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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女人是一座迷宫,一个岩洞的形状,我掉进了这个轮廓里。我们的身边狭窄的空间布满了黑暗,像被蒙在被单里面,我们互相看不清,脸孔模糊,四周的洞壁发出嘘嘘的回音,以至于我们不敢大声交谈。我们的脚尖下面就是望不到底的深渊,我们寸步难行,无法前行又无法退缩,虚无在我们的身边蔓延。前方的危险,使我们不得不停下来,脱下衣服,丢掉身上的重负,同黑暗挤在一起,我们为彼此触碰到的感觉所压倒,我们披推到了存在的边缘。

    她的年龄站立在我的前面,但是,在时间的地平线上,她是我身后的影子。

    她说,我是她的出路和前方。

    那一天的电影自然是没有看成。

    母亲从厨房回到我的房间后,发现裤子被剪了。我听到她在我的屋里发出一声尖叫,仿佛那不是一条裤子,而是一条活人的腿,剪开的裂缝正在突突地往外奔涌着鲜血。

    但是,母亲并没有立刻喊我回家,劈头盖脑地教训我一通。

    整整那一天,她都围绕着那条巨大“伤口”转来转去。力图用什么办法将它弥合起来。可是那口子的确太耀眼了,在经过母亲一天的精心修补之后,原本光滑细腻的乳白色裤子上,衔接处依然像卧着一条睡着的黑虫子,显眼地盘踞在裤腿上。

    晚上,父亲回到家里,又因为裤子事件和母亲别扭了一大场。

    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个潜逃犯,不敢用力呼吸,不敢出声。

    母亲自始至终没有为此教训我,好像我从没有剪过裤子。

    实际上,如果她非要我交代清楚剪裤子的理由,我肯定说不清。因为拿起剪刀的这个冲动,是一种非常模糊、微妙的心理过程:在家里,剪刀从小就被列为禁物,不允许触碰;另外。剪刀与被剪物咬合时发出的声音,会在身体里产生一种奇妙的“解决”了什么的快感,那声音像电流一样,在血管里窜动,有一种麻嗖嗖的震颤;再有,就是父亲对我们的压抑这一切混乱得毫无逻辑的念头,是无法在当时解释清楚的。

    一个尚未完全长大成人的缺乏理性的女孩儿,对一切禁忌事物的天然的向往之情,强烈叛逆的个性,以及血液中那种把—般的对抗性膨胀到极端的特征,决定了这件事情的必然性。

    那一天,我逃出家门后,就走到街上去了。我沿着晨光铺成的小路往前走,思绪纷乱。盲目地乱走了一阵,就在路边的街心花园的冷清的石板凳上坐下来。

    我望着对面墙壁石缝间被枯热的夏风吹蔫的一簇枯草茎摇摇摆摆,揣揣不安地等待着未知的结局。

    坐在那儿,我触物思情,一下子就脱离了眼前内心里的慌乱,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刚刚逝去不远的春天来。我记得那时候清晨,霉腐昧的湿气和令人惆怅的淫雨散去了,躲藏了多日的太阳从云缝间探出它的目光,把金黄、瑰红连绵不绝地投洒在星期日的房舍、街面以及绽满粉红色花朵的椿树上。

    蕨草、藤蔓茂郁芬芳。各种颜色的奇异之鸟沐浴在紫红的早霞中。

    望着眼前枯夏的景观,怀念已逝的盎然生机的春天,这并不能说明我是一个把昨日当成今天、把现实当成脑中愿望的人,我清醒得从不混淆真实与幻想。脑中那一闪而过的春天的图景,无非是我在浑然不觉中的“回忆病”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我又站起来乱走。不知为什么,我的思路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把出门前的问题丢到一边,跳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街上所有人的身体怎么都成了标本了呢?看着是人,可是只要上前伸手一摸他的心脏,他就会像玉米叶一样顷刻间飘然倒地。倒在地上的那活物,躺在厚厚的弥漫着金黄色的光斑的士地上,苟延残喘,不停地伸着懒腰。哈欠如同气泡,一个个从头顶咕噜咕噜冒出来。然后那活物头一歪,就变成了一个个空空洞洞的残骸,只剩下我在t先生办公室里见到的图片上两个冬瓜那么大的睾丸或者乳房。除此,人们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或者,走着走着,身边的人群慢漫地坍矮下来,恍惚之间,人群的颜色一点点变得黯淡,原来直立的躯体呈现出倒卧状,灰乎乎的。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的人群其实是一群人形的狼,我一直都走在一片狼群里却不自知。我感到恐惧,因为我发现,我既不能形单影只地作为一个人独立存在。也不能变成一只母狼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走在街上的人群里,这两种情形不断地重现。

    直到许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喜欢在街上独自乱走。为了避免上述情形的再现,我强迫自己避开大路,避开众多的人群,在上升的或者下降的边缘小路上行走。我从来不喜欢四平八稳的康庄大道,这似乎成了我的—种人生象征。而我发现,只有无人的晨曦的街,或者衰退了的黄昏的玫瑰色光线里,才是我想要走的路。

    那一天,我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我想,我的母亲找不到我,一定问过她了。平时总是这样的。她会坐在我家庭院里的那一栋枣树下等着我,一边忙着搭一座人们看不见的“玄机之桥”她的身边是凉凉的潮雾或晚风,她的脚前放着一些废铁罐,里面装着咒语,也装着祝福。无论何时,她对我都只有祝福,对我仇恨的人只有咒语。

