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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渝字楼是一栋红砖楼,三层,呈直角结构,坐落在著名的重庆饭店背后的一条古老小街上。其实,渝字楼也是重庆的名楼,曾经本市最出名的妓馆就藏在这里。如果说重庆饭店是明的最热闹的场所,渝字楼就是暗的最热闹的地方,原先由黑帮势力把持、经营,杜先生到重庆后,血腥打压了黑帮势力,接管了这栋黑楼。黑室的“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公开的办公地就在这楼里。黑室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但它又以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的名义在这儿与外界联络、往来,招摇撞骗。

    这栋楼里什么功能都有,一楼办公,二楼餐饮,三楼住宿,封闭的后院可以泊车,广告牌都挂得显眼。地面之下还有一个宽大的地下室,敌机来轰炸时可以当防空洞用,平时可以行刑逼供,杀人藏尸,天不知,地不知。

    就在陈家鹄回家后的翌日上午,陆从骏在他的第二办公室,即渝字楼公开的办公室里,会见了林容容给他搜罗上来的几位破译师人选,其中有兵器部的赵子刚。

    “你叫赵子刚?”

    “是。”

    “我看了你的资料,条件不错。”

    “谢谢。”

    “愿意到我们单位来工作吗?”

    “你们是干什么的?”

    “暂时你还无权知道。”

    “不知道我怎么选择呢?”

    “你没有选择权。”

    “什么意思?”

    “只有我选择你的权力,没有你选择我的权力。”

    “听上去像个特权部门。”

    “事实就是如此”

    同一时间,百步之外,在地下室里,老孙正在审问一个人:姓马,女,二十三岁。此人是冯警长的义妹,一年前,义妹回重庆时见过义哥,交谈中神乎其神地说及了她的工作:在一个极为重要的秘密机构。冯警长被两根金条打造成走狗后,急于报答少老大,又不知如何下手,便想到义妹的秘密工作。秘密就是情报,里面一定有货!为此他专程去了一趟长沙,找到义妹,想挖点货回来讨好少老大。义哥巧舌如簧,把前线战况和形势解说得头头是道,义妹听了,感觉几个月内偌大的中国必将四处插遍太阳旗。又闻义哥已经与日方达成合作,她毅然决定加盟。党国的忠诚卫士与卖国贼之间的距离并不远,说只有一纸之隔也不为过。

    黑室里的贼就是她!

    她是怎么露出尾巴的?首先是在木桶里洗澡这一关没过好,被所长作为六分之一揪出来了。就是说,三十四个人,通过洗澡洗出去了二十八个,剩下六个被所长盯上了。理由各个不一,比如这位马姑娘,有个怪动作,没有脱内裤。三十四个人,男女老少,就她一个人没脱干净。为什么?所长无法分析出具体原因,应该说有多种可能,但其中也许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心里有鬼,怀疑到这次洗澡是一次打鬼行动。她就这样被拎出来,成了六分之一。严格地说,仅洗澡这个环节她没有成为头号嫌疑人,顶多排中间吧。

    她的问题出在第二个环节上:想上街。老孙布网,贴了个通知:所里决定周末安排四名代表上街购物,请有意者报名,云云。最后,全院共有九人报名要上街,六个嫌疑对象中只有两人报名。

    这下好了,她成了二分之一。

    只剩下两个嫌疑对象,可以派人二十四小时盯梢。盯了三天三夜,她的疑点步步高升,最后终于被锁定。她干了什么?这要从她的工作说起,她在破译处密电分析科工作,负责密电基本面的分析判断。按程序,侦听处抄收的电报首先要交给他们科室看,做基本面的初步分析、归类:空军的归空军,陆军的归陆军,例报归例报,突发急电归突发急电,并提供相应的敌情资料。有经验的分析员对有些常见的电报,甚至可以判断出电报的大致内容,提供一些破译关键词、关键数据。打个比方说,他们就像排球场上的二传手,是破译师的架子、搭档。破译师拿到的电报,事先都经他们看过,分析过。眼下,虽然没有破译师,但他们的工作照常在进行,那个把木桶幻想成男人的钟姓妇女就是干这个工作的。她有五个同事,包括科长在内。

    科长姓刘,是个湖南人,四十五岁,经常生吃辣椒,吃得满脸通红,鼻头常年充血。陆所长安排他监视马姑娘后,那几天他的鼻头就更红了,像红辣椒似的。后来,眼睛也红了,因为他发现了马姑娘惊人的秘密:她看电报时居然在做手脚!

