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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中文网 www.yanqingzw.com,八月桂花遍地开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一

    滂沱大雨不期而至,下了两天一夜,淠水河水位陡升三尺。

    这是入秋以来唯一的一场大雨,不仅将陆安州小城和树木洗得枝叶光鲜,也把日军交纳粮食的交通中断了。从陆安州到庐州和安庆多数路段是碎石路面,还有一些红土泥路。连续让积水浸泡几天,不仅汽车运输受阻,就连马车和板车也难以通过。

    日军江淮派遣军司令部一天一个电报,催运粮食。武汉需要粮食,南昌需要粮食,长沙需要粮食!

    松冈派出数路人马勘探路线,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从南,途经庐苏的路线打不通;从北,安丰和寿颍之间的路线一片泥泞。只有水上是通的,然而往西要经过梅山,那里驻扎着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和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至少有四十里河面在抗日武装手里控制着。

    当然,松冈并不畏惧作战,然而他有征集粮食的任务作为负担,就像吕布当年怀里捆着孩子出战,有力使不上,这一点让他比较难受。再有,在天茱山的峡谷和淠水河两岸打仗,也不是他的强项。那里适合打游击战,中国军队尤其是新四军江淮七支队比较擅长。

    任凭派遣军司令部一天一封电报,石原次郎一天一顿吼叫,松冈只能望天兴叹。他只能寄托于老天早日放晴。然而天公不作美,大雨倒是停了,毛毛细雨不紧不慢依然不断,很难看出停歇的意思,这雨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不想收场。

    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天早晨,一副软顶滑竿抬到杜家老楼,在彭伊枫和霍英山的亲自护卫下,直接进了作战室小院。唐春秋、严楚汉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滑竿停下,西装革履的“老头子”钻出软帘,没有看人,摘下墨镜先看天,四下睃巡,然后才仰脸说了一声“啊,还在下雨,好啊!”之后才向众人一挥手说“进去再介绍。”说完,率先进入充作作战室的杜家老楼堂屋。

    进去之后,唐春秋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先自我介绍,还是等彭伊枫介绍。“老头子”冲他哈哈一笑说“唐春秋,你个龟儿子,不认识老子啦?”

    唐春秋立正敬礼——“报告长官,国民革命军七十七军天茱山独立旅上校旅长唐春秋向您报到!”

    “老头子”一挥手,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四川话说“坐下,听我给你摆摆龙门阵。想当年啊,老子的队伍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回到陆安州来搞军需,公开身份是古井坊大少爷。从贵部贿买了一些药品,哪里想到被侯先觉察觉了,派你这个副官来跟我切磋棋艺,其实呢,是为了守株待兔捉拿那个军需官。你小子贼哦,老想看看我的手上有没有打枪的茧子,结果”

    唐春秋惊喜地喊道“哎呀长官,没想到是您啊!早知道是您,我也不会费那么多心思猜啊!”彭伊枫说“莫非唐旅座同长官也是故交?”

    唐春秋说“那是啊!那时候我守在长官的家里等着军需官上门,前后左右都派了兵,可以说插翅难逃了。但是夏侯大少说,他们家待客有一种酒茶,我们也别切磋了,喝茶聊天吧。后来说起了淞沪抗战,夏侯大少就开始给我算账,算算鬼子是多少人,十九路军是多少人,张治中的部队是多少人,上海民间武装是多少人。夏侯大少说,为什么最后还是撤了?因为各打各的算盘,各唱各的调,没有把拳头攥起来!要想打败鬼子,其实很简单,就做一件事情,把拳头攥起来。我那时候也很年轻,容易冲动,一想,对啊,就这么简单。后来夏侯大少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明摆着的事情,偏偏做不成。从浅层次看是国民素质问题,可是归根结底是政府的问题,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账算到普通老百姓和士兵的头上。就像现在,国难当头,鬼子已经占领东三省了,可是你们还在这里‘剿共’,这不是亲痛仇快吗?我觉得我要抓的这个人说得实在太好了,一激动,喝了好几碗酒茶。其实后来我也明白这个人是做什么的了,可是心里觉得这样的人不应该抓,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喝了几碗酒茶睡了一觉,一觉醒来,早没人影啦。”

    “老头子”哈哈大笑说“唐旅长啊,本人当年略施雕虫小技,就让你晕晕乎乎,可见手段不同寻常吧?”

    唐春秋说“那是,长官有胆有识,唐某能在长官麾下抗日,三生有幸。”

    霍英山也大大咧咧地说“首长,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彭政委在川陕的时候还听首长讲过课呢。”

    “老头子”说“知道,你霍英山名气大哦,一直到了延安,部队还有人传说你的那句至理名言呢。”

    霍英山稀里糊涂地问“啥言?”

