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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岩千钧之力撑住了冰檐,大喊果丹出去。眼看成岩要支撑不住了马格一个箭步又冲进来,与成岩一同撑住了下滑的冰檐,为果丹撑起了一片天。

    “果丹,快走,快走呀!”两人青筋崩跳。

    果丹不动,竟呆呆地也伸出了手。

    马格飞起一脚,将果丹踢了出去,滑出了一丈多远。

    冰檐在两个高大男人的支撑下稳定下来,但仍有小块冰凌不断滑落。

    “听着,没有时间,我们不可能都出去,我留下。”成岩大义凛然地说。马格未动,正迟疑,见果丹又要走过来,于是大喊:

    “果丹,别动!听着,拿出一枚硬币,放在背后,快,快,快拿呀,你存心让我们一起完蛋吗?!对,对,就这样!”

    “你他妈浑蛋!”成岩。

    “上帝的安排,我们来这儿干什么?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好,马格!你猜吧。”

    马格要了国徽。

    硬币亮出来,马格猜中了。

    马格与成岩相视。

    “如果我没猜中,”马格说:“我保证活着冲出去。”

    “你滚吧。”

    “注意跟上我,注意——”

    两人面如血盆,怒吼一声,马格飞了出去,成岩也飞了出去。

    他们都没于冰雪之下。

    虽然秒钟之差,马格很快从冰雪里爬出来,成岩却悄无声息。马格像个雪人,他的伤也不轻,两眼冒着金星,看什么都像有雪花飞舞。果丹已经扑过来,泪如雨下,与马格一起刨出了紫色的成岩。

    “他活着!”马格大声说。

    “老成,你醒醒,老成,老成!”

    “别叫了,赶快走。”

    马格背起成岩,果丹扶着,飞似地向谷口冲去。

    终于看到了司机土登,马格两腿一软,昏了过去。

    吉普车在高原公路上飞驰。

    马格醒来时已躺在了卡兰人民医院。

    成岩生命垂危,内脏出血,多处骨折,经医生紧急处置连夜送往拉萨西藏军区总院。五天过去了,拉萨方面一点消息也没有。马格住了五天医院,基本恢复了。果丹留下了房门钥匙,压了两千块钱。马格走出医院,百感交集,一切像梦一样,他是严重的脑震荡,现在感觉仍有些飘忽。

    回到文化局,藏青马十分萎顿,这些天怕是没什么人正经喂它。文化局的人都围上来,成岩生死不明,人们对马格的愤怒是毫无疑问的。这回是真的愤怒。马格被人围攻、诘难,同时对果丹破口大骂。马格听着。人们平静了一些,马格讲了事情经过,略去了猜硬币的情节。人们愈发觉得不可思议,成岩就算这是为了赢得果丹也不至如此呀!人们散去,马格打马穿过镇子,来到南部草原赛马场。

    11

    八月的草原,人山人海。人们骑在马上,欢呼着,雀跃着,摇着手臂,哈达,像一年一度的飞行集会,人们带来了帐篷、女人、酒、马,雄心,欢乐,草原不再空旷,马背民族以季节的方式突然集群地出现在广阔的天空下,上万帐消夏帐篷仿佛从天而降,像一个星球对另一个星球的着陆。劲风吹拂,彩绘的帐篷整体地波浪起伏,波澜壮阔。这里没有经幡、没有朝佛,没叩跪,没有五体投地,所有人都是站着的,昂着首的,在马上的。马格觉得像是到古战场上,到了格萨尔王战后狂欢的人民和队伍里。男人们身挎腰刀,坦露臂膀,头结英雄绳,个个昂首挺胸,高视阔步;女人是花朵,是盛开,是五彩缤纷。

    骑手们整装待发。马格看到了马上的格桑,然后在花朵和蝴蝶般的人群里看到了桑尼,桑尼先喊了他一声,跑过来,马格几乎认不出桑尼了。桑尼一身盛装,鲜艳夺目,戴了一顶藏式棕色阔沿礼帽,耳畔坠着绿松石,一件无袖黑色绒袍配着粉红色的水袖绸衫,三色帮典裙从腰间一直拖到脚面上。裙上挂着铜镜、银元、红玛瑙、松耳石、佛龛宝盒,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仿佛一个乐队。她亭亭玉立,神彩飞扬。

    “你找得我好苦,”马格说:“我都认不出你了,简直像个公主。”

    “我不想这么花花绿绿,可哥哥要我这样。”

    “你这样漂亮极了。”

    “你别笑话我了。”

    “你们到几天了?”

    “已经三天了。”

    “桑尼,我拿什么祝贺你哥哥格桑呢?”

    马格忽然想起应该买一条哈达或别的礼物送给格桑,这是藏族见面时最重要的礼节,可现在他两手空空。

    “现在你发愁了吧?”桑尼笑道。

    “我光顾找你们了。”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

    桑尼说,从袍襟里拿出一条哈达,白丝绸的,非常高贵。

    “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她说。

    “桑尼,真是太好了!”