    怎么回事?分析师看电报时,一般手上都捏着铅笔,发现个别数字写得模棱两可,会描一下。侦听员在抄录电报时,因为信号不好,或者报速太快,有些数字会写得不规范,潦草。分析师经常看他们的电报,熟悉他们的字体,对个别书写不规范的数字会修正一下,以免破译师猜错。刘科长在监视中发现,马姑娘不是在修正,而是在篡改:笔头一画“0”变成了“9”或者“6”;一勾“1”变成了“4”或者“7”

    这哪是传球,这是捣蛋,搅浑水!可想而知,这样的电报破译师是永远破不出来的,因为基本面被破坏了。她怎么会干这事?不言而喻,她不是党国的忠诚卫士,而是内奸,贼!

    证据确凿,可以审讯了。

    “知道为什么要带你到这儿来吗?”

    “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我们黑室有内贼吗?”

    “不知道”

    毕竟没有受过什么专业训练,是临时拉入伙的,哪经得起审?说第二个“不知道”时声音已经颤了。审第七个问题时,恐惧的眼泪夺眶而出,招了,认了。老孙很开心,咚咚地上楼去报喜。他知道,今天陆所长在这里接待赵子刚等破译师候选人。

    半个小时后,陆所长接待完人,和老孙一同下来,准备挖出内贼的上线或下线。开门一看,傻掉了,凳子四脚朝天,人的双脚也离地了,悬在空中,微微晃悠。举目看,眼睛睁得大大的,舌头伸得长长的,但永远不可能收回去——也就是说,永远不可能吐字发音了。

    她上吊了!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忠心——对她义哥。冯警长就这么躲过了一劫,有点死里逃生的幸运,似乎暗示着他日后必将大干一番。

    二

    天堂巷和渝字楼相距不足三公里,这会儿陈家来了一位客人,没进门,就家鹄家鹄地喊。待走进院门,看见陈家鹄的父亲躺在廊道的凉椅上看书,便喊了声:“陈伯伯,您好!”来人叫石永伟,身上有股棉絮的味道,仔细看一定可以在头发里发现棉花屑。这跟他的职业有关,包括他说话总是提着嗓门,高八度,也属于他的职业病,要压倒隆隆的机器声呢。他是陈家鹄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同学,可以说也是惠子的校友。石永伟看陈父手上捏着书,亮亮堂堂地说:“陈伯伯,人都打仗去了,您还在做学问啊。”

    陈父哼一声道:“现在谁还有心思做学问,国难当头,学生们都忙着抗日救国,没心思上课。我一把老骨头,学校让我提前退休了,没事干,只能拿本书消遣消遣。”他晃晃手里的书,笑了“这就是我一辈子打的仗,天塌下来了我也丢不掉,你是来”

    “看家鹄啊,”石永伟道“听说他回来了。”

    “回是回来了,可是”陈父看看楼上,迟疑着。

    石永伟是个急性子,又抢过话头“可是出门了是不?该不会是去看我了吧?”

    陈父支支吾吾“嗯,不清楚不知在不在家可能出去了”

    陈家鹄一边从楼上下来,一边搭着腔:“爸,我在家呢,谁来了?”

    “家鹄,是我!”

    “啊哟,是你啊!”“说,我是谁?看你还认不认识。”

    “石永伟!”