    彭伊枫说“首长说的是至理名言,就是那句,天下的文化就那么多,你也学,他也学,那还不都给学完了?我就这样了,省下来给你们学吧。”

    彭伊枫说完,唐春秋盯着霍英山说“嘿,没想到你老霍还有这么个妙语啊,简直像圣人说的。”

    霍英山不高兴了,耷拉下脑袋,嘟嘟囔囔地说“你们也别拿我取笑了,我不就是没有文化嘛!没有文化的人,说没有文化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嘛。”

    “老头子”的表情在刹那间严肃起来了,看着霍英山说“好,霍英山同志,你不要感到委屈。说真的,你这些年的进步组织上一目了然。一个坚持了正义并被实践证明是坚持对了的同志,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被迫脱离了队伍。临走的时候把自己仅剩的津贴留给自己的同志,然后单枪匹马,沿途乞讨,联络失散的战友,重新拉起一支抗日队伍。在敌人的围追堵截中不屈不挠,顽强战斗,发展壮大至今天,已经成为天茱山抗日战斗的主力军。难能可贵,可歌可泣,功不可没!我,沈轩辕,中国共产党江淮省委陆安州特派员,中国国民政府江淮省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陆安州抗日统战指挥部总指挥,代表上述抗日组织和政权,向你致以真诚敬意!”

    说完,沈轩辕当真站起身来,向霍英山鞠了一躬。霍英山愣住了,看着“老头子”嘴唇嚅动了几下,泪水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首长!”

    沈轩辕向霍英山压了压手掌说“霍英山同志,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慢慢说吧。”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唐春秋说“唐旅长,根据我掌握的情况,你们这支部队过去同霍英山的部队不太友好,双方都有责任,但是你们应负主要责任。以强凌弱,以大欺小,看不起共产党的部队。当然,这不是你个人的责任。从我对你的了解看,你是有正义感和民族自尊心的军官,这也是我们努力让你主政独立旅的重要原因。我们希望独立旅在抗日战争中同七支队亲如兄弟并肩战斗,能够做到吗?”

    唐春秋说“长官,按照您的命令,我们已经将那些亲日仇共的军官做了处理,罪行严重的做了严重处理,内部基本上团结了,对抗战的认识统一了。”

    沈轩辕说“要继续搞好战术训练,不仅是运动战,你们这支部队,尤其要练阵地战,要有阻挡敌人大兵团轮番冲击的能力。你们上次在大蜀山搞了三道防线,但是那是花架子,我后来研究了你们的战例,最主要的问题就是火力配备得不合理。”

    唐春秋说“是的,一个太散,一个太远。长官所言深中肯,一语中的。”

    沈轩辕说“除了空间合理配置,时机也很重要。不要受他试探火力的诱惑,不能敌人开炮我们立即就开炮。我们的火炮落后,反应迟钝,他一开炮,你再去寻找他的阵地坐标,计算射击诸元,那就是马后炮了。日军炮击一次,大约两个基数,然后就要转移阵地。所以我们的战术应该把重点放在以火力拦截其转移路线上,迎头痛击,而不是跟在屁股后面撵。这样就能使我们有限的火力发挥最大的效能。那次在大蜀山阻击,我看你们的炮火基本上没有对敌人造成杀伤。与此相似,步兵火力也是乱打一气,难怪溃不成军。”

    唐春秋忽地站起来了,脚跟一并说“长官英明,切中要害。大蜀山之战,如能有长官这样的指挥,绝不至于败成那样。而且七十七军和新三师至今仍然把战败的原因归咎于兵无斗志望风而逃。其实指挥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沈轩辕说“请坐下。红军有一个经验,叫做打一仗,总结一次;总结一次,提高一次。可以结合大蜀山防御战,也可以借鉴兄弟部队战例,把握日军进攻战术的规律,防守起来才能游刃有余。这其中,提高军官指挥能力,尤为重要。诸位切记,有不可战之将,无不可战之兵;有可胜不可败之将,无必胜必不胜之兵。从国家的角度讲,不能富国强兵,是政府的责任,从一支军队的角度讲,不能审时度势,是军官的责任。成功与否,主要看军官!”

    唐春秋扶了扶眼镜说“是!”刚坐下又站起来问“这么说,长官已经打算把我们用在防御上了?”

    沈轩辕说“不错,你反应很快。你们要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唐春秋回答“是!”这次会议开了很长时间。门外岗哨林立。彭伊枫交代组织保卫工作的二团团长李广正和一团副团长冯存满,一只老鼠都不许靠近杜家老楼。

    作战室里,蓝色的烟雾笼罩着五个人,霍英山吸水烟,唐春秋抽烟卷,而坐在首席上的沈轩辕则表现出洋派,左手掐着一根硕大的雪茄,抽得从容,甚至有几分悠闲。

    沈轩辕说“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向在座的诸位指挥官通报一份绝密内情,介绍一位神秘人物,恢复他应有的身份。”

    说到此,沈轩辕停顿了一下,神情庄重,目光威严中透着一丝亲切。众人顿时肃静起来,凝神定气地望着沈轩辕。

    “这个人就是陆安州人皆言之可杀的‘汉奸’方索瓦。”

    沈轩辕刚说出“方索瓦”的名字,下边不约而同地一片“啊!”的惊愕声。沈轩辕点点头说“是的,是方索瓦。现在我郑重宣布,方索瓦同志是中共党员、国军陆军中校。他是我的得力助手,过去一直是我的副官。方索瓦同志在陆安州桃花坞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布置的,是我们陆安州抗日棋局中的重要的一步棋。方索瓦同志忠实地执行了我的命令,忍辱负重、大智大勇,为我们打入敌人心脏、瓦解敌军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时为此蒙受骂名、险些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

