笑云:“我袜底有一洞耳。”

    此贫生袜底对穿,宦萼想当然耳。面皮黄皱,肉味岂止三月不知;颜色鏖糟,浴水料道六时不见。身上衣补空万千,常穿不时之服;室中灶尘灰堆集,或煮饥后之餐。或字好,也是想当然。昔年买臣后身,今日妻休贫士。宦萼向那人道:“请教。”

    那人道:“贱姓平,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平字。贱名儒,乃汝为君子之儒。开口酸腐之气冲人,描写迂腐措大,入骨三分。忝列庠序。这一位就是家岳。小弟自二十岁毕婚,今已十七年矣,贱内与小弟同庚。小弟一介寒儒,只靠笔耕糊口。不意两年来,年成荒歉,没人读书,这砚田也就荒芜了。去岁还将就苟延,到了今年,就力不能支,三旬九食竟是常事。在当初,灶下以不举火奇,近日竟以举火为奇。真正是空如悬罄,家徒四壁。古人云:“啼丰年之饥,号六月之寒。不意此二语竟是为小弟而设。不想贱内忍受不得,竟有个要别抱琵琶之意。原也怪他不得。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终朝枵腹,如何过得?他去意甚切,小弟多年伉俪,何忍分离?意有不舍,再四苦求。其如他塞耳弗听奈何?贱内执意不回,小弟不得已求了家岳来,以大义责他,以好言劝他,他决意不从。适间反以不逊之言顶撞了家岳,所以家岳忿怒而去。”

    宦萼向那老儿道:“令爱要去,不过是因令婿贫穷之故。老丈若可养活得女儿女婿,就可相安了。”

    世人因女婿贫穷之故,连女儿皆弃而不顾者甚多。宦萼作此言者,或疑及此。然见这老儿行径,不问而知其穷。尚作此语者,方不脱是个公子本色。那老儿叹了口气,道:“先生,先生,非我唐突得罪,你这真是何不食肉糜之言了。我们当初弄了一顶烂头巾戴在头上,以为是功名的一个进步,何等兴头。谁知吃他一生的大累。初进学时是顶簇新的头巾。因你不能上进,把他戴烂了。头巾不怨你足矣,如何反怨他?当初指望飞胜黄甲,脱却这盖皮,就可以耀其祖而扬其宗,封其妻而荫其子,大其居而改其门,华其身而充其腹。王恩是八其翰林,他又是个八其措大。不想毫不如意,其如命何。老学生自十五岁游庠,乡试过二十余次了。那朱衣老先生在暗中,他那尊头就不肯略点一点,那柳汁比金子还贵重,就不肯洒一滴在我寒士身上?拿轻不得,负重不得,不稂不莠,行动又要惜三分脸面。这老儿宜乎贫寒至此。偌大年纪,不知世务。世人但顾脸面,焉有不受穷者。家中釜甑生尘,儿啼女哭,真有乞丐所不堪者。老学生今年虚度七十有五了,岂但三月不知肉味。孟夫子曾云:七十非帛不暖,五十非肉不饱,老学生比五十又多了二十五年,成年累月还不知何者为肉。昔日听得一笑谈:一贫士终年食菜。一日,有人以羊肉饷之。夜梦五脏神云:羊踏破菜园了。老学生今日求其踏破菜园而不可得。至于衣服,不要讲衣帛,请看我这鹑头百结,捉襟露肘的样子,求寸布如异锦之难,其寒家之境况,可想而知了。自给犹无所措手足也,而况于女儿女婿乎?当日古人有一个清江引,正合了老学生的近况。道是:三更半夜睡不着,惹得我心焦躁。蹬的响一声,尽力子吓一跳。原来是把一股脊梁筋儿穷断了。

    此乃我学生今日之谓也。”

    宦萼又问平儒道:“你令正既不愿相从,就勉强留下他,也未必相安。终日吵闹,也非常法。”

    平儒道:“小弟岂不知此,其如此哀不忍何?”