    石永伟高兴地一把抱住陈家鹄:“好,亏你还记得我。”陈家鹄对着他耳朵悄悄地说:“不但记得你名字,还记得你的绰号,石板桥。”石永伟哈哈大笑:“我也记得你的绰号,陈家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笑声四起。石永伟的嗓门真是在机器声中练出来了,连个微笑的声音都响得在屋宇间乱窜。惠子本来在睡觉,被吵醒了,听到楼下有客人便起了床,准备下楼。走到楼梯口,陈家鹄母亲喊住了她。母亲在拆一件旧毛线衣,毛线散落一地,要绕成一个团子,确实也需要有人帮个手:一人拆,一人绕。母亲的房间正好对着楼下天井,楼下的声音传上来,惠子听得清清楚楚。

    “李政说你去成都出差了。”

    “是去进货,昨天夜里才回来,所以没去接你啊。”

    “听说你当大老板了,手下有几百个人。”

    “所以忙啊,人越多越忙,我哪有你的福气,人还在太平洋上,人家李政已经给你腾出了位置。”

    “好吗?”

    “当然好啰,干的是抗日救国的大业,但又在大后方,不会日晒雨淋,更没有枪林弹雨。别犹豫,兵器部的待遇好得很,李政现在又是大权在握,去了保你满意。”

    “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他那边用得上我。”

    “他下面有个武器设计研究所,有你的用武之地。”

    石永伟突然想起“哎,惠子呢,不是也回来了,人呢?”

    陈家鹄说:“在睡觉,路上太辛苦了,我去喊她起来。”

    石永伟说:“就是,我不但是你的同学,也是她的同学呢。”

    惠子这才被陈母放下楼来,与石永伟见了面。往事并不如烟,但面前这个女人怎么也勾不起石永伟对往昔的记忆,她穿得这么朴素、老气,一件完全中国式的印染花布衬衣,像泥土一样抹在身上,顿时让惠子显得乡气、土俗。连陈家鹄都觉得怪异,不由得想发笑。衣服是陈母从箱子底下找出来的,惠子想融入这个家庭,讨老人家欢喜,结果搞成戏剧了。陈家鹄忍住笑,凑近她,从头到脚细细地观察她,像在观赏一件神秘的天外来物。终于还是忍俊不禁,以石永伟的口吻笑道:“惠子同学,你在搞什么幽默,黑色的还是蓝色的?”

    “no!no!不该叫同学了。”不等惠子回答,石永伟接住话头,对惠子说“在早稻田时你还算是我的同学,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我嫂子了,该叫嫂子才对,是不是?”

    “你还是老样子,嘴巴这么快。”惠子红着脸说。

    “可你变了,惠子,我要在街上碰到绝对不敢认你。”石永伟的眼睛绕着惠子转了一圈,对陈家鹄说“哎,你发现没有,惠子的长相变了。”

    “是穿扮变了。”陈家鹄笑道。

    “真的,我看她越来越像你了。”石永伟认真地说。

    “你胡扯什么。”

    “我没有胡扯,这是有道理的,俗话说相由心生,这说明惠子心里装满了你。”

    “你的意思是说我心里没有她,只有我自己。”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们已经合二为一。”

    石永伟十分健谈,聊了半个上午才走。陈家鹄要留他吃午饭,说李政待会儿可能也会来。石永伟却摆摆手说:“不吃了,不吃了,我还有事,改天再聚吧。”他确实有事。他不是一般的老板,而是一家军用被服厂厂长,半个身子在前线,忙得很。

    这会儿,李政在哪里是陈家鹄怎么都想不到的。这是个秘密:他在机房街七十号。这是八路军重庆通讯处的办公所在地,也是目前八路军在重庆的最高组织机构,负责人是个宁夏人,回族,组织代号“北斗星”同志们都叫他“天上星”以后,该处将与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合二为一,改组为八路军重庆办事处,下设六组一科。一科就是外事特工科,主要负责外情联络和地下组织发展工作,由天上星担任领导。这是个相对独立的部门,工作保密度高,需要埋名隐姓。为此,同志们延续了老称呼,依然叫他天上星。这是后话。

    话说回来,李政怎么会在这儿?