    一声枪响,骑手们风驰电掣冲进草原。人们欢呼,震耳欲聋,挥舞着手臂,帽子,为属于自己的骑手呐喊,唯独桑尼不动声色,从容自若地嚼着奶渣,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格桑。格桑是卡兰颇富盛名的骑手,已连续两届赛马大跑第一。今年桑尼同样信心十足,事实越来越证明了桑尼的自信,格冲刺时,后面的骑手还远远没有跟上。

    桑尼家的夏日白色帐篷与别人家的没什么不同,同样绘有月亮、贝壳、海浪。帐内陈设简易,清新整洁,一架新添置的四喇叭的立体声收录机放在一张擦拭一新的古色古香的藏式方桌上。收录机成为帐篷的中心,此时正放着“果谐”格桑全家都来了,老人、妻子和孩子们。收录相让这家人听不够,看不够,带来了比赛马本身还大的快乐。桑尼控制着收录机,显然购置这台神奇之物是她的主意。马格与格桑开怀畅饮。格桑不会讲汉话,但仍不住地向马格说着什么,不管马格是否能听懂。桑尼告诉马格,哥哥说说你像我们藏族,以后就叫你扎西,索朗扎西,马格披了格桑的皮袍子。格桑兴起,抓住马格的手欲较腕力。桑尼把收录机从藏桌拎到卡垫上,他们的手上了桌,一直相持着,他们一个虎背,一个熊腰,那架势像是要使地球停止自转似的。顿珠和央宗为他们的阿爸呼喊助威,卓玛含笑不语,桑尼摆出不偏不倚架式,站在两人中间专注不语,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马格面红耳赤,渐渐不支,正要一败涂地之际,桑尼妙手回春,忽然抱住马格的手用力一压,把哥哥突然压倒,转身就逃,格桑像抓小鸡似的一把抓住了桑尼,吼叫着把一大碗酒统统灌进了桑尼嘴里,一点没剩。马格自罚三杯。

    青棵酒直喝到夜幕降临。这时牧民全体出动,盛大的草原,骑士和女人的土风舞开始了。在巨大夜幕下,千顶透明的帐篷,波澜壮阔,一顶顶帐篷犹如一顶顶热气球在草原上漂浮、荡漾,照亮了高原之夜。如果大海底部也有辉煌的夜晚和舞会,那这里就是,而牧人此刻就是鱼群的盛会,在帐篷与帐篷之间穿梭、游动,盛开出一朵朵的海底的浪花。马格置身在桑尼、格桑和卓玛之间,手挽手,同时也差不多是与成千上万的草原牧民手挽手,肩并肩踢腿,旋转,发出丹田的吼声,直至黎明。

    12

    五十铃在高原公路上奔驰。马格在车上。早晨他匆匆告别了桑尼一家。成岩在拉萨生死不明,他简单向桑尼一家讲了那场意外事件,然后搭上了一辆运土豆的卡车。他躺在车斗里的马铃署堆上,很快便沉沉睡去。他出的价钱完全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坐在驾室里,但他要求坐车斗里,避开了与司机的东拉西扯,他希望到车上就睡觉。土豆在卡车减速或刹车的时,他在土豆堆上滚来滚去,有一次急刹车差点把他扔了出去,撞在车梆上。他几乎睡到了拉萨,卡车在拉萨西郊停下来,天色已晚,他在路边店没吃了点东西,先到了元福的包工队。西郊离北郊军区总医还有相当的距离,他想找元福借他那辆破自行车,结果包工隐的人说元福三个星期前就离开了,据说是去了深圳。他从别人那里借到了车,马不停蹄奔向军区总医院。

    到了总医大门口,门卫拦住了他,要他出示证件,他没有证件。死说活说不让让他进。他要给问询处打个电话,当兵的也不让他用。他浑身上下都是土,土豆弄得他像个土人。他的确让人难以信任。没办法,马格只好骑上车沿总院高大围墙下的土路骑下去,边骑边注视着墙头。当兵的远远地注视着他,过了一棵孤树,马格向前骑了一会返回来,到了树下。他轻而易举逾墙而过。天已完全黑下来,院区非常寂静,大得没有边际。穿过一片树丛,他看到亮着灯的建筑物,他在楼区内快步穿行,说他像一个高大的贼影一点也不过分。虽然他不知道成岩在哪个病区,但他尽量不打听什么人,以免引人怀疑。他转到了家属区,后来到了太平间的停尸房,觉得全不对头,不过他还是谨慎地向停尸房的人打听了一下,问有没有一个叫成岩的人送到了这里。他查阅了一周来所有登记的死者,没看到成岩的名字。他给了停尸间老人二十块钱,老人说如果不放心他可以把所有抽屉打开让马格看看,马格向老人表示感谢。

    马格到了主楼门诊,打听到成岩有关情况,但成岩已不在这里,几天前转到了高干楼的特护病房。成岩一直昏迷,医生说。离开门诊楼,马格到了高干楼,有当兵的门口站岗,马格没敢轻举妄动,直到一个年轻护士出来,马格从阴影中迎上去,吓了小护士一跳,几乎喊叫起来。马格向小护士说明情况,小护士才舒了口气,上下打量着马格,有点不太相信马格。“他是为了救我才成重伤的。

    “呵,你就是他救的那个人?!”

