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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中

    一个为雷士先生写小传的人,曾这样写过: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永远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担忧,他的工作是用笔捕捉这世界一时代人类的姿态到纸上。

    因为是元宵,这个人,本来应当在桌边过四小时的创作生活,便突于今天破坏了。先是想出门到某一个地方去看一个朋友,到临出门时又忽然记起今天是一种佳节,在这家有主妇与小孩子的家庭中,作一不速之客真近于不相宜,就又把帽子掷到房角书架上,仍然坐到自己工作桌前了。

    心里有东西在涌,也说不分明是什么东西。说是“有”不如说是“无”他感到的是空虚。心情不能向任何事寄托,如沉溺的人浮在水面,但想抓定一根草或一支苇,便仿佛得了救,他于是在思索所有足以消磨这一天的好办法。凡是办法他全想到了,在未去实行之前,先就知道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到后就只有痴坐在那里,面对窗格数对窗墙上的土蜂窠出入孔的数目了。

    那覆在墙上如一堆牛屎的土蜂窠,出入泥孔道是六个,其一尚仿佛如普通许多地方之小北门,虽有此道,却用物堵塞,禁止出入,为取吉兆那样子。他望到蜂窠出神,不知道究竟这泥球内有无生物,假使是有,这些蜂子又正在作些什么事,思想些什么。他愿意知道它们多一点,但做不到。他其实,何常不愿意也多知道自己一点呢?但自己空虚的心情,是已分明了,如何将这空虚离开身边,如何把生活变成如一般人那样,既不缺少兴味,也不缺少快乐,他可永远不清楚了。

    仿佛烦恼来了,就工作,不能工作也俨然做着工作的样子,一面想,这是往日的办法。有了这办法,生活在本身上虽找不出意义,但另外,间一翻翻文件盒里的成绩,似乎是这样仍然可以单独活下去了。且当想到一切过去的伟大前辈,是如何在刻苦中度着日子,又不禁兴奋起来。想到在生活上苦战的英雄疮痍满身的情形,再看看自己,则又不禁脸上发烧。在另一时,自己的行为,不就已经给人说过这是“英雄”这是“战士”了么?过去的,另一时代的战士之流,是不是也就相差不远,那不可知。然而所谓享乐者徒众,他将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情形下消磨着这每一天呢?明灯华筵周旋于女人之间,回来则头痛心烦;或留心自己脸上一点粉刺,便每日照医生所嘱咐做事;或为一件衣和缝工吵嘴,不能自休这里就无处不可以得到人性的真实源泉,鄙视、憎忿、无端的倾心与有意的作伪,随时随处可遇。这些人,自然也就不缺少着那所谓烦恼,然而所烦恼者,当为另外一事,不比这时的他是十分显明的。这时的他一事不能作,即空想,也倦于展开。

    一个思想粗糙的人,他的行为将近于荒唐,一个思想细致的人,他可以深入人生,然而一个倦于思想的人,他是只有幻灭的悲恸咬他那颗心的。

    他低头坐下,望了望脚上的皮鞋,鞋为新置,还放光,鞋底边的线尚不曾为泥弄脏。因为鞋,想起买这鞋那一天,在那鞋店外边,见到的一个女人苗条身体,看女人仿佛近于暗娼者流,就有意无意跟到那女人走去,随后发现了这女人是舞女,就又回头返家。鞋子使他生的联想不过如斯而已。若是自己欢喜跳舞呢,那等到夜间,穿上这样一双体面皮鞋,到各舞场去找那天鞋店前见到的舞女,陪她舞一夜,大致是可以感到一种沉醉的。但他不是能跳舞的人,他不学,懒去花费那一番功夫。

    过一会,皮鞋与跳舞的梦过去了,他就把皮包从衣袋中掏出,检察所剩的钱有多少。检察结果知道了钞票五元的是拾张,一元的是九张。还有一张一百元的汇丰银行券为昨天一个书铺送来的,还不曾拆兑成零数。他把皮夹捏在手上,想了想,若把这点点钱用到荒唐事上去,就可以使别人同自己即刻变成密友,也可以使一个好女人堕落,一个乞丐因得此欢喜而死,就摇了一摇头,拍的把皮夹丢到地板上了。