    李政其实是延安的人,是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布尔什维克,发展他的人正是天上星。这会儿,李政和老钱正坐在天上星办公室里,等待天上星接见。天上星的秘书小童,正在给他们泡茶。他泡好了茶,递给老钱:“来,喝茶,天上星同志接个电话,马上就出来。”老钱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笑道:“听说大首长最近在重庆?”大首长指的是周恩来,这段时间他经常在武汉、重庆两地跑。

    童秘书笑着摇摇头:“这是秘密,我不知道。”

    老钱说:“武汉要守不住了,我们可能都要过来了。”

    正说着,高大、魁梧、黝黑的天上星从里屋出来,一见老钱,如见故人,很亲切“你就是老钱啊,你好,你好,我们在电报上已经多次联络过,这次辛苦你了。”

    老钱紧紧地握住天上星的手“哪里,哪里,应该的,我没有完成任务,没能说服他去延安,惭愧哪。”

    天上星请老钱和李政都坐,自己也坐下,慢条斯理地说:“这没什么,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组织上本来就没有这么乐观,安排你们接触他一下,主要是想试探试探他,看他对延安是个什么态度。”

    老钱说:“态度是比较消极的,我感觉他对延安不是很了解。”

    “不了解很正常。”天上星说,看看李政“他离开祖国已经好几年了吧?”

    “嗯,五年多了。”李政接过话头,信心满满地说“我相信以后他会了解的。”

    天上星指着李政对老钱说:“他是陈先生的同乡和老同学,这次陈先生回国他是引路人。”

    李政对首长说:“我刚才都已经跟他说了。”

    老钱看看李政,笑道:“你说迟了,我要早知道这些情况,就不会这么贸然动员他去延安了。”

    天上星看看两位“你们以前认识吗?”

    两人点头。汉阳有三个兵工厂,是兵器部的老窝子,李政经常去,每次去都会跟武汉八办的人联系,帮他们弄点武器。老钱掏出随身的手枪“这把手枪还是李处长送我的,你看,好着哪,德国货,声音小,射程远。”

    李政接过枪,把玩一下“你就是用这把枪救了我的老同学?”

    “是啊,就是它。”老钱收了枪“可惜我枪法差了点,让敌人跑了。”

    天上星沉吟道:“鬼子反应这么快,还下杀手,我还真没有想到。”

    老钱说:“问题可能在他身边的女人身上,她看上去文文静静的,但谁知道她的底细呢。”

    李政说:“我听陈家鹄说起过,她有个哥哥,好像是在日本情报部门工作。”

    天上星沉吟道:“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儿,否则敌人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呢。”

    老钱说:“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安全,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安全有问题,他甚至怀疑鬼子对他下手是我们安排的,想吓唬他,骗他去延安。”

    天上星笑道:“这说明他对我们共产党真的很不了解,我们不搞偷鸡摸狗的事情。”

    李政笑道:“他数学这么好,也不算一算他的危险系数有多高。”

    老钱说:“我觉得现在还是要派人保护他,尤其是开始几天,情况不明,还是小心为好,万一敌人跟过来呢。”

    李政对老钱笑道:“你放心,我们领导早已经有安排了。”

    天上星看看老钱“是的,我们已经在他家对门租了房子,派了人在保护他。”

    老钱自告奋勇“我建议还是由我和小狄来负责保卫,如果敌人跟过来,我们毕竟还认识那两个家伙。”

    “嗯,这个建议好。”天上星对老钱笑道“同时我还要建议你,就留在这儿干好了,我跟山头领导说一下,我们这儿正缺人手哪。”

    “不需要说,”老钱从身上摸出一封信,递给天上星“你看,山头已经把我安排给你了。”