    霍英山再也坐不住了,望着坐在对面同样惊愕愣怔的唐春秋,禁不住地大声说道“我的天爷,太不可思议了!真是太可怕了!险些闯下弥天大祸”众人皆点头称是,举座哗然。

    沈轩辕用手轻轻压了压,待众人安静后说“方索瓦组建的‘自卫团’亦是我们的抗日武装,其骨干都是我们自己人。在此次决战中当是一支用险的奇兵。此通报到此为止。目前方索瓦同志身份还没有暴露,请诸位严加保密,不可有丝毫疏忽,决不能再出现上次的误杀事件。”

    说完,沈轩辕从容地吸了一口雪茄。

    唐春秋等众人终于抑制不住纷纷议论起来。脸上无不流露出惊异、迷离,及至惋惜、后怕的神情;继而便是一种钦佩和不可名状的兴奋劲儿。

    待作战室安静后,沈轩辕宣布开始研究决战具体方案,由严楚汉执笔记录。沈轩辕说“进入今年夏末秋初,在各位的努力下,敌我力量对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新四军江淮七支队经过文化整训和战术技术强化训练,已经拥有两个整团的野战兵力;独立旅经过决策层更换和反奸清洗,能够控制的,也至少有两个整团的野战兵力;集结在云舒庄园的殷绍发敢死队,人数和武器相当于一个加强连,战斗力至少相当于一个野战营,加上方索瓦的自卫团以及新近成立的地方区中队、县大队,合起来也有一个团的野战力量。而松冈联队呢,由于久拖不战,也由于我们不厌其烦地开展反战宣传,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官兵产生了厌战情绪;‘皇协军’呢,目前这是松冈最信赖的部队,从现象上看,确实是杀气腾腾,天天叫嚣要铲平天茱山。可事实上呢?”

    沈轩辕把雪茄往权当烟缸的大碗边一放,拿过彭伊枫面前的算盘,往下拨了一个子儿,再往下拨了一个子儿,抬头笑笑说“我们做最坏的打算,给他最乐观地估计,决战之日,‘皇协军’的战斗力是零。如果不给他乐观地估计呢,就是这个‘皇协军’,我们让它最后要给松冈挖掘坟墓。”

    沈轩辕最后说“消灭松冈联队,意义非常重大。一是可以掐断侵华日军江淮派遣军的后方供应,二是可以调动江淮派遣军的兵力,从而策应武汉外围战和长沙会战,三是集中地成建制地消灭一个联队,对敌人震撼大,对抗日军民鼓舞大。因此,这次行动务必充分准备,准备准备再准备,必要时要进行图上联合演练,把战争中各个环节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及意外情况,摸得滚瓜烂熟,绝不打无把握之仗。一旦开战,要确保全歼松冈联队。”

    整个作战会,基本上是沈轩辕在部署,发问,征询意见,然后肯定,再然后拍板。等方案草案成形,一副战争的蓝图已经装在大家的心中。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沈轩辕又特意交代唐春秋和严楚汉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独立旅有个别人,一是心术不正,阳奉阴违;二是手眼通天,上下倒腾。你们尤其要注意,发现此类人物,证据确凿,就采取坚决措施。”

    唐春秋说“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沈轩辕又说“狠是狠了点,但为了抗日,我们不得不坚决一点。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可能等所有的人都复苏了爱国之心才去抗日。在抗日这个问题上,谁挡我们的路,我们就砍谁的头!”

    唐春秋说“是!”沈轩辕又说“在指挥结构上,我是统战指挥部总指挥,国共双方都有正式命令,这不成问题。万一我遭遇不测,接替我指挥的是彭伊枫。你们一定要顾全大局,坚决服从调遣,绝不能在这个问题上丧失立场。我的话,你们可以理解为政治遗嘱。”

    唐春秋说“请长官放心,彭伊枫同我部关系深厚,官兵皆对其敬重有加,这是一。我和几位主要长官,也包括严楚汉,同彭伊枫先生私交甚密,一致对外应该不是问题,这是二。”

    沈轩辕说“这样就好。不过,不仅是个人敬重,一定要有组织保障,始终做到名正言顺。”

    彭伊枫插了一句话说“我们一定要保证首长安全,我们都统一在您的指挥下。”

    沈轩辕没有回头,却向彭伊枫摆摆手说“愿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战争是残酷的,是不以我们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有备无患,明确指挥关系,建立牢不可破的指挥体系,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战斗不会因为哪一个指挥员出现意外而受到影响,这样做才是科学的态度。”

    唐春秋说“请长官放心,我唐春秋在,唐春秋是三号,唐春秋不在了,严楚汉是三号,回去我们要写遗书,开战之前我们要宣布代理人。”

    沈轩辕说“这样很好,就应该这样的,层层交代,层层嘱托,层层负责。抱必死决心,打不死之仗。”

    沈轩辕是由彭伊枫亲自护送离开杜家老楼的。路上彭伊枫说“一号掌握情况太细了,连霍司令和唐春秋的那些小事都一清二楚。”

    沈轩辕说“小事不小。为将之道,知人善任。我要是对霍英山和唐春秋不了解,能指挥这两个山大王吗?”

