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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花急忙招呼我坐,却找不到一个可供人坐的椅子或板凳,等她从灶间取来一个小凳的时候,我已经在炕边上坐下了。变化太明显了,他支在墙根的抽屉条桌没有了,他往常坐的那把椅子也没有了,背墙根的装粮食的红漆板柜也不见了。不用问,属于被没收的财产而已经易换主人了。只有背墙的半墙上,凌空吊着的那两只红色木箱,还依样吊着。那是秀花娘家的陪嫁嫁妆,按政策条文不予没收的。这间小小的厦屋,现在变得空荡荡的了,只留下那个土炕,占去了厦屋的一半地盘,进门来找不到一只可以落坐的东西,惠畅总是坐在门槛上。

    我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凄凉,不知该说什么了。是的,是凄凉,这个词儿准确不过,而且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我虽然熬过了从未经历过的三年困难时期,忍受过饥饿的种种滋味,却没有感受过什么叫凄凉。我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话能够说出口,不由自主地把一支烟塞到他手上。

    他接住烟,翻着红丝斑斑的大眼盯我一下,就擦着了火柴,猛吸一口,呼呼呼吐出一股又粗又长的烟柱,扬起头来,怪笑一声,摊开双手:“全完了!顷刻间天塌地裂,土崩瓦解,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真干净!”他随口胡诌着,忽然两手抱住脑袋,哇地一声哭起来。

    我已经意识到他的精神上的绝望,已经濒临崩溃的边沿,我说:“惠畅,你冷静一下,有话咱们好好说说,你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尽力而为,你甭”说完,自己也觉得贫乏而又无力。

    “你可惜只是个民办教师,你能帮啥忙嘛!”他摇摇头,痛苦而又绝望“我现在需要包文正来明冤”

    “你又胡说了!”秀花在旁边提醒他“冤已经冤下了,你白说,不顶啥!现时咱只说低头过咱的日月”

    “低头?”他冷笑着,盯住媳妇“低头低多久?这要我低一辈子哇?我给谁低头?要是我家里真正是地主,旧社会欺压过群众,那我向人民低头,低到死我也活该!问题在于我们根本不是地主,我纯粹是给那个流氓低头!我受不下这口气”

    “即使是地主家庭,子女也无罪嘛!根本不存在向谁低头的问题。”我给他劝解“暂时先稳定情绪,以后再向县上申诉”

    “你知道吗?那个团支书——那个流氓,现在就任大队长了!”惠畅说“他早已说过,他在惠家庄有两个对手,这回全扳倒了!整垮了我,扫清了绊脚石;打倒了原大队长,他登极了!原大队长是个实干家,从来不尿他。老支书是个老好人”

    他说开话以后,情绪稍微稳定了。他告诉我,把他们家从中农变成地主的全部材料,都是那位团支书一手包揽的。团支书是工作组利用的积极分子中的头号种子,他有了报一箭之仇的极好机会。构成地主成分的关键一条是解放前三年的雇工剥削总量,占有多大比例。惠畅家没有雇过长工,只在夏收秋收时雇过短工,于是,用短工总数抵当长工,仍不够比例,团支书在私下哄劝威胁下几个社员,干脆

    “俺家的地主成分晌午一宣布,后晌,五老汉的儿媳妇洗衣服时,在水潭边给秀花悄悄说,她阿公晌午参加完斗争会,午饭也没吃,躺下起不来了。”惠畅说“五老汉把儿子叫到眼前,说他一辈子没说过假话,就说下这一回,全是让团支书吓昏了脑袋。他要儿子甭斗争俺爸!说他已经作下孽,后悔跟不上了”

    “有这号事?”我完全迷乱了。

    “实事求是实事求是”惠畅悲哀地说“我总相信工作组会实事求是的谁料想他们也有不实事求是的时候”

    “那个五老汉的话可靠吗?”我已经不自觉地卷入了“怎样取得这个活证呢?”

    “没门了!”惠畅依然悲哀地说“老汉刚露出一点话头儿,团支书便扫见风了,在贫下中农内部把五老汉连批三会,老汉再不敢说话了”

    我参加过关于“四清”的所有必读文件的学习,自觉地遵守运动中的全部纪律。从理论上,我接受了这场运动必要性的全部论述;从行动上,积极拥护运动的开展。现在,我开始意识到运动中有偏差,惠畅算一个极大的不幸;而那位团支书,该是一位投机而且成功了的奇迹。

    “还是要相信党相信群众”我把这句早已呼熟说顺的真理端给他“五老汉的良心可以证明。”

    “唉”他不说话了,眼里的活光又褪尽了,悲凉地叹息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完了!我将像猪一样活着!刨——食!刨——食!没有理想和追求而只有刨食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是猪的生活!”

    “你看看,他尽钻牛角。”秀花说“一村庄稼人,有谁管啥‘理想’哩!管啥‘追求’哩!都是为吃饭穿衣养活娃娃嘛!你多念了几年书,倒背的包袱越重了,连一般人的生活也不想”

    惠畅又摇摇头,苦笑着,显出不被理解的苦楚。

    “你还可以写作嘛!即就是地主成分,谁也没规定不许地主家庭出身的人搞创作。”我尽管这样说,自己也心虚得很,我之所以这样说,只是觉得需要这样说。而且只有这样,我才有话可说,不然,我说什么呢?只要能有一丝一缕的促进他从悲哀中振作起来的话,我都想说出来“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嘛!”

    “你甭尽给我拣好听的说!”他一句话就把我隔远了“我明白着哪!”

    “无论如何,应该坚持活下去!”我没有任何根据,似乎只是要求。

    “像猪那样活下去?”他嘲笑着盯住我。

    “即使像猪,也活下去!”我直说了。

    “在那个流氓大队长的眼皮下活下去?”

    “无论在谁的眼皮下,都要活下去!”

    “大难活人了哇!”

    “再难也要活下去!”

    “我没信心”他垂下头去了。

    “我今日头一回听见你说这号熊囊鬼话!过去你自信,雄心勃勃,总是你给我鼓劲。”我几乎是在恳求他“你不考虑秀花吗?你不想想你的儿子吗?你只考虑你自己过的是猪的生活,意思不大,她娘儿俩又该咋办呢?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吗?原以为你自信,现在看你脆弱!脆弱得连秀花都不如,亏你是个身高膀粗的男子汉大丈夫!拿出大丈夫的气魄来,在危难中才显出你惠畅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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