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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认识。被烧伤的人这时候轻轻叹了口气,他用食指伸进口罩摸了摸里面的疤瘢,你知道是谁戳坏了你的眼睛,这有多好,他对小男孩说,你知道是谁就可以找他算帐。那么你呢?你是去救火被烧伤的吗?

    救火?我不记得了,我那天喝醉了。有人告诉我我是被诗歌烧伤的。你骗人。小男孩突然快活地叫起来,你骗人,诗歌怎么会起火,怎么会烧伤人呢?

    也许会的,也许不会,我现在还没弄清楚,等我弄清楚再告诉你。我是被什么东西烧伤的。被烧伤的人为微笑付出了一丝疼痛的代价,而且他的微笑被口罩完全藏匿了,他的一只手始终在向男孩索要那只儿童足球,给我球,让我跟你一起踢球玩。他没有想到小男孩最终仍然拒绝了他的要求。小男孩迟迟疑疑地往墙角退,他好奇的目光现在又增加了新的迷惑和怀疑,你是骗子,我不跟你玩。小男孩突然叫着朝另一个门洞飞奔而去,在楼梯口他站住了,回过头朝陌生男人张望了一眼。你是骗子,我不跟你玩,小男孩摇着他手里的足球,然后朝陌生男人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被烧伤的人木然地站在楼前空地上,心中充满了言语不清的悲伤和愤怒,他知道他不应该和一个幼稚无知的孩子怄气,但是当男孩的背影从他视线里消失时,他真的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这是他的诗人朋友在诗歌中描绘的绝望?世纪末的绝望?他记得那些诗歌就是这么描绘绝望的。被烧伤的人垂着头离开楼前空地,他现在情绪低落,意识中却浮现出许多忧伤动人的诗句,他曾经鄙夷和嘲笑诗人朋友的每一个诗句。但现在他却被它们打动了,而且他的脑海里突然有无数诗句像蜜蜂一样嘤嘤飞舞,他平生第一次体验到诗歌的冲动。世界无比孤寂,我比世界更加孤寂。被烧伤的人一边朝他的屋子走去,一边吟诵着他的第一首小诗。诗人朋友在一个大雨滂沱之夜离开了这个城市,从此杳无音讯。被烧伤的人曾经设法找寻他的下落,他戴着口罩去诗人朋友的家敲门,诗人的母亲隔着防盗门盘问了他半天,最后恶声恶气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他的下落,我讨厌你们这些不务正业的青年人。被烧伤的人用力抵住那扇将要关闭的门,他想解释些什么,一时却找不到准确的表达语言,只是不停地嘀咕着,我被烧伤了,我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诗人的母亲在里面厉声说,又来个疯子,你怎么烧伤的难道自己不知道?怎么还要来问别人?被烧伤的人说,那天我喝醉了。这时候诗人家的门终于砰地撞上了,差点夹住了他的手,他听见诗人的母亲隔着两道门的喊声,那你继续去喝吧。去喝吧,别来烦我。那天恰逢周末之夜。城市的街道上灯光闪烁,夜空中飘浮着芜杂的无以鉴别的欢乐的声音,被烧伤的人站在十字路口,侧耳倾听那种欢乐的声音,他想判断它是美妙的音乐还是可憎的噪音。一些人喧哗或沉默地通过十字路口,与他擦肩而过,并没有人留意他脸上那只不合时宜的大口罩,但他仍然有一种孤独的隔绝之感,他已经有很久没有独行街道的感受了,他不知道当脸上的口罩一旦卸除,那些行人会不会朝他投来惊愕和厌恶的目光。城市的一切依然如故,人们像鱼群有条不紊地穿行在生活之中,唯有他的命运将无可扭转地走向一个深不可测的空间。没有人会相信是一种神秘的火烧伤了他的脸以及整个生活,但他现在站在这里,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他的口罩和口罩后面的疤瘢,还有他幻觉中愈来愈清晰的火焰撩过皮肤的噼啪之声,一切都预告着他将成为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被烧伤的人后来常常出现在河滨公园的草坪上。那是这个城市的诗人们聚会的地方,在诗歌流行的黄金时代它曾经像集市一样热闹而富有生机,而现在不知为什么河滨公园变得冷清和萧条起来,每天早晨一群白发老人集队在草坪上练习一种名叫香功的健身术,到了黄昏前后另一些年轻人来了,他们人数寥寥,随身带着一本最新出版的诗集和自己的近作,这是城市剩余的最后几个诗人。有一天他们惊喜地发现草坪上坐着一个戴口罩的陌生青年,他的手里捧着几页诗稿,他的清澈而忧郁的目光充满渴望和依赖,等待着诗人们走过去,当他们靠近他并围坐在一起时,戴口罩的青年用一种急迫的宏亮的声音朗诵了他的诗句。