    然而他仍然望到这黑色印有凸花的小皮夹,仿佛见到这皮夹自己在动,且仿佛那钞票就象一杯酒,在那里劝驾,请他找机会好好用它一用,一面还似乎在那里分解,说“这也可以说是诱惑,可完全不是恶意。”他承认这真不是恶意的。

    一个曾经与金钱失过恋的人,对于钱的皈依是明白它的善意的。有了钱,于他是可以增加在人前若干勇气的。没有钱时他就想到他非常善于用钱的事情,买这样那样,或送谁借谁,都以为只要有钱时这样一做,当可以得到一种快慰,如在神前还愿。如今是钱在手上了,他却不能把这个钱照他所想的去做。从前想到这样那样是可以得到幸福的,这时仍然不够了。在没有钱时节,他以为,若果有了钱,就可以把无聊这两个字在字典上勾去,如今他明白钱不是能帮助他获到他所要的东西了。一个老年人,身边儿女绕膝,在家做善人,用钱打发在门外叫喊的无告者,钱的确能给这老翁好处的。一个赌徒,在新年中输了钱,正感无法可以扳本,得到一笔小款,他同样也能感到钱的好处。穷人自然以钱为命,钱与幸福也不能分开,无从分开。可是,他拿这一点钱有什么用处?

    买书,书架上的新书已不能再加一本,床下未看过的书也满了。缝衣则他不等穿新衣会客。送人则不知应送给谁,至于凡是穷的就送,他又以为这样善事应当让那些阔人去做,可不是他的事。胡花,仿佛只有这个办法了,但是把烦恼当成一种病,这病可不是把钱胡花就可以医好的!

    他不愿意吃酒看戏,又不欢喜到赌场去,又不能更荒唐独自跑妓院去玩,这钱要花也难。

    今天十五,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十五,就象平常那样去各处走走也不行了。在这种日子,朋友中有家的,纵或比平常还更热诚的款待你,做客的也不会得到好处。朋友若独身,则多数不会在家,总出门到熟人处喝酒打牌去了。

    一个身在外国的人,对于佳节的来临,自然很寂寞。一个身在本国的人,也还是感到寂寞,那缘故又不是穷,当然是另外一种情形了。他明白自己,却不敢去思索这个问题的。

    他只烦恼,并不细细追究为什么这样自苦。

    在他那生活中就有那烦恼病根存在。“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永远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担忧,他的工作是用笔捕捉这世界一时代人类的姿态到纸上。”在这几句传略中,就潜伏了这人病的因子,不承认那怎么行。不承认也罢,就说是看不起所目睹过的一切女人,因而搁延下来了,话不妨这样说。然而总应当有那样可以倾心的女子,生到这世界上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家中!在某一时这精细的头脑,也应当想到这一件事来吧。应当想到过什么样女子是可爱的女子,什么样女子是可以作妻室的女子,无目的的梦也总在较年青的心中做过吧。

    在这时,虽不是在那里应付一件恋爱,或应付一件债务,然而就正因为不敢去对这债务加以注意或清理,意识的潜沉,就更容易把人性情变成悒郁无聊,觉到生活近于一种苦事了。

    应当去做的事,因为中世故的毒太深,以为这是一种笑话,已变成极其萎悴柔弱的人了。思虑绵密在事业上可以成功,在生活上却转成了落伍的人。所以这时的他,就只是仍然在桌边,连心情的放荡也不曾有。他没有比喻,没有梦,没有得失,因此所有的就是空虚了。

    一个人,生来若应当用行为去拥护思想,他想到的就去做,这人是无大苦的。若思想是应当裁制行为,则有思想的人能帮助人的行为,当向前时就向前,他也不会大苦。知道了思想与行为的如骨附肉,便不想,也不做,只徒然对于一切远离,然而仍然永远是负疚的心情,他是这种人之一个。不幸的地狱便是为这一类人而设的。虽然这事也只是局外的人才能看出,他自己实在永远不会看到他不幸分量之多。

