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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进厨房,把门关上就憋不住地笑了起来。多多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咪咪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发什么人来疯!没有规矩。”端丽斥责道。

    “妈妈,那人的吃相真好玩。”多多忍住笑报告。

    “怎么好玩?”端丽好奇起来。

    “就象前世没有吃过似的。”多多说。

    “他一边吃,一边眼睛瞪这么大,在菜碗上看来看去。”来来学着。多多和咪咪又笑瘫了,蹲在地上。端丽也笑了,可笑过之后,心里却酸酸的,很为文影难过。

    吃过饭,婆婆打发文影去睡觉,对客人抱歉道:“这孩子身体不好,不能太吃力了。”然后,向端丽使了个眼色,端丽会意地把孩子们赶出去。她知道婆婆要和客人正式谈判了,自己也识相地走出去带上门,可婆婆叫道:

    “端丽,你也来坐坐吧。”

    她走进房间,见婆婆的表情有点张惶,知道她是怯场了,这事少不了又落在自己身上了。端丽心里也是一阵为难,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她故作镇静地泡来两杯茶,心里紧张地思忖着。

    “阿娘,吃茶。”她把茶端过去。

    “噢,嘿,罪过,罪过!”那老太太连声客气着。

    “弟弟,吃茶。”端丽坐下,聊天似的说“乡下年成还好吗?”

    “一个工一元两角。”小会计报账道。

    “那就很好了。文影插队那山里,一个工只值四五角,她又做不了一个工。”

    “太穷了,太穷了!”老太太说。

    “所以心里不开心呀!身体也不好了。心情是很影响身体的。”

    “自然,自然。”

    “张文影到底生的什么病?”那年轻人发问了。

    端丽和婆婆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停了一停,说:“她这个病也不算什么病,只要开心就象没有病。就怕生气、伤心,就要发作了。”

    “发作起来什么样呢?是癫痫吗?”他刨根问底。

    “不是癫痫,不是癫痫。发作起来不过是闷声不响,或者哭哭,或者笑笑。”

    年轻人和老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不再问了,神色却黯淡了许多。

    端丽扯开了话题:“你们一个大队多少人家?”

    “总有百十来户。”他敷衍。

    “主要种点什么东西?”

    “稻哇。”

    气氛冷了许多。这么又坐了一会儿,婆婆起身出去找咪咪买点心,端丽也起身去拿热水瓶来斟茶。当她拿着热水瓶走到门口,听屋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这种病结了婚就会好的。”那老太太在劝小伙子。

    “我又不是一帖药。”小伙子闷闷不乐地说。

    “她毛病好了,有你的福享了。张家是什么人家,你知道?”

    “现在还有什么?不都靠劳动吃饭。”

    “你年纪轻,不懂。有句老话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端丽的心冰凉冰凉,站在门口怔住了。

    “端丽,做啥?”婆婆过来了,奇怪地瞅着她。

    “姆妈,你来。”端丽转过身,不由分说地拉住婆婆的手,走到厨房,关上了门。

    “啥事体?”婆婆莫名其妙。

    “这门亲算了吧!嫁过去,对谁也不会有好处。”端丽压低声音急急地说“且不说结了婚,妹妹的病不一定能好。那里虽是姆妈你的老家,可那么多年不走动,人生地疏,文影在那里举目无亲。万一婆家再有闲言闲语,只怕她的病会加重。再说,人家会好端端一个小伙子,为何要到上海来找媳妇,恐怕也有别的方面的贪图。”接着端丽就把刚才听来的话一一转述了。

    婆婆怔怔的,过了一会儿,眼泪下来了:“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姆妈,你听我一句话,我和文影虽不是亲姐妹,但我绝不会为她坏的。她的病不能再耽误了,要看病。”端丽恳切地说。

    婆婆哭着:“我老了,也有些糊涂了。这事全靠你了。虽说你只是个媳妇,可比我儿子还强。爹爹昨天还夸你呢!”

    这次是正式的权力下放。端丽立即行动起来,带文影去看了病,医生说需要住院治疗,可是病床很紧张,去家等医院的通知吧!端丽又设法托人找关系。她如今工作了,有了新的社会关系。工场间的阿姨虽粗鲁,却很热心,热心中掺了点好奇,因此促进了热心。七转八转,居然和精神病院住院处的护士长联系上了。十一月时,终于得到了一张床位。

    端丽送文影住院去了。

    女病房是一间很大的房间,足有二三十个床位,一个个身穿白衣服的病人,坐在各自的床上,神态各异。有的极其冷淡,有的十分粗鲁,有的兴奋地动个不停,有的懒懒的昏昏欲睡,还有一个象幽灵似的从这头飘到那头,从那头荡到这头。文影沉默着,沉默中含着恐惧。她紧紧地依着嫂嫂,象个孩子似的需要保护。端丽搀着她的手,轻声安慰着,实际上也是安慰着自己:

    “这里倒蛮静的。好好休息,什么也别管。下午,我和姆妈就来看你。”

    文影听话地点点头。

    办好了住院手续,听护士交待了探病的规章制度,服侍文影换了衣服。白色的,染有几块黄色药渍的病员服罩在文影消瘦的身体上,象套了一只口袋,把人都显小了。文影好象一下子小了十岁,脸色苍白,眼神怯怯的,每一转眸都象是在寻求保护。她又好象突然苍老了十岁,眼角、额头有了细细的皱纹。背有些佝偻,走路行动透出迟钝、蹒跚。

    端丽走的时候,让她躺着别动,可她不声不响,仍然站起身,默默地跟在嫂嫂身后,走到门边。端丽回过头:

    “进去吧!”

    文影不说话,倚着门,凄楚地看着嫂嫂走下楼梯。在这一瞬间,端丽几乎对自己的做法动摇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在这里,她感到每个人都是精神病,而独独自己的小姑不是。她了解小姑发病的原委,她认为小姑的发病是合理的,她是极清醒极正常的,她不该和这些反常的人在一起。她这么认为,更加觉得把送进去是桩错误了。

    下午,婆婆去看了文影,回来就哭。以后,每个人去看望回来都唉声叹气的,言语之间,不免有些责备端丽心狠手辣,似乎她把妹妹送入了地狱。端丽压力很重,而且有些负气。于是更加觉得对文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责任压得她很疲倦,很紧张,却也使她精神大振。

    她从来没对谁负过什么责任。自己生下那三个孩子,如果生病,她只需向奶妈问罪,自己心灵是没有一点负担的。这会儿,却要为文影及其全家负责任了,她觉得这是个很沉重的负担。

    她几乎每天下班跑医院,看望文影,向医生询问情况,多挣点钱为文影买营养品。她请金花阿姨又找了一个孩子带。这个孩子,基本上由多多负责。

    这当儿,文光回来了,是探亲。然而半个月过去了,他又去信续了半个月假。一个月过去了,他又续假。这么拖了三个月,他干脆连续假都免了,毫无走的打算。每日里睡睡懒觉,逛逛马路。和插队前一样,百无聊赖,闷闷不乐,进进出出没有一点声响,只多了一个抽烟的习惯。他回来不走,本在端丽意料之中,可暗地里又希望他不至于那么糟糕。这会儿,是真正认定他没出息,从心里可怜他又瞧不起他。

    这么过到了七三年,忽然下来一个文件:凡有医院证明有病的或独养子女,均可办理回沪手续。端丽行动起来,到处奔波,为文影办理病退。她的病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手续办得十分顺利,只是最后还须去一次江西。

    “让二弟去吧!他在家横竖没事,并且又是出过门的人,总有数些。”文耀提议。

    “我?不行,江西话我听不懂,如何打交道。”文光很客气,似乎除他以外,其他人都懂江西话似的“还是哥哥去,哥哥年龄大,有社会经验。”

    “我要上班呢!”

    “请假嘛。你们研究所是事业单位,请事假又不扣工资。”

    “扣工资倒好办了。正因为不扣才要自觉呢!”文耀顿时有了觉悟“弟弟去嘛,你没事,譬如去旅游。”

    “我和乡下人打不来交道,弄不好就把事情办糟了。”

    兄弟俩推来推去,婆婆火了:

    “反正,这是你们两个哥哥的事。总不成让你们六十多岁的爹爹跑到荒山野地去!”

    “哥哥去,去嘛算了!”

    “弟弟去,弟弟去,弟弟去了!”

    端丽又好气又好笑,看不下去了,说:“看来,只有我去了。”

    “你一个女人家,跑外码头,能行吗?”婆婆犹豫着。

    端丽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顾不得许多了。总要有个人去吧!”

    最后,还是端丽出马,去了十天,回来了。带来了户口、粮油等关系,还把文影的箱子衣物带了回来。另外,她把文影没用完的草纸、肥皂、毛巾、牙膏和不易携带的热水瓶、钢精锅、火油炉,在当地处理了。变卖来的钱,正好抵偿了来回路费,还剩两块三角。

    回到家,大家都很欢喜。婆婆告诉她,文影的病情有了好转,就怕复发。医生说,再巩固一段时间便可以出院了。端丽一阵轻松,腿却软了,不由瘫坐下来。一家人惊慌地围住她,问她怎么了。她疲倦而幸福地笑着,噙着眼泪喃喃地说:

    “总算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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