    这个女人总是坐在庭院里等我放学后出现,她就是我家对门的邻居——那个有着美妙的性磁场音质的禾寡妇。

    我九十度急速转身,朝禾寡妇家走去。

    禾正在房间里摆弄她的那些旧唱片,我进屋的时候,注意到她那美鱼一样的眼睛不易察觉地一亮。她放下手里的饼干似的薄而脆的唱片,把老式的留声机的针头拿开,房间里的乐声戛然而止。

    声音的停止,便把她那逸丽、妩媚的五官和仪姿突出呈现出来。她的长长的眼睛黑陶罐一般闪闪发亮,安静的额头平滑而宽阔,母鹿一般的长腿像一匹光滑的丝绸,在腰窝处纤纤地一束。

    禾安详地向我伸出手臂。

    我心事重重地站立在门口,往对面我家那边看了一跟,然后就朝禾走过去。

    非常奇妙,当我一步步朝她走过去的时候,我心里的忐忑便一步步安谧宁静下来。从我的脚底升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与禾的共谋感。

    禾,这个比我年长十几岁的年轻的寡妇,总是使我产生奇妙的同谋感,无论我做了什么。如同她的声音,给人以脆弱的希望。

    禾拉住我的手,关切地说“拗拗,出了什么事?”

    我在街上瞎走了半天,似乎这时终于找到了把手里的“垃圾”丢放—下来的地方。

    我说“爸爸的裤子,给剪了。”

    禾说“没什么,不用怕,不用怕。”她把我揽在怀里“肯定是那只剪刀拚命拉住你的手,它自己剪的,是吧。”

    我说“是这样。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剪坏爸爸的裤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剪完了。我不是存心的。”

    “呃,没关系,没关系。”禾在我的脊背上轻轻拍抚着,她的手臂风车般轻盈奇妙,我的整个身体就像是一片风中之叶,颤动飘忽。

    她站起身子,取了干净的湿毛中给我擦脸,又给我擦了擦脚,然后就让我上床躺在她的玉枕上。

    那是真正的玉石枕,翡翠绿色浓郁得似乎可以挤出汁液,那一颗颗扁圆形的玉石,镶嵌在紫红而光滑的绒布上,清凉如冰。我枕在头下,立刻觉得一只只凉凉的小石子顺着我的头发丝,钻进我的脑子里,使我混乱的头脑清爽起来。

    听母亲说,过去皇上就睡玉石枕。

    更早时候,我曾听奶奶说,禾的祖上是大清满黄高官的后裔,出生在香山一带。她的一位远祖曾是乾隆皇带专管风水的钦天监阴阳司,还曾与曹雪芹有过一段交往。在乾隆十四年的时候,乾隆皇帝在香山建立了一支特种部队,叫攻坚飞虎云梯健锐营,共有三千名将士,按八旗制度营造“旗盘”乾隆皇帝就派禾的祖上钦天监阴阳司,由香山护军佐领陪同在香出一带考察风水。钦天监登上香山楼门,放眼向东望去,只见前面横着一道山梁,绿树葱笼.野花满山,好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这就是有名的凤凰山。禾的那位祖上立刻心中大喜,他说,北边这座出叫龟岭,是一只神龟的背,远处那座出叫红出头,是神龟的头,眼前的这一只小山包是神龟的尾巴。神龟本是龙种,这里有凤有龙,正是龙蟠风翔,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他当下呈报皇上,绘图定地。于是皇帝勒令这里的汉民搬走。

    有一天。曹雪芹前来求见,对钦天监说,这香山的确是—块风水宝地,但五行缺水,山缺水则林不茂,林不茂则鸟不生——那凤凰怎么能起飞呢?而“汉”字的偏旁是三点水,”满”字的偏旁也是三点水,如让散居的汉民并进各村,形成“两满夹一汉”的格局。这就成了九点水,九者多也,香山水足了,就会龙蟠风翔,保住风水。

    禾的祖上十分欣赏曹雪芹,于是便达成一致,再次呈报皇上。就这样,满汉两族便在香山世世代代安住下来。

    禾的祖上家境富有,知书达理,曾经非常辉煌。虽然由于历史种种的变迁,一代一代衰退,家境已经落破到一贫如洗,但是祖上的遗风依然使得她的骨血里透出一股没落的贵族与书香气息。

    禾,二十几岁大学毕业,分配在一所中学当教员。她的男人祖上也是一个满黄后裔,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私下里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长得特别像当时的电影列宁在十月里边的那个瓦西里,细高个子,白皙的脸孔上,挺立着一只苏联大鼻子,再戴上一项鸭舌帽,十分帅气。他的本职工作是在一个区文化馆当音乐教员。虽然,他那低微的小职员生活,早已没有了祖上的风光,可他偏却把那些遥远祖上的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的公子哥的习性秉承下来。

    他与禾刚结婚时还恩恩爱爱了一阵,天天晚上,两人挤在卧房里,—边笑闹着,一边把无线电台的美国之音调得吱吱啦啦乱叫。可是不久,男人就另有了新欢,迷上了一个从文工团退役后分配到文化馆的会拉手风琴的半老徐娘。两人弹弹唱唱,拉拉扯扯,甜言蜜语,曾以宣传队演出的名义,一夜一夜不归。后来,他得了一场莫名其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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