    二

    河田和岩下的情绪基本上稳定下来了。王凌霄找来大量的日军侵华暴行资料,同反正过来的翻译官郑莘禅一起,对河田和岩下进行教育。河田和岩下还分别写了我为什么会由人变成鬼和我渴望回家,发表在阵线报上,通过“皇协军”在陆安州城内散发,对于日军下层官兵震动很大,这项工作据说受到了“老头子”的肯定。

    岩下终于乐观起来,很快就融入反战状态,尤其是当那个叫黄花菜的女孩出现的时候,岩下那张丑陋的脸上往往会露出喜悦的笑容。

    黄花菜已经正式参军了,分配在“反战同盟支部”给王凌霄当勤务兵。这个农家女孩刚到杜家老楼的时候,就像一株没有肥料的小草,枝叶眼看就要枯萎了,瘦脸黄黄的,头发蓬乱肮脏,没有一点光泽,远看是一个没长开的黄脸婆,近看是一个小叫花子。自从吃上七支队的杂面馍馍,喝上了二米稀饭,突然有了营养,贪婪地疯长,短短个把月,脸蛋就红晕起来了。再让王凌霄带到河边洗了几次澡,整个人就光鲜起来,连小胸脯都有点模样了。

    岩下每次看见黄花菜,眼球都会停滞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时候呆板,但更多的是快乐,有时候还有一点梦幻般地神往。单纯的人儿总是容易满足。

    但是河田反复比较大,在王凌霄的面前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哈依,还经常讨好地出主意,譬如毛遂自荐要给部队当战术教官。王凌霄把河田的想法向彭伊枫汇报了,彭伊枫说“战术训练有教材了,用不着他。再说,用他那一套训练我们的战士,战士们不能接受。还是让他多做一点反战工作吧。”

    想当教官的愿望落空之后,河田很沮丧,情绪一度低落,原先已经承诺要写一篇再也不要为骗人的天皇卖命了的文章,迟迟没有动笔。催急了就说还在酝酿,再催急了,他就说不认识天皇,不知道天皇是怎样骗人的。说这话的时候,河田往往还把眼睛看着房顶,一副傲慢的样子。因为河田知道,他现在已经是抗日武装高级机关注册的“反战同盟支部”成员,不再是俘虏了,王凌霄不能把他怎么样,冯存满之流更不能随便对他动粗了。

    更恶劣的是,河田还经常趁人不备殴打岩下。

    为了方便警卫,让河田和岩下在一个屋子居住。有好几次王凌霄发现岩下脸上有伤痕,就让翻译郑莘禅询问原因,岩下支支吾吾,说夜里小解撞在墙壁上。后来又发现了两次,不仅脸上有伤痕,脖子上也有掐痕,嘴唇和眼皮还肿了。王凌霄当即把郑莘禅叫来,对岩下进行盘问,岩下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王凌霄。郑莘禅出了个主意说“不要让他讲出来,我们讲,让他点头或者摇头。”

    郑莘禅问“河田揍你了,对吧?”

    岩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一脸茫然。

    “河田对你很好,是吗?”

    岩下不吭气。

    王凌霄着急了,愠怒地看着岩下说“岩下,难道你还要继续当鬼吗,而且还是一个鬼奴才。人是应该有尊严的,你就这么甘心别人把你不当人?”

    后来黄花菜出现在门口,拎了一个很大的瓦罐,往大家的茶缸子里倒水。倒到岩下面前的时候,岩下的手情不自禁地往前一伸,但又倏然缩回。黄花菜说“你真可怜。”

    岩下听不懂黄花菜说的话,但他能够看懂黄花菜的脸色,黄花菜那张有了光亮的脸蛋上充满了怜悯。黄花菜又说“可你是勇敢的,那么一个凶恶的鬼子,你一刀就杀了。”

    岩下眯缝着被打肿的眼睛,模样很怪地看着黄花菜。王凌霄对郑莘禅说“把黄花菜的话翻译给他。”郑莘禅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鬼话,岩下的表情仍然呆滞,但是眼睛里却有了火花。

    然后重问一遍:“河田揍你了,对吧?”

    岩下怔怔地看着郑莘禅,再看看王凌霄和黄花菜,终于点了点头。

    “为什么揍你?”

    岩下低下脑袋,眼睛看着门坎,看了好一阵子,把自己的目光都看得虚无了,才像是梦幻一般喃喃自语地说“我对不起天皇,我杀了荒木冈原,亵渎了大东亚共荣,没有脸回到故乡。我不该只想我的孩子和妻子,我应该多想想大和民族的利益。我不该抗拒上级的命令,上级的命令代表着天皇的意志。我不该悄悄地把碗里的肉挑着吃了,我应该把它们埋在碗底,悄悄地贡献给河田大尉阁下。在我的生命面临终结的时候,我应该向天皇陛下尽忠玉碎,而不应该继续苟活人间”

    王凌霄冷冰冰地问“这些都是河田揍你的理由吗?”