    “哦,这太好了。”天上星当场拆开信看,看完了对李政吩咐道“那就这样吧,你现在就带老钱和他的助手过去,把人换回来。确实,安全第一,当务之急是要保证他的安全,然后还是老计划,尽快让他去你那儿报到,上班,人在你身边,你可以慢慢地做他的工作,日积月累,潜移默化,最后我们还是希望他尽快去延安。”

    “放心吧,”李政充满信心地说“我一定会动员他去延安的。”

    “我就要你这句话。”天上星立起身,边走边说“要发展一个同志不外乎‘情理’两个字,现在在感情上你对他占了友情,唯一缺的就是个理,他需要一个说服自己去延安的道理。但理这个东西啊,除了诱导和说服之外,更多的还是要靠自己的觉悟,只有自己觉悟才能够透彻坚定。”

    老钱说:“我感觉,让他有觉悟还要一定时间。”

    天上星说:“是的,我们需要时间。事实证明,欲速则不达。所以,下一步我们要明确工作思路:第一,他现在不愿意去延安我们要理解,毕竟他对我们不了解,说实话我们对他也不了解。第二,不要气馁,要继续做工作。李政,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今后主要靠你去影响他,引导他。”

    “嗯。”李政认真地点点头。

    天上星继续说:“第三,你现在的身份对我们很重要,暂时不要对他暴露你的真实身份,因为他现在的思想状态你并不了解,别弄巧成拙。”

    “嗯。”李政再次点头。

    三

    陈家租的是一个古式小宅院,临街是一栋两层楼房,有三个开间,当中一间被打通,做了门厅和过道。穿过过道,迎面是一个小庭院,连着山坡,山坡和正楼之间搭有两间临时平房,有点厢房的意思。以前,这里有两户人家,庭院两家人合用,过道右边是陈家,左边是另一家。两家人合住在一个屋檐下,自然有些不便,但在这年月的重庆能够租到这样的房子已属不易,是全靠李政的关系上下疏通才租到的。陈家鹄两口子回来前,李政又动用关系,把另一户人家调整走了。现在陈家在这里是独门独户,属于权贵级待遇。

    陈家对面是一溜平房,六个开间,房东留用两间,出租四间,原先是四户人家。这两天相继搬走两户,新住进来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大男人,一间两人,共计四人,都操外地口音。房东看他们,怎么都觉得不顺眼,大白天闭门不出,吃饭不开火,下馆子,看人不正眼,形迹诡异。越诡异,房东心里越不踏实。下午晚些时候,李政带着老钱和小狄来“换防”时,房东的女人想干涉,发现李政身上别着手枪,吓得不敢进门,灰头土脸地溜走了。如果她知道,李政带来的两个人,还有昨天晚上入住的另外两个人(黑室的小周及随从,就住在房东隔壁),身上都藏着枪,她一定要吓得逃走。

    就这样,冷僻的天堂巷,因为陈家鹄和惠子的入住,暗流涌动。

    天刚抹黑,老钱听到巷子传来脚步声,立刻躲到门背后窥视,看到李政立在陈家门前举手敲门,一边大喊:“来客了,开门。”睡在里屋床上的小狄霍地坐起身,问:“是什么人?”老钱走进来,对小狄笑道:“反应很灵敏嘛,没事,是李政。”

    小狄说:“他不是才从我们这儿走嘛。”

    老钱说:“这就叫小心。”

    李政从老钱这里出去后,没有马上去陈家,而是上山去转了一圈,等天黑了才冒出来。虽然他不知道隔墙有别的耳目,但他的秘密身份已经让他形成了小心行事的习惯。

    小狄想起床,老钱按住他“要干吗?你睡觉。”

    小狄说:“这么早,睡不着啊。”

    老钱说:“必须睡着,否则后半夜你怎么站岗?”