    “是是,他可是个英雄,我一直希望有人采访我,我要好好说说他的事迹,请您带我进去好吗,谢谢您了!”

    13

    马格顺利地进入了高干楼。小护士打开201特护病房,让马格进去。马格看见了果丹。比起床上的成岩果丹的疲惫当然算不了什么。成岩头上缠着绷带,嘴和鼻子插着管子,脸是青色的,一动不动。床前支架挂着四五支药瓶子。一直是这样。果丹问了马格的情况,马格说已经完全恢复了,住了五天医。果丹叹了口气,提到昨天晚间的电视新闻。她在电视里看到了马格,看到夜晚草原盛大的舞会,镜头在对准马格、桑尼、格桑、卓玛、央宗时,电视播音员说藏汉民族亲如手足,一同跳起了草原的土风舞“锅庄”画面持续了有近一分钟。马格看上去沉醉、飘忽,与偏远的马背民族如此融为一体,为历年卡兰赛马会所罕见,是不可多得的镜头。(这一画面后来无数次重复出现在内地的报刊、杂志、影展和电视专题片里,新华社发了照片通稿)。

    果丹的愉快并没持续多久。特别是马格谈到当初要是听她的劝阻就好了时,果丹陷入长时间沉默。

    “没办法,”马格说“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人躺在这里,不是我就是他,上帝的安排。”

    “上帝是可以改变的。”果丹说。

    这话让马格觉得奇怪:“谁能改变上帝?”

    果丹眼圈忽然红了。

    马格当然不明白果丹此刻承受着什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诺朗冰川事件原来有惊人的隐情。他并没猜中那枚硬币,事实上是上帝选择了他面对死亡,但果丹改变了上帝。他猜中了。那一刻她没有犹豫,她已想好,马格猜中是天意,猜不中她要取上帝而代之。当然她也想好了如果成岩死了,她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一命抵一命,她也对得起成岩了。现在她仍然是这么想的。她剥夺了成岩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与成岩永远联在一起。

    医生说成岩只有百分之五的可能,除非出现奇迹。如果他奇迹般地活下来,她将不再犹豫,嫁给他,服侍他一生一世,无论他怎样活着,她都将成为他有罪的妻子。而这一切为了什么?

    让马格活下来。这些天她担忧的想的更多的居然不是成岩,而是马格。她在电视上看到了马格竟是如此激动,她觉得她做得对,一点没错,应该让马格好好活着,他是一个多么健康的有趣的人。成岩作为诺朗冰川的始作蛹者使她彻底看清了成岩,他一直在欺骗她。不能怪马格。事实上成岩利用了马格。她最后的努力,成岩态度忽然的改变,她与成岩关系的缓解,这一切都有些突然,无疑是马格不曾料到的。而成岩居然利用这点另有所图,直到诺朗冰川之行的提出,她才隐约感到了什么。马格当然乐于前往。一次危险的旅行有时就是一场蓄谋。当然,事实上想象中情况并没了发生,一来三个人对此行都已心知道肚明,二来风景的确太美了,风景将人的原罪意念洗涤一空。剩下就看天意了,这也正是成岩最初的一种冥冥的预期,后者真的发生了,虽然成岩已改变了初衷。事情往往是这样,许多情况纠缠在一起,并且处于变数之中,你怎能分清它们?

    马格是坦荡的,他看人简单而准确。也许他与成岩是天敌?不然他怎么一眼就看穿了成岩不是善良之辈?其实她也一直模糊地感觉到这点,但为何始终不能明确?为何总是从别的方面考虑,比如从才华、性格、苦难去考虑他的根性?

    夜晚,她躺在另一病床上,月光照进来,她想起马格在铁皮房顶上干活的情景,想起电焊的炽光,他一闪一闪的专注神情,想起他们一起读米兰昆德拉,他的调皮,他让她如此快乐。他们竟然躺在一个床上,而她居然一点也不怕他,他们如此自然。她第一次洗上太阳能热水浴,那种幸福是从来没有过的。而她鬼使神差竟在当晚舞会上让成岩请马格过来,这同她的幸福感是完全背道而驰的,难道她恐惧那种幸福?人有时真是奇怪,越是内心的东西越是在行为上反对,成心与自己过不去,对所爱的人拒绝,对讨厌的人反而热情,这种反向说明了什么?

