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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背了相机,徒手便攀下崖去。谁也不知道他在崖下出了什么事,只听他一声叫,士石簌簌崩落,他一道黑影直往下坠。

    “晚塘!”曼鸿失声喊道,纵身便向深谷抛去。

    李东更是骇然,扑过去拚命一抓,两人双双翻倒在崖边,他趴在崖边,曼鸿吊在崖下李弃后来知道,徜若不是后头那个游牧人牢牢抱住他的一只脚跟,他也要跟著滚落悬崖。

    曼鸿热泪盈眶仰起脸来,对李弃说了最后一句话告诉我女儿,爸爸妈妈爱她然后挣脱他汗淋淋的那只手。

    苞著蔺晚塘坠下万丈深渊。

    风落脚在树梢,山林很静,一只小鸦在山头的那一边呱叫一声,停了停,又一声,四野都起了一种荒旷的感觉。

    宛若依然坐在石上,头垂得低低的,李弃却不认为她是对地面的落叶产生了兴趣。他清扫一下喉咙。

    “宛若,”他和声道:“你母亲要我告诉你他们爱你。”

    她许久没有作声,然后猛地扬头,脸上一条条绘著的都是悲愤的表情。“不,他们不爱,他们根本不爱对他们来说,我一向就是多馀的!”

    李弃彷佛没有想到会是听到这样的话,挑了眉惊诧地看她。她也不理,抄过地上的背包就走?钇欠18213驳睦渡秤埃婕创r吮嘲飞先ァ?br>

    她生著气,走得甚快,李弃惊讶于她的速度。在一处峰回路转的地方,他追上她,伸出手把她抓回来。宛若跌到他的胸前,她满脸全是汗,或是泪,纷纷漫漫往腮下落。

    “宛若”李弃柔声唤道,把她纳入怀里,依稀感觉到她哆嗦著的双唇在他胸口,像雨中的花苞那样微微颤抖。

    然后,他捧起她湿濡的脸,用一根手指慢慢推去她颊上的水渍,先是左颊,然后右颊,又回到左颊她眼里的汗汪汪直流,一会儿便又湿了一片,李弃干脆低下头,用他乾爽温暖的脸去擦拭她,他的嘴唇像柔软的棉花,吸取其徐过多的水分。

    最后她把脸偎在他的肩头,像疲倦了的小孩,她原本有些抽搐的双肩,现在柔和的垂了下去?钇盟谒男厍靶莘鸹褂行┤群婧娴谋窍1?br>

    她父母是爱她的,他想这么对她说,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谁能替别人决定这样的恩怨?何况是他。何况是一颗对亲情总是冷嘲热讽的心。

    于是末了,他只是挑起宛若的下巴头儿,带著微笑说:“早知道我就不背那么大一瓶矿泉水来了光喝你脸上的就够了,而且更香呢。”

    宛若把他推开,赧然地骂他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转了身又走,李弃在后头哀哀叫。“别再用跑的了丢了你我可惨了,这地方我又没来过。”

    宛若踩在一根倒木上回过头。“你没来过一线棱?”她瞅著他问。

    李弃耸著肩摇头,四围看了看。“你父亲把你六岁爬一线棱的事说得好神!我看来没有什么嘛。”他还把句尾的音节轻佻的拉高。

    “或许吧。”宛若转身回去,背对他抿著嘴慢慢笑了。

    李弃没有来过一线棱,而且他觉得这地方没有什么宛若一直在等待的机会到手了。

    不知轻重的人,保证死得很惨。

    他们已经在山棱上了,林树渐稀,荒草在参差的岩块间偷生,蛮蛮荒荒一片粗黄的色调。宛若在弯道上打住,双手叉腰吁了口气,便指著前方一座黄腾腾的大峭崖说道:“喏,一线棱到了。”

    后头没声没响的,宛若回头去看,李弃就站在她身后,直著眼瞪住那座活像巨人使了大斧劈出来的断崖绝壁。

    “路呢?”他绷著嗓子问。

    路是有的,在大峭崖下方另有一条山径,窄是窄了点,但有林木蔓藤可以攀附,也可以扶壁而行,不过这种“敬老路线”李弃走来一定觉得可耻,宁可直接上棱面对出生入死的考验。宛若吟吟笑道:“我父亲没告诉你吗?走在棱线上那种两面悬空,摇摇欲坠的感觉有多刺激!”

    把妻女带到这种地方来的是疯子,李弃阴沉地想,却见宛若也不等他,迳自朝裸露的棱脊去了,他赶上前把她拽住。

    “等等,宛若。”

    她回头斜瞟他。“怎么?怕了?没胆子走?”

