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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去。我到了石桥桥头,可是却没有看到弟娃的踪影。弟娃,我叫道,弟娃,你在哪里。猛然间,从那棵阔叶重叠巨大的面包树上,一声嘹亮的口琴象抛线似的溜了下来。我抬头一望,弟娃正坐在那棵面包树的一枝横干上,那些墨绿的阔叶象一把把大扇子,把弟娃的身子都遮去了一半,他露出了头来,双手捧着我送给他的那管蝴蝶牌口琴,在吹奏那支“清平调”弟娃,我叫道。“弟娃!”我大声叫道。

    琴音嘎然中断,竹林外面,那一大顷荷塘,婷婷的荷叶,在晚风中招翻得万众欢腾,满园子里流动着一股微带涩味的荷叶清香。又一阵风掠过去,一排荷盖哗啦啦互相倾轧着斜卧了下去,荷塘对面的石径上,现出了三五个男学生的头颅来。隔了不一会儿,刚刚那缕口琴的声音,又在荷塘的对岸,颤然升起,渐去渐远,随着风,杳然而逝。

    (:从草木上脱落下来的皮或叶)

    25

    游妖窟

    上星期六晚,笔者误打误撞,竟闯入一个非常禁地。古人刘阮上天台,笔者却往妖窟一游,大开眼界。话说本市南京东路一二五巷,本是一个茶楼酒榭栉比鳞次的热闹地区,可是在这些烤肉店、咖啡厅、日本料理店的下面,却掩藏着一个叫“安乐乡”的秘密酒吧。如果读者从金天使隔壁一道窄门走下去,便会进入这个别有洞天的妖窟里。请别紧张,这儿没有三头六臂的吃人妖怪,有的倒是一群玉面朱唇巧笑倩盼的“人妖”笔者无意间竟发现了本市的男色大本菅,一时眼花撩乱,心荡神摇,几疑置身世外“桃”源。“安乐乡”装潢豪华,气氛矞皇,加上歌声细细,笑语如痴,端的是一个红灯绿酒的温柔乡。据云来这里吃禁果(分桃)的人,上至富商巨贾、医生律师,下至店员伙计、士兵学生,九流三教,同“病”相怜。笔者旁敲侧击,打听出来“安乐乡”的后台老板乃是影剧界某名流。难怪那晚星光熠熠,一位最近刚冒红的小生,竟也赫然在场。然而人妖异路,妖窟到底不可久留,笔者喝完啤酒一瓶,赶紧匆匆离去,返回人间,是写“游妖窟”记,与读者共飨奇遇——本报记者樊仁

    我到安乐乡去上班,一进酒吧便听见我们师傅杨教头与小玉、吴敏、老鼠几个人在里面议论纷纷,大家都似乎很激动。师傅看见我,气吁吁地将手里捏着的一份“春申晚报”塞给我看。晚报第三版的社会传真专栏,便登着樊仁报导的那篇“游妖窟”标题还用的是特大号字。“春申晚报”据说是从前上海一个青帮小头目办的,专靠黑幕新闻发迹。前个月“春申晚报”把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明星罗俐俐未发迹以前在华都当舞女的秘闻挖了出来,添油添醋写得十分不堪,那个女明星气得服安眠药,差点送命,闹得满城风雨。

    “儿子们!”师傅把我们召集在一起,手里挥动着那份“春申晚报”对我们训话道:“这叫做‘祸从天降’!咱们流年不利,偏偏闯到这么一个煞星,把咱们的身份通通掀了出来。今后恐怕没有天平日子过了。这两个多月来,咱们师徒总算享了一场福,过了一段象人的生活。眼看着咱们安乐乡就要大发起来,这个月还没结帐,看样子起码比上个月加三成。这样下去,咱们师徒的生计是不愁没有着落。当初师傅想尽办法,把这个酒店开起来,一半也是为了你们这几个东西,起一个窝,免得你们流落街头。你们不能怨你们师傅,我为你们是尽了心了。这要怪你们这几个东西,生来便是奔波命,这种安安稳稳的日子,你们恐怕无福消受了,‘春申晚报’那一伙王八羔子最惹不得,你们都还记得罗俐俐那桩公案吧?害得人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呢。这下子一传出去,咱们可成了台北市头号新闻人物啦,比那罗俐俐更加稀奇了。盛公大概还没看到今天的‘春申晚报’呢,要不然恐怕早已急得脑冲血啦,还敢到安乐乡来替咱们撑腰么?这个叫樊仁的烂记者——你们上星期六可记得见过什么行迹可疑的人没有?”