    死亡随时随地会到来。她已准备了大剂量的安眠药,一旦成岩心脏停止跳动,她也会在某个夜晚沉沉睡去。因此面对死亡她认真地清理了自己,她短暂一生的真爱到底在哪儿?在成岩还是在旧时的恋人那里?她回忆为数不多的曾让她心动的男人,但没有一个像马格如此特殊,让她回避、拒绝,又让她纷乱。现在她承认,她喜欢马格,喜欢他甚至愿为他付出生命,同时不惜自作主张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她是有罪的,但她把自己摆进去,因此也不觉得再欠成岩什么。她用两条生命换取了马格一个人的生命,她何曾有过如此绝决的义无反顾的情感?如果这不出于爱又出于什么?

    14

    在守护石像一般成岩的日子里,想念马格是幸福的。她困了就睡一会儿,但更多时候是醒着。成岩一动不动,吸氧、输液、医生定时检查、换药,心电图红灯日夜嘟嘟地显示,她其实没什么可做的。她对夜没有恐惧,只是有一次一个浮梦使她看到成岩脸上生出许多树杈,上面的蛇把她吓醒了,她再也睡不着了。她开始想马格,想他第一次出现的情景,想他那双长时间被原野映照的好看的顽皮的眼睛。她的职业敏感使她直觉地意识到这是个人物。他咀嚼一种难闻的汉族人从来不吃的风干肉,别说吃闻一闻都受不了,他使在坐的人难以容忍。他说他是谢元福的朋友,可他的举止与打工仔谢元福毫无共同之处,他一点儿也没把这里的人当回事。他被逐了出去,但满不在乎,而她随后把他叫回来,叫到了自己的房间,让他安歇在外屋沙发上,这可真是个大胆的举动。她是作家,而她的行为本身已经构成了小说的要素,故事已经开了头,她既是作者,又是作品中的人物。她一直试图保持这种双重身份,但后来她身不由己,越来越深地卷入她自己创造的故事中,直到她完全丧失了作者的身份。她爱上了一个人,毁了一个人,自己也将毁灭。她是作家,同时也被别人创作着,那个人是谁呢?硬币从来代表不了上帝,而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上帝。

    那么,她要问一问上帝,她是否应该随成岩而去?她应不应该把这一切写下来留给后人?如果成岩死了她能否作为罪人活下来,以完成上帝赋予她的驶命?这一切她都想过,但是没有答案。上帝是不可捉摸的。马格也是不可捉摸的。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就听凭你的内心吧,她想。永远按你的内心行事,你的内心就是你的命运,你的上帝。她到拉萨后一直没马格的消息,不知他怎样了,是否出院了。她给他留下了足够的治疗费。昨天她在电视里看到了他,她放心了,他天然就有非汉族的气质,没有一个汉族能像马格与马背民族融为一体。她快乐的一夜没怎么睡,起来给成岩擦身,导尿,换尿布,凌晨四点她还在给成岩刮脸,这是她这些天来最愉快的一天。

    成岩非常安静。如果不是她的努力成岩也许早已停止了呼吸,最好的专家为成岩实施了抢救,他的治疗是军区首长级的,倒不是因为他是著名诗人,而是她父亲的老战友、总院政委黄叔叔起了决定作用。她调卡兰后来拉萨一般都住在黄叔叔家里,出入有小车相送,办事方便,这使她在拉萨的文学圈里颇有些特殊。黄叔叔知道成岩,知道她与成岩的关系,因此对成岩非同小可,让成岩住进了军区首长病房,药都是进口的最好的。病房设施齐全,有电视、沙发,冰箱,每天送水果。她完全不必时刻守在这里,有专门的全天候护理人员,但她执意如此。

    15

    马格的到来让黄叔叔有些惊讶。黄叔叔对马格没什么好感,成岩舍己救人救的是一个叫马格的人,这事黄叔叔已经知道了。马格到总医的第三天是周末,晚上黄叔叔叫果丹过去吃饭,果丹叫马格一起过去了。黄叔叔对马格十分冷淡,甚至教训了马格一顿。马格竟然很乖,不住地点头,表示悔过,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年轻,不懂事,不知深浅,不务正业,说得果丹笑起来。果丹提起前几天的电视节目,问黄叔叔注意到一个汉族人跳锅庄的镜头没有,黄叔叔说注意到了。果丹叫黄叔叔再看看马格,黄叔叔看着马格“嗯”了一声,似乎想起来了,一时没找到感觉。“那人就是你?”黄叔叔有点不太相信。马格否认,直劲摇头,果丹大笑,说“就是他就是他。”黄叔叔找来西藏日报盯着马格和报纸上的大照片,照片非常醒目,毫无疑问是他眼前这个人。“你倒成了名星了。”黄叔叔嘲讽地说。马格支支唔唔,瞪了果丹一眼,果丹笑,

    吃完饭出来,马格就责怪果丹:“你说那么多干什么,老头本来就对我有气,我这儿直躲着,你没事提什么电视新闻,成岩生死未卜,我在那儿跳舞,这不气老头么!”