    李弃铁青著脸,把宛若拉到身后。“我先走,你跟住我小心点,这不是闹著玩的。”

    没想到棱线上的风那么大,呼呼刮著人的两耳,脚下是细窄得一条线似的岩脊,宛若张著两手维持平衡,手心出著汗,绝不往下看,心脏在亢奋地跳跃。她却不时在李弃背后娇笑,风凉的调侃他。

    “嗳,不必太紧张,你就当你是在学校的围墙上走就成了你总爬过围墙吧?”

    一会儿她又喊:“这样吧你要是实在害怕,那就跨坐在棱线上,用爬的前进,胆小的人都是这样走的。”

    李弃停下来,回头对她说:“前面很陡,得手脚并用爬上去,你先等我上去再跟上来,以策安全。”

    这个陡棱像个鹰喙,耸向空中,李弃才攀住失峻的裸岩,头就昏了,一不小心滑了一脚,身子陡然向下溜,他挂在那儿,风吹起他的墨绿外套,他像悬在枝上欲坠未坠的一片危险的叶子。

    宛若却是不慌不忙跨坐在棱上,朝上对他摇著头。“我说你这是何苦?来爬一线棱?这可不比坐在那儿弹钢琴那么写意,没有点身手”她叹了一下。“我早该想到的嘛英俊小生通常是钝一点,笨一点,胆小一点,身手也差一点。”

    李弃咬牙。“宛若”

    她笑着挪向前。“好,好,我来推你一把。”

    她往李弃的背部一推,他借力上了陡棱,匍匐在那儿喘气。宛若却是轻松敏捷地攀上棱岩,站在他后方整顿衣服,把衣上的绉摺一条条顺平。

    “咱们现在刚好在棱线的正中央,向前也得走,后退也得走你后悔可来不及了。”她没有办法不露出高兴的神情。

    李弃慢慢从棱岩上站起来,慢慢回过身面向她,慢慢用低沉的声音道:“我干嘛后悔?我或许又钝又笨,胆子又小,身手又差,但是我可有很强很强的好奇心。”

    他所在的地势高一些,他的背后是蓝油油的天,阳光在头上,他的形体成了个幽暗的、漂亮的影子。他话说得特别的心平气和,宛若起了怀疑。

    “什么好奇心?”她小心问他。

    他笑了,从容向前移一步,教宛若看见他那准备要使坏的诡笑。“我在想在一线棱上拥吻美女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又向前进一步。

    宛若觉得身上有些部位开始发麻,她的脚尖往后点,颤颤寻找退路。“喂,你别乱来,这里可是悬崖峭壁,底下底下是上千公尺深的溪谷。”

    他还是带著笑,眼睛里迸著疯狂、刺激的光芒,步步前来,宛若不敢逼视他,又不能不提防。

    头一次,她感觉到两只脚下是凉阴阴的虚无空荡,她朝深谷瞄一眼,马上人就旋晕起来?钇丫耍挥型寺罚竺媸撬歉张郎侠吹亩咐狻?br>

    他一寸寸向她迫近,她慌张地喊:“哎,不要闹!哎你疯了,你是疯了吗?”

    李弃一把将她抱住,宛若只是惊叫,丝毫不敢挣扎。他的脸蒙下来,蒙住宛若的视线,她的嘴被他堵住,她像没入水底窒息了,呈现一种轻微溺毙的感觉。然而她不是在水底,她在空中,风在四面呼啸,李弃像要吻她到地老天荒。

    她紧闭著眼睛,还是感到天地在旋转,他们两人好像抱成了一团往峭壁下掉,她忽然睁了眼,才看见李弃已经离开她的唇,他们依然在棱上,相互抓著,都在喘息。

    “你果然是个道地的疯子!”宛若喘道。

    “我总算尝到了在一线棱拥吻美女的滋味了。”

    宛若对著他那张可恶的笑脸咬牙,今天绝不给他占了便宜去。她把他的胳臂揪得牢牢的。“那你想不想尝尝从一线棱往下掉的滋味?”

    他冷静地回道:“你不至于这样玩命。”

    宛若眼中闪烁奇特的光辉,她对他阴险而娇媚的一笑。“你可小看我了”

    一语未毕,宛若已拉著李弃从棱线上倾身跌了下去。整个山谷被李弃的惊叫声喊得轰轰响,但是李弃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呼喊,是疾速削过耳际的风力。心脏从他的嘴里跳出来,不知摔到什么地方去了。

    坠落万丈深渊的滋味原来如此,霎时他想大笑,至少他比蔺晚塘幸福,他死是死在温香软玉的怀抱里!他一向浪荡命,死了自己都不觉得可惜,可是宛若在怀里,刹那间,他忽然对生命感到莫名的难舍,难舍她,难舍自己

    到底的时候,两人的重量结结实实发出“碰”的一声,但是很沉,像大鼓蒙在布单里槌了一下?钇逞棺”嘲窀鐾兆犹稍谀嵌吠笱觯鲅劭醇﹁饴桃缎逶诶渡奶炜绽铮善鹄吹某就料裱桃话愕钠?br>

    宛若还在他胸前,两人还是相互抓著,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在搐动,过了片刻他才发现她是在笑!