    烧伤我脸颊的火它来自看不见的空间我看不见烧伤我脸颊的火

    只听见火的声音我看不见火但我看见我被烧伤的脸

    比这个世界更加孤寂

    那首诗就是后来被诗人们广为传诵的烧伤。而那个被烧伤的人也从此跨入这个城市最后一批诗人的行列。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具有丰富含义的笔名火鸟。爱好诗歌的人们认为火鸟的诗浸透了世纪末的绝望情绪,神秘、自省而又忧伤动人,人们都听说了诗人火鸟被神秘地烧伤的故事,总是有人对此提出种种质疑,那些与诗人火鸟相识的人就说,那是真的,火鸟现在还戴着口罩。

    两年以后的一个秋风朗朗的日子。诗人火鸟的家里来了一个客人。那就是他最早结识而后突然失踪的诗人朋友,诗人朋友给他带来了许多礼物,其中还有一只塞满了钱的信封。火鸟对这只信封觉得莫名其妙。

    这是给你的赔偿费。诗人朋友表情很暧昧地盯着火鸟脸上的两块紫色疤痕。他说,难道你忘了,那次我撒酒疯把你按在煤气灶上?诗人火鸟恍若梦醒,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掩住两侧脸颊,几乎是惊惶失措起来,他用一种怀疑而敌视的目光逼问着客人,煤气灶?你在胡说,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你喝醉了,我也有点醉了。你骂我的诗是狗屁,我就把你拖到煤气灶边上,拿走水壶让火烧你的脸,你烂醉如泥,竟然一点都没有反抗。就这么简单?是煤气灶上的火?

    是煤气灶。那天我酒醒过来吓了一跳,害怕闹出人命,第二天就溜上火车走了。后来听说你戴上了大口罩,又听说你成了诗人,哈,诗人!那位诗人朋友说到这儿突然快乐地大笑起来,想想这事真是滑稽,我现在成了个商人,你倒变成个诗人了。诗人火鸟也想笑,但是两年来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笑的方法,一方面是因为两颊受过灼伤的肌肤忌讳任何剧烈的表情,一方面则是受到了诗人角色的限制,他不喜欢笑,因此在一个神秘的谜底被三言两语揭破时,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只是类似叹息的深沉的声音。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坐在公寓的窗前喝酒。窗外又是黄叶飘零的深秋,冰凉的暮色正一层层地在城市与人的头顶上铺展,渐渐地凝成大片的黑暗,灯光从近邻或遥远的窗口升起来,就像诗歌从人类平淡的庸庸碌碌的生活中升起来,它是美丽而令人眩目的。两个朋友从不同的角度眺望着黄昏以后的万家灯火,他们关于诗歌的讨论终于戛然而止。可是你说烧伤和诗歌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呢?诗人火鸟最后向他的朋友吐露了一个深深的疑问。很明显那位朋友对此猝不及防,他凭借夜色的掩护躲开了火鸟忧郁而焦虑的目光,他说,这两年我挣了好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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