    也同旁人一样,生活的改变是他所需要的。因为一切习惯是不可耐的,如沉在泥中,出气也渐近于淤塞。他又想到若干变更自己生活的方法,只除了结婚一件事不想。其实,则没有比这个对于救济这时的他更为有效了。但他不对这个事多想,就因为有所谓“俨然笑话”的嘲讽先对自己的心情加以攻击,到后他索兴什么都不想了。

    他无聊无赖,把脚拍打着地板,地板发出蓬蓬的声音,他于是又想起了买鞋,跟到女人背后走,走到了大东见到那女子与那舞场职员说话,就返了身。脚下的鞋子给他的联想慢慢使他惘然失神了,他以为,若果是有这样一个女人愿意同他结婚,他无论如何要爱这女子一世,就是这女子再坏,同别人好欺骗他,只要这欺骗不为他知道,也无关系。他所想到的女人不是在他生活情形下所找不到的女人。就再好一点,完全一点,也不是很难的事。难的倒是他并不将这想望与事实连在一起,故无从稍有结果。日常生活中,社会上不乏与他同样身分的女子,极方便中同在一处,到这时他想到的却是凡女子都很平常,人的生存总是为女子以外的,虽然他说不出为女子以外的什么,但在女子面前,他决不会承认自己有理由做成一个颠子模样来为女人难过,这是经过太多回数试验过的事了。另一时,走在路上,象被一些擦身而过的女人,带去了一点他身上什么。总之他的事,只有自己明白。有时到自己也不明白,那就是这无所排遣的时候了。到了这种时候才觉得一切的智力骤然失去,心情忽然与年龄不相称起来,他就免不了把固定秩序破坏,变成世俗所说放荡人了。

    人究竟为什么而生存?想也想不通的。每到这种时候头脑中便仿佛生了若干刺,无从拔去。他隐隐约约看到这刺的锋芒,他隐隐约约仍然不断的用手去拔,手也仿佛流了血。这时真能流血是好的。凡事到流血,总比闷到瓮中死去好多了。

    到见血,那可以喊叫了,可以呻吟了,也可以用力来反抗了。

    但心被麻木了的人,他睁眼望到自己僵僵的与世界离远,他不能伸出手来打谁一拳,又不能把他所能在人面前做的笑脸给谁去看。他这时不能做好人也不能做坏人。他只看别人在他身前骑马过去,看到那马蹄下灰尘飞起。他看到有些人眼泪流到虚荣与狡诈上,又看到有些人在他亲人前装模作样,撒娇撒痴。他看到别人的富丽辞藻,与壮观的抄袭,使他目眩心惊。他看到口若悬河的辩士,站在高台上说谎,得到无量的掌声喝彩。他看到日影在墙上移动。

    日影在墙上移动,他看到这一点秘密,忽然有所澈悟。决定出门了。按了电铃,听差来了。这是一个瘦得可怜的人,薄薄皮包着骨,手上的青筋如运河,起伏有序。他望到这听差的瘦身材不作声。进门了的听差,见主人无话说,知道是要出门了,就把帽子从书架上取下来,用袖口抹抹灰。到后又见到地板上的皮夹了,就弯腰将那皮夹拾起。

    “为什么我要你买那个药你又不买?”

    听差不答,只笑。

    他又说“是不是把钱又”

    听差仍然笑。

    他把皮夹打开,取出一张五元钞票塞到听差手中“这次记住买!我担心你是肺玻”“前几天张先生不是为我检查过了?他说不妨事,肺比许多人还健康的。我倒想,”听差说要什么他不听了。他把呢帽接过手,走出房门了。

    二、书铺

    到了街上,人很多。本来平时就极其热闹的大街,今天是更见热闹了。

    他看人。信步走了很久的时间,走到一个书铺了,就走进去看看。书铺中全是买书的年青男女。望到这些年青的天真烂漫的脸,他只发愁。走到自己几种书的陈列处去,也堆了十多人在那里选书。大约是新年,这些年青人从家中得了一点钱,就相信了教师的话,来买他的书读了。望到这些人从袋中把钱取出,送给书店伙计时,他就想自己若有多钱,真应当印一万本书送给这类人看。望到这些人得了书还等不到拿回去,就在书店翻看,且有些嫌书价太贵,不能买,就站在那书架边看,不忍放手,他就想走过去说,可以送这人一本。