    “你没有死。”他说,嗓子哑哑的,是刚才猛喊的结果。

    “你也没有。”

    李弃左右张看,他们彷佛是在一块平台上,他用身体蹭了蹭,感觉到一层厚软有弹性的地皮。“一线棱下有人在卖弹簧床吗?这里怎么这么软?”

    “松杉落叶经年累月的堆积,形成了一片天然的弹簧垫子我跳下来过好几次了。”宛若的喉咙里仍含著笑声。

    她跳过好几次是吗?李弃想,他刚刚居然还想到死!

    他仰起脸来瞧着她。“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和你爸爸一样坏。”

    “比不上你坏。”宛若驳道。

    他突然哈哈大笑。“难怪他要把你许给我原来咱们是天生绝配!”

    “谁和你天生绝配!”宛若板下脸,挣扎著想离开李弃,他不肯,抓著她不放,她圆圆柔软的胸脯在他胸口上揉擦,两人都起了异样的感觉,刚回到位置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蠢蠢欲动。

    “宛若,宛若,你就像你父母,骨子底都带著冒险犯难的因子。”李弃摇头叹道。

    宛若陡然变了脸色。“你错了,我不像他们,我一点都不一欢冒险犯难!”她一股劲地挣开李弃,跳了起来。

    “宛若,你这么不了解自己吗?还是你在自欺?冒险犯难是你天性的一部分,你父母的遗传,你该珍惜的。”

    “你根本不懂,我讨厌冒险犯难,冒险犯难对我有什么好处?冒险犯难让我父母浪迹天涯,让我父母丧失性命,让我失去家庭,成了孤儿,它在我生命里制造这么多悲剧我怎么能够接受它、珍惜它?”

    她激动的说罢,走到平台边缘,不断扯动石壁上的蔓藤。她原本编著的辫子松脱了,斜挂在肩侧,她站在那儿像站在天边,身形纤瘦得楚楚可怜。

    李弃起了一阵怜悯温柔的情绪,他走过去,原想把她扳过来拥著,却只是静静立了片刻,然后说:“至少你把自己打点得很好当年在你父母的告别式上,看你表现得那么勇敢、那么坚强,我就知道你不会有问题的。”

    “你有来参加我父母的告别式?”宛若问,没有回头。

    “我只在灵堂外绕了一圈,”李弃跟著她望着远方。事故后一个星期,他就离开了西非,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蔺晚塘和曹曼鸿这两人。“后来几年,我回来过几趟,我远远的看过你,苗家对你显然很负责。”

    “他们疼爱我,照顾我,他们让我知道什么是温暖的家。”宛若转身对他说,特别强调般的,倒像在跟前面的一番话做对照。

    他们也让你忘了你是蔺晚塘和曹曼鸿的女儿,李弃心里这么想。为了使她高兴,他从外套的暗袋摸出一只小巧的碎花纸包,塞到她手里。

    “耳环。”他柔声道。

    “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宛若喃喃说,没有把纸包拆开,只是握得很紧。如果她拆开来看,会发现那并不是她母亲的遗物,而是另一对令人心醉的耳环。

    李弃绕著平台走了半周,上下观察,然后问道:“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你可以攀岩回到棱线,也可以下爬到棱下的山路。”她回答。把纸包小心收进口袋,扣上扣子。

    “棱下有路?”李弃转过身看她。

    宛若耸耸肩。

    “棱下有路,你没告诉我你却带我上了危险的棱线?”他顿时恍然大悟,指著她说:“你存心整我!”

    “我以为你崇尚冒险犯难的精神呢,”宛若油滑地说,看见他逼过来,她喊道:“你又要做什么?我告诉你别再对我无礼!”

    “对你无礼?我干脆直接把你推下悬崖!”

    李弃挣开背包,脱下外套,露出里面剽悍的黑色紧身背心,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宛若抓住岩壁边一根老藤,往后倒退。

    “没有必要这样心狠手辣。”她劝著。

    “我非要给你一点制裁不可!”李弃偏不善罢甘休,他向前一步,突然看见宛若的一脚往后朝空荡荡的崖边踩了去,他惊喊:“小心,宛若”

    然而来不及了,宛若身子一翻,拖著那老藤,栽下茫茫深谷。

    “宛若!”