    “你跳没跳舞。”

    “我跳了,不过我不都跟你说了。”

    “跳了还不让人说呀。”

    “得得,果丹,你就害我吧。”

    他们缓步走在林荫道上,阵阵树香袭来,十分沁人。院区多年绿化,林荫覆盖,已是拉萨北部一块风水宝地,毗邻的色拉寺不时有淡淡的桑烟飘过,经声飘过,十分幽静。

    “马格,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

    “你说成岩他要求留下,让你先走,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

    “他策划的诺朗冰川,他是想害你,不惜欺骗我的感情,一切都是他精心的安排,可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我捉摸过这事,这也确实是我没料到的,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只要还是个男人都会像他那样做的。”

    “那你为什么不?”

    “我跟他争?那就更可笑了,还不如掷硬币。不过说实话果丹,你救了我们两个,如果你不在场,我们俩可能一块完蛋了,其实我们都做了这样的准备。我说的是真话,绝对是真话。他是条汉子,我过去有点看扁了他。”

    “我实在无法理你们这样争强斗狠。”

    “都是为了你。”

    “你也是为了我?”

    “是。”

    他们停住了。她说:

    “马格,我们好像都没把生命放在眼里。”

    马格没听太明白,但又觉得有点不太对,我们,也包括她?他等她说下去。她说:

    “你说他会死吗?”

    “我觉得不会。”马格肯定地说。

    “你这么肯定?”

    “我肯定。”

    果丹长出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从来不说你爱我?”她问他。

    “我不能说,只能做。这就够了,而且会适可而止。”

    马格说,看着别处,目光悠远。

    “马格,我真想不到,你这么成熟。”

    “不是成熟,是我没这个权利,我是谁呢?一个浪人。”

    他说“一个浪人”时昂起了头。

    “你真这么想?你还很年轻,你会有生活目标的。”

    “我是一个只有道路没有方向的人。我只能顺着路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凭心去做事,走路,飘零,爱,离开。”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得到爱。”

    “我已经得到了。我没什么不满足的,我天天都在祝福你,我所需不多,心里充满感激。”

    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伏在他身上哭了。第十五章

    16

    成岩一动不动。氧,液体、插管支撑着他。他眼窝深陷、鼻翼耸立、面孔呈现出凝固的威严的不屈服的睡眠。他在最黑的黑暗里。水银泻地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他像睡在深海中的人。马格深夜疲乏地回来,站在黑暗中望着蓝色的成岩。

    高原月色如舞台的灯光,他们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心电图显示屏红灯闪烁成舞台布景,两个高大男人浮雕一般定型于蓝色月光里。

    这不是行为艺术。这是人生场景。

    马格在想另一个人。想还阳界的队长。成岩的面孔几乎重写了队长的面孔。从第一次见到成岩,马格就觉得成岩与队长在哪一点上惊人的相似,以致他怀疑他们是否是兄弟。是不是兄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的眼神。他们都有着某种程度的酋长的气度,心比天高,但同样面临着不可知的深渊。成岩还没留下遗言,如果他有时间留下遗言,毫无疑问,他会像深山里的队长暴尸七天,让鹰把他啄空。并且无疑的他的骷髅,他整齐的牙齿同样会放射性地对天大笑,只是成岩笑得会更队长更加狰狞、灿烂。所有的人都注定是这个下场。一切都是徒劳的,不过是各有各的狰狞,各有各的灿烂。

    马格十七岁开始穿越自己生命的黑暗,重新寻找自己生命的源头,但穿越的结果不是走出,恰恰相反,越走越远,越陷越深,永无归路。恨无所指向,爱无所依托。

    他是一片流云。他在大地上飘。

    他幸福的时刻同时也是他悲伤的时刻。死是挑战,他无所畏惧,生机盎然;幸福来临,他看到的是黑暗,死亡。果丹在他肩头上哭泣,她如此悲伤又紧紧拥抱着他,像拥抱太阳那样,她浑身都在打战。他屹立,抚着她的短发,以宽广的肩头让她感到了安全,温暖,他突然感到几乎父亲般的感觉。

    他们长时间的接吻。她身体渐平静下来,当他们再次接吻,他感到危险来临。他知道她已经属于他,她深邃的情怀已经向他敞开,甚至是在诱惑他。她有一种温柔的疯狂。他略有些惊讶,或者不如说是惊喜。他们相视,拥抱。

    在通往总院招待所不长的甬道上,落叶已经开始了。

    他们开了房间,把成岩完全丢在了脑后。

    她不让开灯。他们在黑暗里。

    他们融为一体。她突然问他:“你会永远爱我吗?”