    他看了每一个在翻他小说集的年青人的脸,心中有一种惭愧,觉得这些人真是好人。

    若果这些人,知道身边这沉闷萧条的人,就是这一堆集子的作者,将用什么眼光看待这个人?他想到这件事,就走到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年青人身旁去,看他们在翻些什么书。书铺中伙计也不认识他,所以正在那里介绍他的一本长篇小说给两个学生听,还把书送给他一本,意思劝他买一本。

    他望到手上一本自己所作的书,封面也是自己画的,且看看这书铺伙计的圆脸圆眼睛,和气得可爱,就点点头,要伙计把书包了。那两个学生见到他买了这书,才似乎下了决心,也选出两本要伙计算账。他对这两个年青人笑着,想说什么不说,又走到别一处去了。

    到另一处谁知那个圆脸伙计又走来,拿了他的另一本书,说这书很好,很有销路,应当买一本。他又买了一本。圆脸伙计真是会做生意的人,以为来买书的真信了他的宣传,对作者生出敬仰了,就将所有十多种集子各取一册来放在他面前,且一一为指点这一集内容是怎么样,那一集内容是怎么样,看那样子似乎这人全把这些书背得成诵,且与作者非常熟习,对于作者生活性情也非常清楚。

    他只对这伙计笑,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为了信任起见,这伙计又由他自己的心里找出一些对作者高明的处所加以称赞的话,这生意是非做不行了。他到后就又答应了每种包一本,一总算账。

    他问那伙计,有多少钱一个月。

    伙计笑,仿佛忸怩害羞,问了两次才说只有饭吃,到半年后才能每月有三元薪水。

    “你读过几年书?”

    “小学毕了业。”“也能看小说不能?”

    “能。小说看得可不少了。”

    “欢喜谁的?”

    “欢喜的很多,这个人的也很欢喜,我昨天还才读那本游记。”

    “你也有空看小说!”

    “是夜间无事我同他们那几个人,(他就用手指远处的较大的伙计)全是看小说。我还见到过鲁迅先生!是一个胡子,象个官,他不穿洋服!”说着这样话的伙计,自己是很高兴的。

    大约在平时是不容易有机会同人说这些话,所以这时就更显得活泼了些。

    那伙计一面写发单,一面还说哪几个作家是穿洋服的,哪几个又穿长衫,料不到这小小脑子记得那么多事情。看年纪还不过十六岁,就知道中国这时许多人物,将来真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过他想起这人在半年后才有三元一月的薪水,惘然了。那么对于买书人殷勤,那么对书的销数尽职,就吃老板一点饭,中国的情形使他有点难过了。

    他看到这伙计用那小手极其熟练的把书包上,又把发单到柜台上去缴钱,心里莫名其妙的酸楚。在填写发单时,这小孩还关照一声,说若是作家来买,还只要七折,作家买自己出版书则对折,那是顶合算的。他并没有说他如今就是买自己的书。他只望到这年青人圆脸发愁。伙计把书同应找还的钱送给他时,还另外送了一张上面载有他未曾出版新著的预约广告。

    他以为是这伙计还希望他买一预约券,就说:“我是不是还可以先买一预约?”

    “慢一点再买好,这书恐怕不能在下月出版。”说这话时轻轻的,说过后且望了一望左右。这伙计是因为作了将近十块钱生意,特意关心起主顾来了。

    本来这书还未脱稿,这时听到这伙计说慢一点买预约,他就想这书将来若写成,当写着特为给这小朋友的一句话了。他觉得这年青人是比起自己来还更伟大一点的,自己站到这洁白灵魂的面前,要多说一点话也说不来。他想应当使这年青人知道自己的感谢,但他不说话,终于走了。