    岩下耷拉起脑袋,不吭气。

    王凌霄说“其实下层鬼子也很可怜。有人说,中国军队的士兵,在物质上享受低级动物的待遇;我看日本鬼子士兵,是精神上的低级动物。”

    郑莘禅说“何止士兵,百姓也受愚昧。”

    王凌霄说“看来那个河田还是很反动的,但是我看出来了,他并不想死,他为什么不去玉碎?他不仅不想死,还老想吃肉呢。”

    后来王凌霄把河田的情况向彭伊枫汇报了,彭伊枫意外地问“不是改造好了吗,不是都写文章了吗?”

    王凌霄说“是啊,这可能就是日本鬼子和中国人性格上的差异。其实河田骨子里是很卑贱的,有求生的欲望,有享受的欲望,在我们面前甚至可以卑躬屈膝。但是在他的下级面前,尽管已经当俘虏了,他还是要抖威风,以强凌弱,多吃多占,积习难改。”

    彭伊枫说“那没关系,只要他有求生的欲望,不是坚冰一块,就能进一步瓦解。他作为军官,出现反复也是正常的,你们不要着急,慢慢改造,争取为我所用。”

    王凌霄提出让河田和岩下分开居住,彭伊枫说“那样会给警卫工作增加负担,暂时还是让他们住在一起。我就不信,河田敢把岩下掐死。我更不信,岩下会伸出脖子让他掐死。”

    彭伊枫这么说,王凌霄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就从这一天晚上开始,情况起了变化。入夜之后,警卫战士最初听到河田和岩下居住的厢房传来压低的咆哮声,这是河田的声音,后来又传来噼里啪啦的厮打声,但始终没有听到岩下的声音。因为王凌霄有交代,要防止岩下被害,警卫站在后墙问“岩下,有什么情况吗?”厮打声蓦然停止,然后传来了岩下的声音,呜里哇啦——大概是我很好没关系的意思。

    到了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异常情况——河田大尉的半边脸肿了,眼睛也小了一圈。河田大尉在吃饭的时候,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老是看着岩下的碗,而是低着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饭菜。岩下也不像过去那样猥琐了,大黄门牙咬着咸萝卜,很香甜的样子,稀饭喝得很有节奏。

    上午郑莘禅告诉王凌霄,昨天夜里河田又动手了,他没有想到岩下会反抗,更没有想到岩下的反抗会那么有力。岩下一声不吭,骑在河田的身上拼命地打,似乎是往死里打。河田向郑莘禅描述时说“太可怕了,岩下恐怕患精神病了,力量出奇的大,大得不正常了。请把我们分开住吧,否则他会把我掐死的。”

    王凌霄笑道“好,拳头里面出尊严!沉睡的狮子苏醒了,发出了怒吼,野猪发抖了。”

    这以后,不仅岩下愿意合作,河田也主动地要求多为“反战同盟支部”做点事情,终于写成了再也不要为骗人的天皇卖命了,里面写道“在我们日本士兵兵败城下的时候,战死异乡的时候,饥寒交迫的时候,餐风露宿的时候,天皇陛下在哪里呢?他在我们的身边还是头顶?既然是八竑一宇的中心,既然是无所不能的天照大神,他就不应该让我们这些血肉之躯承受刀枪。可是,在我们背井离乡过着非人的生活的时候,随时遗尸他乡的时候,天皇和官僚们却在巍峨的宫殿和舒适的办公楼里,踏着柔软的地毯为什么要让我们玉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又是那样的短暂,可是天皇和政府却驱使我们侵入别的国家,让我们同和我们一样无辜的百姓和士兵互相残杀,为什么这样轻视我们的生命,简直把我们看得像虫子一样”

    彭伊枫看了这篇文稿,非常高兴,说:“还是有文化好,有文化当俘虏都是高级俘虏。这篇文章有说服力给河田每天加二两肉。”

    王凌霄不同意给河田加肉,说:“鬼子搞等级,我们不能助长这种等级歧视,要加都加。”

    后来达成的协议是,给河田和岩下每人每天增加一个鸡蛋,仍然住在一起,不过不许动武了。

    根据岩下的回忆,王凌霄也帮他整理了一篇文章,名叫请尊重我们的生命,里面写到了思乡之情,写到了对于天伦之乐的渴望,写到了自己在中国战场上的种种遭遇和内心的痛苦,最后说“我们和中国的士兵百姓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我们不能继续受害和加害别人了,我们要生存,我们要和平。天皇和政府把我们变成了鬼,我们要重新回到人间。”

    这两篇文章由曾见湖刻印到阵线报上,再由“皇协军”内线在陆安州散发,虽然没有达到“四面楚歌”的效果,但还是在日军下层官兵中引起骚动。

    “老头子”来到杜家老楼的那天,王凌霄是有感觉的。早晨刚刚吃过饭,支队部的部队就集合起来,沿杜家老楼、桂氏庄园和白塔畈一线通道撒开了警戒,接着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旅长唐春秋和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也骑马从船儿冲方向过来。王凌霄就知道有重要事情发生了。

    但是她被提前告知,要把河田和岩下转移到另外一间封闭的房子里去,那个上午包括郑莘禅、黄花菜以及一个排的警卫人员,只能在院子里面活动。然而,透过桂氏庄园“反战同盟支部”那间瓦房的窗户,她还是从远处的山路上看见了那顶软篷滑竿。她不用打听就知道是他来了,她的目光甚至能够掠过山坡的树木草丛,穿过软篷滑竿的布帘,看见他微微仰起的下巴和深邃的眼睛。

    一定是他!