    宦萼道:“迂,迂,真迂!”

    因见隔壁有个茶馆,说道:“二位请到那里坐坐,我有话相告。”

    那老儿道:“岂有此理。老先生驾临敝地,岂有反客为主之事乎?虽有欲奉屈之心,其如囊中无此力何?”

    宦萼道:“不用谦让了,请进去罢。”

    二人进内,一同坐下。

    老儿道:“请教老先生贵姓?”

    宦萼道:“我姓宦。”

    老儿道:“得非大司空宦老夫子令公子么?”

    宦萼笑道:“正是。”

    那老儿复鞠躬道:“真今日翩翩之佳公子了。久仰,久仰,老学生翁婿何缘幸会?”

    宦萼笑道:“多承谬奖。”

    料道他们都是空腹,要了几碟点心来,让他二人吃了一会。道:“我看你翁婿二位读书一场,一穷至此,倒甚为恻然。天下读书之穷人何止亿兆,恻然不得这许多。昔有一人云:天有富我心,赐我一块金。方圆四十里,里外不空心。余谓虽此一块木金,犹不足以资给之。我此时就算资助你些,劝他留下。但不能常继,用度完了,旧性复萌,仍然要去,又复奈何?我有个主意,你一位是他的令尊,一位是他令夫,我如此如此替你化他一化,将来能完全你家室之好。你二位说,可行得么?”

    平儒还有不忍,口中不住咨嗟。倒是那老儿道:“宦老先生君子人也,何伤乎?他之尊意,可谓妙极而无以复加矣。贤婿把这不肖女总如弃了一般,何不听其所谓。倘能革心改面,岂非尔室家之庆乎?”

    平儒想了一会,叹道:“哎,小弟骑虎之势,也出于无奈了,悉听尊裁。还要求老先生稍加姑息,不宜督责太过。”

    宦萼叫小厮拿过银包来,打开,拈了一锭约有三四两,送那老儿,道:“为先生一肉一衣之敬。”

    又拿一锭与平儒,道:“权为薪水之资。等你令正悔心之时,我再送来与你,那时或可相安了。设或恶性不改,我替你另娶一房,此等妇人终弃之亦可。”

    问那老儿道:“老先生,你恐怕还有爱惜不舍之心么?”

    老儿正色道:“岂有此理。我老学生今虽穷乏,当初先祖权副使也是有名人焉。此等不肖之女,已在七出之外了。辱我儒门之父多矣,尚何惜乎?老先生虽将他鼎烹斧锉,我学生不过而问焉,何况于化恶为善也?但既承赐茶,又蒙厚惠,何以克当。诚所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宦萼道:“不必过谦,请收了罢。我回去,就有人来。”

    他翁婿深深一揖,道:“承爱了。”

    大家同出了茶馆。宦萼别了他二人,上马来到了家中,将权氏的事告诉了侯氏。侯氏又是那好笑,又是那恨。宦萼道:“我因他们想起一个笑话来:一个人家请了一个先生,穷得很。他要回拜东家,没人拿帖,叫他老婆扮作家人随去。到了那里,宾主甚是相投,款待酒饭,定要留宿。那先生辞不脱,只得住下。东家叫儿子陪先生睡,叫馆童陪那家人睡。次日,先生回去了,其子向父亲道:‘老先生倒好,只得穷得很。昨晚脱衣服睡觉,连裤子都没有。’那馆童接口道:‘他那家人,不但没裤子,穷得连jī巴都没有呢。’这个笑话正好赠那平秀才。”

    侯氏又笑了一阵。宦萼吩咐家人叫了个媒婆来,如此如此对他说了,叫小厮领他到平家去。到了他家,此时平儒受了宦萼的计策,躲在外边听信。那媒婆走到里面,向那妇人道:“这就是平奶奶么?”

    权氏道:“我如今不是平家的人了,你是那里来的?”