    他纵能帮助这个人,也不知如何帮助,且好象还不配帮助。至于这伙计,却全无他望,这是很明白的。这个人,也不是求心之所安,已成天站到书柜边为他尽过无数日子的力了。他既无骄傲也无愤懑,日子过下来了。这个人若是也有所谓生活的梦,大约想到的,也不外乎是在半年以后,每月三元的月薪,可以添置新白布汗衣一事而已。当与这年青伙计同样年龄时,他身在乡下做一小饭馆的学徒时,那时所做的梦,尚不敢想到一月有三块钱。再过十年也许这伙计也将因为一种奇怪的机遇,成为另一种人吧,或者聪明一点做了委员,直爽一点就被人捉去杀了。想到这里,觉得人事就是如此,多想亦等于徒劳,就不再在那书铺耽搁,把书夹在胁下走了。谁知正在此时那卖书处起了争吵了,另一伙计与两个年青学生越嚷越凶,所有买书的都围拢去了。问原因才明白是因为这人买了书两本,到包好,算完账,却用不曾带多钱的理由退一本书,换一本书,然而伙计则因为发票写好不能更改,故劝这人拿钱来取书。本来两面全是好意,不知如何却吵了嘴,他走过去看。就见到那两个人正是先前在翻阅他著的血与水的人,就问这两个人要换什么书,可以到柜上去同他们交涉,不要同伙计吵。

    “我们要他换xx,这伙计嫌我们麻烦了他,不肯换。”

    “决不是。他们先又说要血与水两本!”伙计说给他听。

    一个管事的过来了,正要说话,他把管事的拉到人身后去,告给了管事的他是谁,就要这管事的喊伙计将他所有陈列在书架上的集子各捡一册包好,等买书那人出门时,就给这两个年青人,说是作者送他们的,他把话说完,签了一个名在账房柜台的簿子上,就走去了。他不敢在书铺外边停留,因为恐怕那年青人出来时认得到他,他过意不去。一边走一边好笑,以为今天做的事是顶痛快的事。他猜想这两个年青人必定还吃惊不小,或者不好意思要这书。他又想这事若为那圆脸圆眼小伙计知道,不知这天真烂漫的人将来对另一主顾又将如何去说今天的事了。

    三、街上

    他走上了大街,把刚才书铺的事放下,心中又有点空虚来了。他见到那样多的人同车子,见到那样多货物,与空中的电线,说不出的寂寞又慢慢的加浓,觉得在大路上走也不成事了。

    他想不如返家好一点。就回头走。走了两步看到路旁有一辆人力车,他就不讲价钱坐上去,用手指前面,要车夫向前面拉。

    这车夫太聪明了,看到车上人情形,以为是命令他向前赶车了。适巧前面走的是一部包车,车上坐的是一个女人,这车夫就回头向他会心一笑,一直向前面车子追去。事情显然是误解了,但他却不言语,以为就是这样办也未尝不可。车追上了前面的黑包车,女人返身望,望到他,似乎认识,不作声仍然把头掉过去。然而拉他的车夫见到这女人回头,受了鼓励,却乐极了,以为得钱的机会到了,不知疲倦的紧追到前面车子。走了一会,女人又回头,似乎知道后面的车是特意追踪她来的了,回头时就略示风情,他仍然只有笑。

    为什么忽然作起这样呆事,并且为什么这女人就正是上海的坏女人,他有点奇怪了。他想这样走着还不要紧,一到了什么地方,可就有点麻烦了。难道结果就象平常当笑话说的把这女人成为一件开心的东西吗?难道事是这样方便吗?就说真是这样顺利下去,到了以后怎么办?

    到了一处,前面的车停了,女人进了花店。他的车夫也把车停住,回头问“”两个人并不说话,他用嘴表示仍然向前走。车夫懂到这意思,然而一走过这花店前,车夫倒糊涂起来了。再向前,到什么地方去?车夫这时不得不开口了,就说“去啥地方?”

    “xxxx。”

    “是xxxx?”

    “是吧。”

    车夫仿佛生了点气,就回头走,因为所取的道路应向南,如今却是正往北走。车夫回头走时脚步便慢了。他倒奇怪这车夫生气的理由了。他想,总不外乎是因为不进花店,使车夫也扫了兴,就要把车停在路旁。他下了车,从皮夹里取出四毛小洋送车夫。车夫无话可说,拖车走到马路对过接美国水兵去了。他就站在街边,望这车夫连汗也不及揩拭的样子出神。待到那车夫拖了水兵跑去以后,他一回头,又望到那花店门前黑包车了。他忽然想就进去买一束花也不什么要紧,走进去看一看也不算坏事。

    四、花店

    他到了这花店里面时,见到玫瑰花中的一个人的白脸。这人见有人进来也正望他。女人就是这在车上回头的女人,见到进来的是他,先笑了。他想回头走。

    女人喊道:

    “雷士先生,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痴了,声音并不熟习,然而喊叫他的名字时,却似乎这女人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了。他回身来点头,把帽子从头上摘下,他望女人一会,仍然想不起这人是谁。女人见到他发痴,就笑了。

    “你不认识我了。我看你车子在后面,以为你是”“车子在后面?”