    一个上午,王凌霄心猿意马,有几次差点儿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走出这个院子,到杜家老楼去,到他身边去!去向他诉说,去向他解释,争取他的原谅或者继续不原谅。无论他原谅还是不原谅,她都会得到解脱,她再也不会背负那样沉重的十字架了,她的灵魂受尽了煎熬。她把她和他的邂逅设想了许多场面,也许这些设计全都派不上用场,她一见到他,恐怕就会止不住地扑进他的怀里,先把眼泪哭干再说。也许他会推开她,会冷冰冰地问,你是谁?那么她该怎么办呢?不,不会,尽管她伤害了他,但他是绝对不会伤害她的,不仅因为他是男人,更因为他是一个胸怀宽广的男人。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找她呢,为什么不派个人来通知她?

    她想他肯定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了。阵线报几乎覆盖了陆安州的千山万水和大街小巷,还有那个名叫一条腿的活报剧,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那上面都有她的气息,他一定心有灵犀。

    她最终没有贸然行事,她在等待,她密切地关注从杜家老楼到桂氏庄园的那段路程。每当有一个军人出现,她的心就会怦然而动。中间田红叶还到桂氏庄园来了一趟,她猜想一定是奉命来接她的,可是田红叶只是到庄园的外面,同警卫排长说了几句话就转身离开了。那一阵子她的心头突然涌上了悲怆的感觉,一种被冷落被遗弃甚至被报复的苦涩油然而生。

    再往后,她看见一干人等离开了杜家老楼,她的目光紧紧追随那队人影,幻想着奇迹出现,譬如他们突然停住脚步,譬如他身边的彭伊枫惊喜地向桂氏庄园走来,譬如他们全部转向她这个方向在出现幻觉的时候,她甚至站了起来,整了整军装最终,她没能控制自己,冲出门外。她从桂氏庄园西边的那条小路抄了过去,很快她就接近了他们但是她没有靠前,而是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在大约一百多米的距离上,她看见了他跟在滑竿后面的身影,尽管离得很远很远,但她还是明白无误地看出来,那是他,千真万确是他!颀长,威严,步履从容她几次遏制了扑上去的冲动,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山下走去

    蓦然,她看见他停住了步子,并且回过头来。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有真实的疼痛——这不是梦,他一定是察觉到她了,他就要向她走来了。心有灵犀啊,心心相印啊,他怎么能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呢?啊,他仰起了脑袋,他在注视杜家老楼她明白了,他并没有看见她。他是回首向杜家老楼,向这支活跃在抗日一线的七支队司令部

    注目告别,然后,他转过了身子。

    那一瞬间,绝望像浪涛一样向她袭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了一阵悲恸,她没想到这声悲恸会产生那么大的动静,她看见护送他的那些战士“刷”的一下摆开了阵势,一下子围成了一个圈,把他紧紧围在中间,外面至少有三层人墙。接着就传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她顿时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她屏住呼吸,慌乱地等待事态的发展。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彭伊枫给警卫人员下达命令:“李团长护送一号下山,冯副团长带一个班到对面看看,是什么动静!”

    然后她看见二十多名战士簇拥着他,走了,走了,他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这时候,两行热泪才滚滚而下

    三

    下午,天色见亮了一点。

    从方家大院到方蕴初墓地,要走五里山路。方索瓦和方明珠在前,翟维新和宋诗芩在后,沿着碎石山路向半山坡走去。空气好极了,雨后的小蜀山翠绿一片,雨水汇成小溪,从山坡的褶皱处欢快地流淌。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喷射下来,落在树林中,落在溪流上。从脚下的山坡看对面的山峦,竟然溅起一串一串虹环,似乎伸手可触。

    遍地桂花,遍地金星,香气袭人。

    方索瓦说“明珠,景色好吧,秀色可餐啊!”方明珠抬头看了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方索瓦停住脚步说“天气真好啊,秋高气爽!”

    方明珠再嗯一声。

    方索瓦的心情似乎很好,脸上的绷带全拆除了,虽然嘴角上留了一条很长的伤疤,但是破相而不难看,反而显得几分刚毅。

    方明珠闹不明白,二哥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心情。自从方家成了汉奸家族之后,她的感觉一直是在老鼠洞里过日子,心情永远都是灰暗的。但是二哥不,二哥对于他所做的任何事情似乎都充满了激情,压根儿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不止一次,方明珠在心里寻找一条摆脱汉奸生涯的路,但是每次想同二哥商量,一看二哥那踌躇满志的样子,她就说不出口了。因为她无法证明自己比二哥更正确,甚至无法证明她的人格是否比二哥高尚,尽管二哥已经成了陆安州天字第一号的汉奸。