    媒婆道:“我是南京城里第一个有名做媒的赵大嫂,人都叫我赵老实。城里的张富翁,李财主家中,我没一家不走动。听得说这里奶奶要嫁人,又贤慧,又会当家。如今有一位财主乡绅要娶一位奶奶续弦,托我来说。”

    那权氏一脸的笑,道:“我虽说要改嫁,又没有口风出去,怎么人就知道?”

    媒婆道:“这位财主要寻位好奶奶久了,托的人甚多。他同你这一位街坊姓甚么甚么呢,我就忘了,他两个是好朋友。听得他说,故此才烦我来。奶奶,你既翻身一场,不要错过了这样的好人。家中穿绸缎,插金戴银,使奴唤婢。你到了那里,真是饭来张口,水来湿手,受用一辈子呢。”

    权氏满心欢喜,笑道:“他家姓甚么?”

    媒婆道:“他姓贾,满城中谁不知道贾乡宦家。”

    权氏道:“这也等我那倒运的汉子来,对他说明白了着。”

    媒婆道:“你不要痴了,一面摹旗,一面擂鼓。只要你心肯了,我回他一个信去。送了衣服头面来,等你家相公回来说一声,就走上了轿子,还怕他拉回你来么?”

    权氏道:“他这样个大人家,也不行财下礼,难道就是这样乌嘴乌面的抬了去?”

    媒婆道:“你是自己做主,要下礼做甚么呢?抬了来仍要抬了去。况且你是有丈夫的,那时惊动了街坊邻舍,闲言杂语,拦阻起来,反倒不妙了。”

    权氏道:“你的主意也是。但恐我那倒运的汉子不肯放,怎么处?”

    媒婆道:“他要留你,你就叫他拿好衣服来你穿,买东西来你吃,怕他不叫你去么?”

    权氏道:“就依你说,几时可行呢?”

    媒婆道:“打破头,趁热揉。俗语说:停留长智,过后又怕生枝叶。要去就去。你主意要决了,今晚就去做新人。早一刻,不受用一刻么?”

    因走到跟前,附耳声道:“说这贾老爷有名的大阳物,”

    笑道:“你夜里被窝中更受用呢,我总成你这样好去处,过了门,十两媒钱,一分也少不得的呢。”

    权氏欢天喜地,反再三嘱托道:“我在家同那倒运的扳倒身子,讲个决断。你今晚千万的要来接我。”

    那媒婆道:“我知道,还用你说么?”

    平儒在外面见媒婆去了,便来家。

    权氏放下脸来,道:“我不是你的人了,我今日晚间就要去的。你要留我,就去买绸缎来替我做衣服,买好饮食来供给我。不然,你要强留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苦日子我实在过不得了。”

    平儒道:“你到底往那里去?我同你将二十载的夫妻,你就忍得撇我么?”

    权氏冷笑道:“古人说,酒肉兄弟,柴米夫妻。没穿少吃,我同你就是陌路了,还讲甚么恩情?有两句古语说得好: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我的去处不劳你管,大约自然比你府上强些。”

    平儒道:“你既主意已决,谅也不能留你。也有两句古语,道是: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

    你去是去,但只是你后来或有不得意处,千万还来寻我。”

    权氏夹脸唾了一口,道:“啐!你替我发这样好利市,难道别人家还有不如你的?我就死了,也不再上你的门。你可曾听得说,回炉的烧过不脆么?”

    正说着,那媒婆夹个毡包进来,道:“轿子来了。”

    权氏向平儒道:“你快写休书给我,不要误了我的良辰。”

    那平儒也不作难,写了休书。权氏又叫念与他听,无非是养赡妻子不过,任凭改嫁的话。权氏又叫他打了手印,老作家。收了。浑身彻底换了衣服,戴上首饰,向平儒道:“你生平可见过这些东西?”