    “是!我以为——”

    “你以为我——”

    女人就极其天真的笑,且走拢来。雷士茫然了。他想起如何无心的被车夫把他拖着追下来,又如何无心的下了车,又如何无心的进到这花店,且一时又总想不起这女人是谁,然从女人对他的客气情形上看来,又必定是这女子丈夫或哥哥之类如何与他熟习,为了女人在刚才行为中的误会,雷士难过起来了。他觉得这误会将成一种笑话了,以为女子的心中,还以为是他故意这样作着那近于浪子的事,回去将不免对家中人说及引为笑乐了。想解释一下,又不知如何说出口。

    女人以为他是在追想他们过去的渊源,就说:“先生是太容易忘记了,大阪丸船上”“喔”“我是秋君!才是一年多点的事,难道我就老了许多?”

    “你是秋君!老了吗?我这眼睛真你更美了。”

    “先生说笑话。我知道先生住在这里。看报,先生的名字总可以到书铺广告上找得到,不过因为近来也忙,又明白先生的地方是”“怎么这样说,我正想要几个客!我无聊得很,一个人住到这里。你的名字我也仿佛常在报纸上见到!近来你是更进步了,你几乎使我疑心为”女人笑了,因为她也料不到一年前的自己与一年后的自己在雷士眼中变到这样时髦了。

    因为面前站定的是唱戏的秋君,他原先一刻的惶恐已消失,重新得到一种光明了。他就问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还同母亲在一起。

    “母亲也在这里,还有母亲她也常念到你!雷士先生,你近来瘦了许多了,我先在车上不敢喊你,怕错。到后见你走路的样子,才觉得不会误会了。为什么近来这样瘦,有病吗?”

    听到女人说到他瘦,他就用手抚自己的颊,做成消沉神气摇头,且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女人又问“雷士先生,近来生活好不好?想必很好了。你最近出版那么多书,还是昨天我才到xx书局买到,送给我母亲,她老人家就欢喜看这种东西。”

    雷士先生只勉强的笑笑,站到那花堆边不做声。

    “今天过节啊!天气真好。”女人意思是说到天气则雷士当有话可谈了。

    雷士先生点头,又勉强的笑,说“天气真好。”

    女人说“雷士先生,预备到什么地方去?”

    “到马路上去。”

    “买东西吗?”

    “没有地方去,所以到马路上看别人买东西。”

    “怎么说得这样消沉?”

    女人想了一想,就说“雷士先生,愿不愿意到我住处去玩玩?我妈妈见到你一定格外高兴!”

    他摇头。

    “既然没事,就到我家去过节。我家中又并无多人,只我妈同我。吃了饭,我要去戏院,若是先生高兴,就陪我妈到光明戏院看看我的戏。”

    他仍然不作声。意思是答应了。

    这时女人对花注了意,手指到一束茶花,问雷士先生好看不好看。他连说“很好很好”其实这话是为预备答复邀他到她家过节而说的,话答得不大自然,女人看出他的无主神气,也笑了。但女人因为雷士说这花很好,本来不想要的也要花店中人包上一把了。后来又看了一束玫瑰,也包上了。女人把花看好就问雷士“你平时看不看过这地方的戏。”

    雷士先生摇头。

    “也可以看看。这里戏院不象北京的,空气不十分坏,秩序也还好。先生是写小说的人,应当去看看!我们做戏的人有时是比到大学念书的人还讲规矩的,先生若知道多一点,可以写一本好故事!”