    “永远。”他说,吻她。

    她抱紧了他。他们在天上。

    她像失火的天堂,把他一次次推向云端。

    她泪流满面,拥抱着他,沉沉睡去。

    他没有睡,很久之后,慢慢松开她。

    现在他看着成岩。生死线上红灯嘟嘟,如此有力,在50次至170次之间跳跃,像浪滔一样。

    17

    如果有什么是不顾一切的,那就是爱了。

    他们奇妙的关系正在医生、护士之间传递着。都知道昏迷的病人是果丹的男友,马格是做为英雄行为受益者后来的,但事情出现了奇妙的变化。果丹与这个荒凉沉默的家伙关系暧昧,引起人们种种猜测。他们伙精心护理病人,找来有关成岩病症状的医书,一起研读,经常的手握在一起,医生进来他们才分开。果丹住到了政委家,马格住在病房另一张床上。白天一整天他们在一起,晚上他们总是双双离开。马格送果丹,几乎成为惯例他们走时总是叮嘱护士照看一下病人。马格有时回来很晚。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并不躲躲闪闪。

    她说,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每天他们只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不能再多了。他们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夜晚。他们相拥长吻,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做ài中,吻着,感受着,缓慢地,刻度般地享着受每一点身体的快感,心灵的梦幻。如果心灵是避港,那么肉体也同样是。他们缠绵。缱绻。倾心。爱语绵绵。他吻她的胸,像婴儿吃奶那样。她突然抱紧他,说她受不了了,咬住他的肩。她分崩离析。她说像在海上。她看到了沙滩、舢板和木片。她说她就是那些木片。破碎,幸福、无法收拾。他说他要把她一片片拼好。体温和手真的重新修复了她,点燃了她,她再次完整地感觉到自己,再一次直入云端。那一刹那,她看到他闪电般的面孔。她搂住他,与他一同飞升,堕入寂静的天空。几乎是黑暗中,他说,在她的耳畔,他也看到了海,舢板和木片。

    他们的行为最终传到政委那里。招待所客人记录在案,他们两人的名字在上面。政委不能不相信了。政委家摆着当年政委抱着四岁的果丹的照片。果丹各时期的照片也在镜框里。政委没有孩子,一次难产之后婴儿死了,他与夫人一直没再生育。政委并不特别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当然,她可够瞧的,但更主要的是政委不明白果丹怎么如此待成岩?果丹曾把成岩带到政委家里,他让老伴做了丰盛的晚餐。他对成岩印象不错,一个高挑的男人,成熟而敏锐,不是那种文弱的诗人。他的谈吐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明确地感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丹丹也是人中翅楚,一直非常纯正,有追求,是个难得的理智型的才女。他们是天配的一对,时代的骄子,成岩的病情他可是尽了全力的。现在怎么一切突然变了?马格是谁,是个什么东西?他施了什么魔法迷住了丹丹?丹丹从来没说清他是干什么的。

    但他毕竟不是果丹的父亲,这让他悲伤。这天果丹回来的早点,老人温和而认真地问起马格,果丹一下就明白了。她知道很快一切都会传到黄叔叔耳朵里。她怎么向黄叔叔解释呢?

    没法解释。黄阿姨的脸已经很不好看。

    她硬着头皮简单讲了马格的情况。确实没法介绍马格,她只能说他是她老师的孩子,来西藏旅游来了。可关于她和他,唉,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您别问我了,黄叔叔,我对不起你们。”她痛苦地说。

    “成岩会醒过来的,”黄叔叔说:“我已经请了北京最好的专家,很快就要到拉萨了。你们很般配的,我还想让你们在我这儿办事呢,我们无儿无女,把你和成岩看做我们的一双儿女。他会好起来,相信黄叔叔。”

    果丹含着泪点头。回到房间她觉得无地自容。黄叔叔并没说她什么,只是点到为止,他为成岩做出的努力完全是为她好,出于对她的爱,而她做出了什么?不仅在黄叔叔看来,在所有人看来她都是有孛天理的。她不是荡妇,但在别人看来她和荡妇有什么区别?男友在床上弥留,她却与别人通奸,她可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但不能不在乎黄叔叔,黄阿姨,他们如何面对下属和同事?他们的努力看上去多么荒谬!

    她要中止与马格的幽会吗?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如果成岩明天死去,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她不会随成岩而去。她已经改变想法,她情愿接受良心的审判,也不离马格而去。她爱他,他是她的生命,血液、呼吸,他已深入她的骨髓,是她的举手投足,分分秒秒,日月星辰。她决不想着再改变他什么,一切都由着他,与他一生相随,他到哪里她就跟他到哪里。他想做普通人就做普通人吧,这有什么不好?没有奢望,没有野心,不趋炎,不附势,不低看也不仰望,无畏地活一生一世有什么不好?他一身劳动本领,直觉丰富,毅力惊人,又有着孩子般的明亮。他是上帝赐予她的男人,她愿跟他漂泊,打工,写作,住下等旅店,租旧房子,任何一个天边小镇都可以成为他们临时的爱的住所。

    这一切是她近来的梦想。但仅仅是一个梦想。

    18

    成岩的醒来如此惊人。

    先吐了一大口黑血,然后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黎明之际,天色微曦,马格刚睡下不久,听到响动一下跳起来。他看到了血和成岩的眼睛。他的血压和心跳已趋正常。血是乌褐色的,他吐出了黑夜。他没去擦他的血。他们相互凝视了足有半分钟,天正在迅束变白,这对他的醒来是合适的,太阳升起来他是无法睁开眼的。

    “果丹呢?”这是他醒来的第一句话。

    “你吐血了,我要叫医生吗?”马格问。

    他摇头:“果丹呢?”