    李弃直觉一个念头是她又在恶作剧了!然而恐骇过度,他失去了幽默能力。他冲到崖边,探首苍茫起雾的山谷。什么也无法得见。他只用了三秒钟勘察地形,一切都顾不得,旋即攀岩而下。

    多亏了几年前一时兴起,受过攀岩训练,略知几手技巧。可是当他一脚踏著了溪谷的岩石时,仍不免惊异宛若口中这上千公尺深的溪谷,断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就下来

    李弃眯眼抬起头,由下往上看,一目了然,这座大峭壁最夸张也只是四层楼高,要说有上千公尺,那是,那是

    “宛若,宛若,你到底在跟我开什么玩笑?”他焦灼地自言自语,提著一颗心在谷底乱石里搜寻。

    他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找了半小时,肯定这溪谷没有任何人摔下来过。

    而大峭崖也没有任何人挂在那上头。

    他不知是要松一口气,还是要更惶恐。然后,他注意到了岩壁上的垂藤,极粗、极韧,从棱上直垂下来,足可支持一个人的重量。他拉住一根老藤,一手攀著岩沟,又往上爬。

    灰头土脸的爬到了平台下方,就在宛若坠崖的那一点之下,蔓藤密密麻麻的生了一片,有几处是弯曲折断的痕迹,李弃心一动,拨开蔓藤,赫然见到一个天然的石洞,钻过石洞则接上了一条窄窄的山路李弃在石砾上抬起一条锻子黄的发带。

    那是宛若扎在辫子上的发带。

    登山口已经在望了,她在清细的山溪里洗了手,马上匆匆下了土阶。她的车忠实的守在路旁,她把背包往后座一丢,倒车退出石子路,上了南郊公路。午后的山峦起了雾,一线棱看来非常的诗意。她觉得她得到了彻底的胜利,简直得意极了。后视镜里她的脸有些脏,然而却笑嘻嘻地。

    没有人能够要胁她而不付出代价。她把松散的秀发往肩后一甩,哼著歌儿一路开车回家。

    李弃跟著十笼子的鸡回到大学城。天早就黑了,他又脏又累又渴,而且肯定接下来好几天没法子弹琴他攀过岩的双臂已经在隐隐作疼了。

    他不认为自己是受了什么报应,但是他知道绝对有一个人要受报应。

    要离开一线棱时,还有点不放心,甚至再度爬上那要命的棱线进进退退的找,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下山时由于途径不熟,颇费了一番工夫。他在荒僻的南郊公路徒步走了个把小时,好不容易拦下一部满载家禽的货车,这才回到市区。

    这时他已被满车飞舞的鸡毛弄得打足了一百个喷嚏!

    他把黏在鼻尖上的鸡毛掸掉,拖著像恐龙一般沉重的步伐往苗家走。事实上,他很想先停下来买罐可口可乐,但是不,他要先去苗家,去苗家找宛若和她算一笔帐!

    万一宛若并没有回来?

    李弃感到背脊一凉,那种不确定、忐忑的感觉又堵住了心头直到他看见那部翠蓝小本田停在苗家的院子,直到他透过苗家的大窗,看见了宛若。

    她神清气爽的在那儿,换了件家居服,是粉嫩的桃子色,秀发半盘在头上,捧杯啜著茶,靠在沙发上,正和苗家老小谈笑着。

    你完全看不出来她今天曾经两次跳过悬崖。

    霎时间,李弃的情绪产生快速的变化一下午的焦虑、紧张和暴躁,在看到宛若安然端坐家中之后,忽然都像一阵风似地去了。

    却又刮起更强的风,是恼怒,愤愤望着窗里语笑嫣然的她。然而望着,望着,那恼怒悄悄离开了,李弃自己都呆了,像作了梦,把她也带进他的梦里来,和外界一切全断了关连,见到的、听到的、嗅到的,就只有眼里这一个,他的人从头到脚整个地生出感觉,全都感觉眼里这一个实在是太可爱的人儿了,真恨不得、忍不住要去捧来捏著、疼著、爱著。

    这种不可理喻的情致使得李弃非常吃惊,并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他难得觉得什么是需要珍重的。他慢慢往后退,然后掉头离开苗家。他体内起了变化,有些新的元素带著叛逆的味道在那儿纠结,他必须先把它们弄清楚。

    但是他会回来的,回来找宛若因为他是个记恨心很重的人。

    而且从不错过生命里的任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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