    父亲的墓地到了。

    不年不节的,在这个时候到父亲的墓地来,而且二哥还特意叮嘱邀请翟维新和宋诗芩一起来,也是方明珠弄不明白的事情。

    自从方索瓦遭到狙击负了重伤之后,父亲的墓地就宁静了许多,松冈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组织“皇协军”军官和“皇协职员”过来瞻仰了,墓地上因此也没有臭鱼头烂袜子了。经过雨水的冲洗,墓地四周的鲜花和花篮以及墓碑前的祭品,一片狼藉。

    方索瓦走进墓地之后,一言不发,弯腰动手清理垃圾。方明珠向两个同学看了看,大家没有说话,都照着方索瓦的样子捡拾墓地周围的杂物。等墓地收拾干净了,方索瓦又拿出一块抹布,擦拭水泥圆顶,然后擦拭墓碑。方索瓦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专注,面无表情,但是方明珠看见了,二哥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等擦拭完了,方索瓦旁若无人地走到墓碑前面,不顾泥泞,扑通一声跪下了,匍匐在墓碑前,嘴里念念有词,但是方明珠和她的同学都听不明白。等方索瓦起身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胸腔里发出嗡嗡的嘶鸣声,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以至于嘴角都有些扭曲了。

    方明珠就在这时候,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疼痛。她似乎隐隐地窥探到二哥的内心,那里似乎正在翻江倒海,二哥的内心一定盛着天大的委屈。

    方明珠也跪下了。

    良久,方索瓦止住哽咽,站起身来,招呼方明珠和她的两位同学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然后带头走到墓地旁边的亭子里,在八角凳上坐下了。待众人坐定,方索瓦擦擦眼睛对翟维新和宋诗芩说“对不起二位,今天把你们请来,是想让你们二位参与我的家事。因为将近一年来,你们几乎目睹了方家的一切变故。”

    翟维新的嘴巴动了动,但是什么也没说。

    方索瓦说“明珠,我知道,这些日子,你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和怨恨,也充满了困惑。因为在我的操纵下,好端端的一个方家,一夜之间变成了陆安州最大的汉奸家族,连死去的父亲都蒙受了奇耻大辱。你的心,也许碎过,也许死过,但是,你没有违背你二哥的意志。你一直被动地、惶恐不安地接受一个又一个让你难以接受的事实,尽管你有千重疑虑万重困惑,但归根结底,你始终跟着二哥忍辱负重。正是因为你把二哥看得很重,你太相信二哥了,才使二哥的计划圆满地实现。妹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们当汉奸的日子就要结束了,那种蝙蝠洞一样黑暗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方明珠目瞪口呆地看着方索瓦“二哥,你”方索瓦摆摆手说“明珠,听我说,今天,这一切都该了结了。这样吧,我从一个故事讲起。”

    这是下午,秋风微凉。墓地四周的林子有轻微的树叶抖动的声音,把亭子衬托得更加安静。

    方明珠定定地看着方索瓦,翟维新和宋诗芩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明珠,还记得当年我去考黄埔军校的时候,我们兄妹说的那些话吗?你问我,‘二哥,你为什么要当兵呢?’我是这样回答的,‘我们方家什么都不缺,不缺钱,不缺地,不缺人丁,可是就缺安全。’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我考上黄埔军校,当上军官,我们这个虽然富足但永远被人盘剥的家族,就会升腾一股刚性,别人就不敢轻易欺负了。可是,入校之后,受过教育我才知道,受盘剥的并不仅仅是我们方家,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比我们要惨得多,你简直难以想象他们有多么贫穷,有多么无助,他们的生命就像草一样轻贱。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个人的强盛,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社会,如果像我当初设想得那样,当一个军官甚至一个将军,完全可以做到,那样的确可以保护方家财产不受掠夺。可是那样的话,我凭借的又是什么呢?强权!那样我就成了强权政治的一个分支。基于这种认识,我在学校参加了共产党。我之所以参加共产党,当时有两个看法,一是共产党信仰民主,提倡人民当家作主。二是共产党当时在学校是弱势,是被排挤的一族。我知道,在强权政治下,凡是被排挤的,都是信仰开明政治的。”

    方明珠说“我们后来听说你在江西‘剿共’的时候失踪了,并不知道那时候你就是共产党。”

    方索瓦说“好,我们长话短说吧。在江西,我是以失踪的名义回到红军的。一位从陆安州走出去的红军首长,因为要执行特殊任务,点名让我当了他的助手,然后把我派回到中央军,在蒋廷翰的部队里担任侍卫连长。后来我协助这位红军首长完成了对蒋廷翰部队的策反工作。全面抗战爆发后,我又随着这位首长到李宇煌部队进行抗日活动,我一直是他的秘书和副官。这之后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经历,在这儿就不细说了,容我今后有机会再跟你讲。”