    “我去叫她。”

    马格拿起床头柜电话,拨通政委家。政委接的,马格通报了名字,政委问他什么事,口气非常冷淡。马格告诉政委,让他转告果丹成岩找她。“什么?你说什么,他醒了?!”

    “是。”

    “你看好他,别让他多说话,我马上就到。”

    马格放下电话:“她很快就到。”

    “这是哪儿?”

    “拉萨。军区总院。”

    “我在这儿多久了?”

    “四十天。”

    “我没死?”

    “是。”

    “你一直看护我?”

    “我,还有果丹。”

    “机会不错,是吗?”

    “政委让你少讲话,我去拿条热毛巾。”

    马格在洗手池拧了条热毛巾,为成岩擦脸,手。手上是干了的血,流到小臂上。脱下他的外衣,换了件新的病号服,转动电剃须刀。他尽可能简知短地回答他的问题,或者不回答。

    果丹、黄政委、黄阿姨到了,同时进来了一大群医生护士,其中有北京来的专家,一位大校。

    成岩握着政委的手,久久没放下。

    专家听他的心脏,敲打脊椎,四肢,简短问话,助手飞速地记录。“你刚刚脱离危险,”大校说“你是5%的幸运者,好好珍惜,我喜欢你的诗,你会好起来。”

    “谢谢。”他说。

    “好好休息,不要说太多话。”

    他点头。

    19

    现在,房间只剩下了果丹。这是必然的。果丹低头削着苹果。他看着她“你受累了。”他说。她点点头。“我不能多讲话,你说点什么。”他说。“许多人来看你。”她说,讲到加措、杜默,陆高原一堆名字,讲他们的状态、作品、趣闻。他还有一大堆信,黄明远从深圳来的有两封,内地的朋友、诗人,稿约,都是卡兰来人捎来的。她念这些信,后来他打断了她,摇摇头,表示不想听了。“你睡会吧。”她说。“好。”他闭上眼睛。

    “看看我是否在发烧。”他说。

    她把手放在他的额上。

    “好像有点儿低烧。”

    “别拿开手。”他说。

    她一动不动,后来慢慢抚摸他的额。

    他安详的睡去。他还非常虚弱。

    她移开了手,看着他。

    他的确睡了。她想起曾发过的誓。这让她战粟。

    而且,马格怎么办?

    她没想到他居然穿越了黑暗。

    难道她希望他死?上帝!不,她不是这样想的!她怎么能咒一个人死呢?!这不可能是她的所为。她不过是看到了死亡,相信了死亡。她似乎已忘记他的死同她有关,她剥夺了他生的权利,并把这一权利给了马格。难道他挣扎着活过来,是她所不希望的吗?这还是她吗?上帝不要他死,她应该怎么办?她是他永远的罪人!她还要继续下去吗?

    上帝是不可改变的,她注定要遭受最严厉的惩罚!

    马格不知去哪儿了,可怜的马格。

    她站在窗前向下看,试图年看到马格,但没有他。

    他去哪儿了?他没地方去。

    他们的幽会已嗄然而止。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他依然晚上送她出来,他们走在林荫道上,但不再去招待所。每次分手他们都无声地拥抱一会。成岩手术那天,据说要四五个小时,没有道理他们不在一起了。他们漫步穿过院区。

    十月已是满地落叶,叶子掉了三分之一,白杨的最后金黄十分绚丽,绚丽而高贵。天空碧蓝。阳光明亮。院区庞大、空旷,一直延续到山坡上。山坡一丛丛灌丛荒暖,像烟,已是冬天景象。过早干涸的溪水流痕像灌丛一样,饱含阳光。没有遮拦。灌丛挡不住阳光。但他们还侵占了鸟的领地。

    他们返回不到十分钟成岩出了手术室。

    谢天谢地,不算太晚。

    那将成为他们最后可怜的幸福吗?她想。

    中午,马格应该回来了,订了他的饭的,但是没有。下午也没有。直到晚上八点马格才回来。

    20

    果丹下意识地站起来,本想问马格去哪儿了,但话到嘴边却已是如此平淡:“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回去吧。”

    成岩说;“再坐一会,果丹。”

    “怎么样,感觉还好吧。”马格问成岩。

    成岩点点头。

    “能吃点东西了,”果丹说“晚上吃了一个蛋羹。”

    “给你留了饭,你再吃点。”成岩说。

    “好,”马格说“饭我什么时候都能吃,吃饱了还能吃。”

    马格端起饭就吃,果丹问要不要再热热,马格说不用。

    “去哪儿了?”成岩问。

    “找地儿睡了个觉,下午干了两趟活。”马格说。

    “什么活?”