    欢欢喜喜,头也不回,上轿而去。有四句说他二人,道:平儒今日被妻休,崔氏当年丑已留。

    何是琵琶贪别抱,睢鸠不肯在河洲。

    因这权氏,有一调驻云飞叹世人夫妇,道:夫妇恩情,结发髫年到百龄。举案齐眉敬,全仗家丰盛。哎囊罄没分文,难逃怨恨。口纵无言,勉强身相顺,试看那实在心安有几人。

    那权氏被轿夫一直抬到宦家,下轿时,媒人不知何往。只见四五个妇人叫他出轿来,拥他入内。到了上房,宦萼同侯氏高坐,众妇人道:“与老爷奶奶叩头。”

    权氏兴抖抖来做财主奶奶,忽然见这个光景,心中鹘突。众妇人又道:“你见了老爷奶奶怎么还站着,好不知规矩,还不快叩头。”

    他见丫鬟仆妇左右围绕,尊严得了不得,不由得双膝跪倒,还疑是哄他来做妾。

    叩了头起来,宦萼对司富道:“这个妇人万刁万恶,嫌贫休夫,被他父亲卖到我府中来,交与你名下收管。叫他做各种活计,磨靡他的刁性。若稍有顽劣,拿皮鞭着着实实的打。拉了去,把衣服换了。”

    众妇人拉他过去,换了一身旧布衣服。他此时已入圈套,悔之无及。又带了过来,禀道:“换过了。”

    司富就带他到厢房内,道:“你就跟我在这里祝”

    就派了些活计与他做,说道:“都是定有日限的,迟误了,十个皮鞭。”

    他一心打点来做奶奶享福,今到了这个光景,又不知是甚么人家,又不知是如何来的。听说是他父亲卖了他来,想道:我一个出嫁十多年的妇儿,父亲如何卖得我,我丈夫怎又不说。不明不白,心中又悔又恨。那媒婆不知从何而来,今又不知何往,暗暗哭了一会。夜间悄悄起来上吊,不想司富他们都是商议过了的,有心防着他。一声喊叫,救了下来。

    到次早,禀了宦萼。宦萼大怒,叫了十数个仆妇,将他按倒在地,剥去衣服,只剩一衫一裤。大皮鞭细竹条,自颈至踝,足足打了数百。侯氏再三说情,方才饶了。吩咐一个仆妇缪氏监管着,饿他三天,不许给他饭吃?那权氏浑身打得如菜花蛇样,抬了去,放在床上卧下,皮肤无处不痛。想起当日虽穷,丈夫何等怜爱。今日受此苦楚,是自己寻来,只好自怨,那心肠也就悔了两分。

    那缪氏私自拿东西与他吃,待他甚是亲热。悄悄劝他道:“你既到了这里,插翅也飞不出去。人说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寻此拙见,讨这一场苦吃。宁在世上捱,莫在土里埋。焉知日后就不捱出个好日子来?你不要呆想,你死在这里,不过像死了个蚂蚁,谁还可怜你么?你耐心守着,少长缺短,悄悄对我说,我照看你。”

    权氏感激不荆好了起来,不是做针指,就是浆洗衣裳。虽不叫他上去伏侍,也没有一日得闲。自从捱过那一场肥打,也不敢再想寻死了。看见别的妇女都忙忙碌碌,终日做活,久之也就惯了。

    宦萼怜平儒是个贫士,时常周济他。后来开义学时,转托梅生约到他家,考了考他腹中学问,也还颇通,就请了他做先生,在馆中教学。这是后话。

    一日,宦萼在家,门上传进来说,有一个姓辛的山东人要见。宦萼知是鲍德的表兄了,忙走出来迎着到书房,相揖坐下。宦萼知是鲍德的表兄了,忙走出来迎着到书房,相揖坐下。宦萼看他面白黄须,狼腰虎背,细条身材,也好一个相貌。他动问鲍德的信,宦萼将店中偶遇,接了来家,留住了数日,并打发起身回去的话说了。道:“去了两个多月,大约久矣到家了。”

    辛同再三致谢。宦萼又道:“尊堂在家悬望,兄也当速回才是。湖广这一次的买卖定然是得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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