    方明珠睁大着眼睛,怔怔地点了点头。

    方索瓦说“好,我接着往下讲,去年八月,正当日军攻破庐州城、正在筹备进攻陆安州之际,为了加强陆安州防务,同时也为了收拾陆安州的局面,李长官力排众议,任命首长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和警备司令。首长受命之日费了一番周折找到我,向我交待了任务。我们分别从淮北和苏北两个方向向陆安州进发,我最先到达。在桃花坞出事的前一天,我就到达陆安州了,接上了地下党关系,得到了一个让我震惊的情报:日军在攻下陆安州之后,将把此地作为南下西进的战略基地,建立驻屯机构。特务机关为了奠定驻屯陆安州的基础,将在陆安州物色各类倒戈人物,成立‘亲善商会’乃至‘亲善政府’。就在这个时候,先期活跃在庐州的日本浪人抓到了一名进步青年学生。浪人当着这个学生的面将两名妇女乱刀捅死,吓唬这个青年。这名青年的意志崩溃了,表示只要活命,就停止抗日活动,而且可以为日本人效劳,并且还交代了他即将护送同学方明珠回到桃花坞动员方父逃难的事情。日本浪人为了控制这个青年,让他写了一份保证书,交给他一笔经费”

    “等等!”方明珠失声尖叫,并且像弹簧一样从翟维新的身边弹出,扑到方索瓦的面前——“二哥,你说什么,他是谁?”

    方索瓦若无其事地看了翟维新一眼,翟维新已是面色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宋诗芩也恐怖地看着翟维新,将屁股挪到一边。方索瓦淡淡一笑说“明珠,小宋,别怕,听我说完。后来,这个青年就陪着我的妹妹回到了桃花坞,导演了一场所谓江淮保安团抢劫桃花坞、日军保护桃花坞良民的闹剧,目的就是收买方家和桃花坞的人心,作为汉奸模范控制区。但是,他们在密谋这件事情的时候,哪里知道,我和地下组织的同志也在积极准备。我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出现了,虽然我没有能够救活我的父亲,但是,父亲却帮了我”

    方明珠又发出一声惊呼,猛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指着方索瓦,结结巴巴地说“这么说,父亲他,他是”

    方索瓦说“这是一个离奇而又复杂的故事。在父亲弥留之际,我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动员父亲说出那句话:‘桃花坞挂太阳旗。’我恳求父亲,相信他的儿子,这是为了取得日本人的信任,让我顺利打进敌人内部。父亲起先犹豫,剩下最后一口气还反复追问我是从哪里回来的,一定不能做卖国求荣的事情。后来父亲说,‘孩子,我就信你一回吧,好自为之啊’父亲,我对不起您啊,我没有能够把您救下来,而是利用了您那一句话。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为了抗日救国,父亲您就背一阵黑锅吧”

    方索瓦泣不成声了。

    方明珠仰天洒泪,突然冲到翟维新的面前,大声质问“你说,那个把江淮保安团和鬼子引到桃花坞的青年是不是你?”

    翟维新的脊背已经塌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是我,是我,我也是不得已,明珠,我爱你,我不想死啊!”方索瓦说“正是因为有了父亲那句话,这场戏才演得逼真,我才取得了松冈的绝对信任。以后的事情你们也许已经猜到了,按照那位首长的指示,我在桃花坞建立了自卫团,搞到了一批武器,同时我们同天茱山抗日武装遥相呼应,屡次离间日军同‘皇协军’的关系,到了现在,松冈联队已经完全孤立了,同松冈联队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我们的父亲,他即将恢复名誉。九泉之下,倘若父亲亡灵有知,一定会原谅儿子的。”

    翟维新仍然跪在地上,他的精神已经彻底地垮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方索瓦,方二哥,你杀了我吧!斯文扫地,脸面丢尽,生不如死啊,你杀了我吧!”

    宋诗芩说“怎么会这样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方明珠说“二哥,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方索瓦说“小翟你起来吧,我没有打算杀你。起来,我会让你找到斯文和脸面的。但是,你想当我的妹夫,已经完全没有可能了。”

    四

    自从严楚汉从云舒庄园回来、唐春秋和严楚汉到杜家老楼参加了一次秘密会议后,就发现身后有些若隐若现的阴影。

    唐春秋说“嘿嘿,老子这个屠夫还没有动手杀猪,竟然有人动起了屠夫的念头。我看我不先下手还不行了呢。”

    话是这么说,但是真的下手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秘密组织监视唐春秋和严楚汉的,涉及到两个人,一个是旅部政督员邡逍,一个是旅副参谋长劳玉军。这个级别的军官,都是在侯先觉那里挂上号的,不是谁想收拾就能收拾的。唐春秋给严楚汉和孟秋交代了三个步骤:一、抓真凭实据,一次性解决;二、抓莫须有,从无到有;三、创造莫须有,先无后有。

    劳玉军担任过嫡系团的团长,因为过去紧跟栗统飞,属于派系人物。唐春秋就任旅长后,将其调离要害位置,此人倒并没有表现太多抵触,在旅司令部也很尽职,对唐春秋也很恭敬,有些看不透。加之劳玉军也出身黄埔,军事上很有一套,如果没有破坏抗日的实据,唐春秋是不忍下手的。

    但对于邡逍,唐春秋就没这么客气了。

    唐春秋的旅长位置稳固不久,天茱山独立旅收到七十七军侯先觉的一份秘密指令,称:陆安州共产党活动日益猖獗,新四军七支队利用抗日的名分,紧锣密鼓地扩大武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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