    “运石料,给珠峰酒店。”

    成岩问果丹:“我们是不是应该付马格工钱?”

    果丹无法回答。

    “开句玩笑。”成岩说“不过,马格,我还是应该非常感谢你这些天。也感谢上帝的合作。我没想到还能活着,梦中都是死后的事情。我真的看到了阴曹地府,它们的确存在,他们说我是冤假错案,迟早要重返人间,昭雪于天下。我认为他们是在取笑我,阴间的人也不是整天愁眉苦脸,也开玩笑。我在那里学会了开玩笑。”

    说得果丹毛骨耸然,说到了她的痛。她看到了成岩无法捉摸的游移的眼神。正说着,政委和黄阿姨来了。成岩对政委总是恭敬有加,他几乎欠身起来,被政委按住了。

    “我没放果丹回去,想让她多留一会,让您着急了。”

    “不不,我是来看你。”政委说。

    政委来的真实目的在稍后的谈话中恰当地显示出来。

    “他们两个这些天也够累,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政委仁慈对成岩说:“你已经脱离了危险,这里是24小时特护,让他们两个也松驰一下,丹丹白天多陪陪你,晚上有护士,我已经跟护士长打了招呼。马格很忙,就别拴住他了。你看这样可以吗?”

    “果丹,你看呢?”成岩问果丹。

    果丹脸色苍白。

    马格说,对着果丹:“老同志如此体谅,你就辛苦一点吧,我告辞了。”

    “你去哪儿?”

    “我有我去的地方,我有地方。”

    “今天太晚了,明天不成吗?”果丹惶然地问政委。

    “不,果丹。”马格说。“成岩,”马格转向成岩:“我会再来看你,保重吧,你的确不容易。”

    “果丹,送送马格。”成岩说。

    果丹送马格到楼下,到楼口马格栏住了果丹。

    “赶快回去,听我的。”

    果丹停住了,目送马格,一动不动。

    21

    一场初雪覆盖了拉萨周围山脉,除了蓝色河流,放眼望去,一派银色世界。太阳升起来,雪在融化,荒树、浅山渐渐脱去雪的衣裳,露出深秋的荒暖,浅山之后群山皆白。

    果丹踏雪而行,一个人在河岸上走着。

    她来到一个叫“雪”的甜茶馆,要了杯热奶茶。

    她在等马格。苍蝇顽强地飞着,她轰着苍蝇,没碰那杯甜茶。这里是马格每天早饭的地方,早饭对他很重要,一上午他要推着条石顶着烈日在路上跋涉。这是拉萨的苦役。他可以干别的,但他没去干别的。他说,有时就想干这活儿。

    陆续有民工进来,都盯着她看。这儿很少有像她这样的女士坐在这儿,不过有人在看见过她,他们小声议论着。他们知道这个女人与马格有关。不大会儿马格进来了,看见了果丹。

    他们又有十天没见面了。这之前他们也只见过两面。其中有一次就是这里,也是在这样的早晨。另一次是马格离开的第三天。他一直没音信,也没来过电话。她放心不下他,他走得突然,那天她离开病房已是晚上九点,她没回政委那儿,直接去了珠峰酒店工地,在一片难民营般的帐篷费了很大劲找到了马格。

    她一夜未归,他们去了八廓街,在“异乡旅店”度过了他们最后一个晚上,也是他们唯一一个完整的夜晚。做ài之后,他们相拥入眠。无言,紧紧相拥。盍长头的声音把他们叫醒了。那是八廓街职业盍长头者,两手套着木板,钉满铁钉,落在地上非长响亮。他们都是一些虔诚的乞丐,行乞与长盍为生,通常天不亮就上街了。她吻他。都还赤裸着。乳房。手臂很美。最后的黎明。他们望着天顶,晨曦已使藏式天顶、画梁变得清晰可见。她要他忘掉她,她说他们将很难再见面。成岩恢复得很快,已能下地走动了,这是天意,她说。他已经料到了,他说。“来世吧,”她说:“我欠你的。”他说:“你欠我的比不上你已经给予我的。”他说:“我是个'零人',只有感激,不会有别的。”他喜欢用“零人”称自己,这个词不能深想。

    七天以后她来到“雪”现在又过去十天了。

    她说成岩已完全康复,明天他们就要返回卡兰了。

    “说不定我也会重返卡兰,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他尽量显得轻松地说,一种苦艾的幽默。

    “还有我的故事。”她说,苦涩地笑。

    “还有见面那一天吗?”他问她。

    “你善待自己,我想会有。答应我,能对自己好点吗?我照顾不了你了。”

    “我答应。”他说。

    “我不想掉泪,”她擦着眼角“我不知能劝你什么,可你一定答应我,别做这份苦役了,我这儿有点钱,你装太阳能的钱。”

    无法推辞的。也用不着推辞。不少的钱,沉甸甸的。

    “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们走出“雪”阳光灿烂。

    雪如此快地就融尽了,岸上残雪点点。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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