    “我有时还想去学戏!我知道那是有趣味的。跑龙头套也行,将来真会去学的。”

    “这是说笑话!先生去学戏他们书铺也不答应的。中国人全不答应的。”

    “不要他们答应!我能够唱配角或打旗子喝道,同你们一起生活,或者总比如今的生活有生气一点。”

    “还是不要上台吧,上了台才知道没意思。我希望先生答应到我家去过节,晚上就去光明看我做戏,若是先生高兴,我能陪先生到后台去看那些女人化装,这里有许多是我朋友,有读过高级中学功课的女孩子!”

    “好,就这样吧。”

    女人见他答应了,显出很欢喜的样子,说“今天真碰巧,好极了。母亲见到先生不知怎么样高兴!”

    雷士见到这女人活泼天真的情形,想起去年在大阪丸上同这母女住一个官舱,因船还未开驶即失了火,当时勇敢救出这母女的事,不禁惘然如失。过去的事本来过去也就渐忘了,谁知一年以后无意中又在这大都市中遇到这个人。先时则这女子尚为一平常戏子,若非在船中相识,则在每日戏报的一小角上才能找出这女人的名字,然如今却成为上海地方红人,几乎无人不晓了。人事的升沉,正如天上的白云,全不是有意可以左右。即如今日的雷士,也就不是十年以前的雷士所想到,更不是一般人所想到。至于在他这时生活下,还感生活空虚渺无边际,则更不是其他人所知了。

    他见到女人高兴,也不能不高兴了。女人说请他陪她到几个铺子里买一点东西,他想也应当买一点礼物送给这女人的母亲,就说自己也要买一点东西。女人把花放到包车上,要车夫先拖空车回去,就同雷士步行,沿马路走去。雷士小心谨慎的和这女人总保持到相当的距离。女人极聪明,即刻发觉了这事,且明白雷士先生是怕被熟人见到,同一女戏子走路不方便,就也小心先走一点。

    五、街上

    “雷士先生,”女人说,因为说话就同他并了排。“你无事就常到这里马路上走走吗?”

    “这是顶熟习的地方了,差不多每一家铺子若干步才能走过,我也记在心上的。”

    “是在这里做小说吗?”

    “哪里。做小说若是要到马路上看,找人物,那恐怕太难了。”

    “那为什么不看看电影?”

    “也间或看看,无聊时,就在这类事情上花点钱。”

    “朋友?”

    “这里同行倒不少,来往的却很少,近半年来全和他们疏远了,自己象是个老人,不适于同年青人在一起了。”

    “雷士先生又讲笑话了。我妈就常说,雷士先生在文章上也只是讲笑话,说年纪过了,不成了,不知道雷士先生的,还以为当真是一个中年人,又极其无味,”女人说到这里觉得好笑,不再说什么。

    雷士先生稍离远了女人一点,仍然走路。心上的东西不是重量的压迫,只是难受,他不知道他应当怎么说好,他要笑也笑不出。

    他们就这样沉默的走了一些时间,到后走进一个百货公司里去,女人买了十多块钱的杂物,他也买了二十元的东西,不让女人许可,就把钱一起付了。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很少说话,象极其忧郁的神情,又看不出是因为不愿意同她在一处的理由,故极其解事的对雷士先生表示亲近,总设法在言语态度上使他快活,谁知这样反使雷士先生更难过。

    本来平时无论在什么地方全不至于沉默的他,这时真只有沉默了。人生的奇妙在这个人心中占据了全部,他觉得这事还只是起始。还不过三点钟时间,虽然同样是空虚,同样心若无边际,但三点钟以前与这时,却完全是两种世界。

    这女子若是一个荡妇,则雷士先生或者因为另一种兴趣,能和她说一整天的话。这女子若是一个平常同身分的女人,则他也可以同她应酬一些,且另外可以在比肩并行中有一种意义。

    他把这戏子日常生活一想,想到那些坏处,就不敢走了。

    他以为或者在路上就有不少男女路人认得到她是一个戏子。

    又想也总有人认识他,以为他是同女戏子在一起,将来即可产生一种造作的浪漫故事。故事的恼人,又并不是当真因为他同了这女戏子要好,却是实际既不如此,笑话却因此流传出去,成一种荒谬故事了。

    女人见到雷士先生情形,知道他在他作品上所写过的呆处又不自然的露出了,心中好笑。为了救治这毛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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