    我们面面相觑,半晌,小玉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叫道:

    “我记起来了!那晚有个陌生人曾经向我东问西问,打听安乐乡的老板是谁。那个家伙鬼头鬼脑,又穿了一身的黑西装,一看就知道是个外人,可是都没想到是春申晚报的害人精!”

    “哦,”师傅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叮属我们道:“这下张扬开来,回头还不知会招来一班什么看热闹的人。你们听着:今晚大家得沉住气,一切逆来顺受,不许多嘴,不许毛躁,此后的风险正多着哩,一个不好,送火烧岛也有咱们的份呢!”

    师傅的话还没有落音,唰地一声,大门开处,三三两两已经闯进来一些不相干的陌生人了。开始疏疏落落分别坐在各个角落,还不怎么起眼,师傅也就照例指使我们端酒送烟。八点过后,形势大变,一伙一伙的外路客竟成群结党涌进了安乐乡来,不到一刻工夫,一个地下室里,挤满了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不速之客。每晚到安乐乡来报到的那一群鸟儿,大概得到了风声,一个个不见了踪迹,即使有一个两个,冒冒失失地飞了进来,一看见老窝里鸩占鹊巢,全是些生面孔,知道情势不妙,也就悄悄溜走了。陌生客大多是年轻人,有一伙是常在野人咖啡馆穷泡的浮滑少年,我在野人里见过他们几次,还带了几个妞儿来,都是来看热闹的。那群少年,一进门,一双双的眼睛便骨碌骨碌转,到处在搜索找寻,接着便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起来。一阵阵噗哧的笑声,此起彼落,笑得最尖锐、最刺耳的,是一个梳着马尾,穿着一双长统靴、眼皮涂着蓝色眼圈膏的一个女孩子。

    在哪里?

    在那边。

    是哪个?

    是那两个吧。

    报纸上不是说有好多——

    那个马尾巴就站在离吧台不远的地方,她凑近一个身穿火红t恤的青少年耳边,一直追问道。在嗡嗡营营的笑语声中,有两个字在这琥珀灯光照得夕雾濛濛的地下室内一直跳来跳去,从这个角落跳跃到那个角落,从那个角落又跳蹦蹦地滚了回来。

    人妖

    人妖

    人妖

    人妖

    人妖

    酒吧台周围,浮动着一双双带笑的眼睛,紧紧跟随着我和小玉,巡过来巡过去。我跟小玉圈围在酒吧台内,让那一双双眼睛从头睨到脚,从脚又一寸一寸往上爬,一直爬回到我们的脸上来。那些眼睛,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我们无法躲避,亦无法逃逸。我记得八岁的时候,那一年母亲刚刚出走,有一回我带着弟娃到舒兰街河边去玩,河边一棵柳树干上悬着一只菠萝大的蜂窝,我不懂得厉害,拾起泥块去掷着玩,一下把蜂窝砸掉了一角,嗡地一声,飞出一窝愤怒的黄蜂,向我追扑过来,我吓得大叫狂奔,头上脸上早挨叮了几下,怎么用手挥赶也赶不掉那群狂追不舍的怒峰。回到家中,我的脸上肿得紫亮,眼皮上也遭了一下,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痛得晚上不能睡觉。突然间,我觉得那些眼睛,就象那群激怒的黄蜂一般,一只只紧盯在我的头上脸上,死死咬住不放。我端着啤酒杯的手,瑟瑟颤抖起来,杯内冒着白泡沫的啤酒直往外泼,溅在裤子鞋子上,小玉大概也被盯得慌了手脚,一只酒杯珖瑯滑掉到地上,砸的粉碎。老鼠端着酒在人堆里穿来插去,倒还没有人理会,吴敏却吃够了苦头,让那群浮滑少年狠狠的戏弄了一番。“玻璃”一个拦住他叫道“兔儿”另外一个摸了他的头一把。吴敏躲来躲去,倒真象一只被猎犬追逐惊惶奔逃的白兔了。阿雄仔被师傅关进了厨房里,不许出来,因为怕他不懂事,打人闯祸。

    在酒吧的另一端,电子琴的那边,杨三郎仍旧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戴着他那付黑眼镜,半仰着头,脸上漾着一抹木然的微笑,仍旧在那里不急不缓的,按奏着他自己谱的那首“台北桥勃露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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