    小狄躺下,望着天花板感叹:“想不到一转眼成重庆人了。”

    老钱抽出一支烟,笑道:“这不正好嘛,川妹子多漂亮啊。”

    “我看他们家有个小女子,长得确实水灵灵的。”小狄说。

    “知道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陈先生的妹妹。”

    咫尺之外,陈家燕已经为李政开了门,正领着他进屋,一边欢欢喜喜地嚷嚷着:“加筷子,加筷子,贵客驾到。”

    李政看一家人都聚在庭院里,围着桌子准备开餐,乐得摇头晃脑,拿腔拿调地说:“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的口福怎么会这么好呢。嗯,好香,这些菜都是我爱吃的。”

    陈家鹄把他拉在身边坐了“我知道,你是算好时间来的。”

    李政接过家燕给他的筷子,直接往一盘菜里伸“呀,这菜色香俱全,看了就想吃。”

    陈家鹄一把抓住他的手“懂不懂礼貌啊,我爸妈还没有开筷呢。”说着先给父母亲搛了菜,请二老先品尝。

    李政的大脑袋又摇晃上了“对不起,对不起,伯父伯母,我是跟你们太熟了,忘了尊卑。”说着也想给二老拈菜。

    陈母客气地挡掉了,一边说家鹄:“你呀,哪来这么多名堂,人家李政跟我们吃饭的次数可比你要多。”

    家燕学着李政的口气说:“那也不能忘了尊卑。”惹得大家都笑了。母亲轻轻打她一下“就你话多。”

    话多的当是陈家鹄,他憋了一肚子话要问李政。昨天,李政在码头上当着陈家鹄的面不好与老钱相认,只是暗暗打了个招呼。所以把陈家鹄送回家后,李政没有久留,编了个说法告了辞,去找老钱他们了。今天李政又是姗姗来迟,陈家鹄心里压着好多问题,如鲠在喉,不吐不爽。吃罢饭,陈家鹄迫不及待地把李政拉进客厅,摆开架势,倾吐衷肠。

    “李政,我很纳闷,我这次回国延安的人怎么会知道的呢?”陈家鹄表情肃穆。

    “这有什么奇怪的,那你说鬼子怎么会知道你的行踪?那些搞情报的人是无孔不入的。”李政与老钱见过面,对陈家鹄的问题完全可以对答如流,已经打过腹稿的。

    “他们对我的过去好像很了解。”

    “什么过去?”

    “我在日本的事。”

    “你在日本的事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只要跟你一起留学的人都知道。现在延安有不少从外面留学回来的人,说不定还有你的同学呢。”

    “现在国共关系怎么样?”

    “很好,一家人,精诚合作,共御外侮。你刚才不是说了,他们明知道你要来重庆工作,可为了你的安全,还专门送你过来,这就是合作。”

    “嗯。”陈家鹄点点头。

    “爱才啊,”李政看看陈家鹄说“共产党是最爱人才的。”

    陈家鹄指着他笑道:“我看老钱他们该来动员你去延安才对。”

    李政诚恳地说:“我是贪慕虚荣,吃不起那个苦,再说也没你那个才,否则啊国民党派系斗争太厉害,干着太累了。”

    “那你怎么还连写三封信动员我回国?”

    “回国没错的,大敌当前,中华民族危难之际,你在国外待得安心吗?”

    “确实不安心,说真的,没有你去信我也会回来的。这场战争毁了我当一个数学家的梦想,但我也不可惜。国破家败,如果还自顾自谈个人梦想,那才是没心没肺,你说是吧?”

    李政说:“你将来的工作还是跟数学有关的。”

    陈家鹄说:“研制常规武器充其量是个工程师而已,不是什么数学家。数学家是在天上飞的,做的是探索天外的事,不是应用工具,我回来就是当工具用了。”

    李政试探地问:“那延安喊你去是干什么?”

    陈家鹄听了一愣,似乎不想提这事,把话支开去了。

    李政把话题又拉回来“哎,我跟你说,像你这样的大博士,不光是延安要挖你,这里可能也会有很多单位要来挖你,你可不要见利忘义了。你要被人挖走了,我可没法交差。”

    “放心,我就看中你的位置,走不了的。”

    “准备什么时候上班呢?”

    “刚回来,心神不定的,缓几天吧”

    四

    陆从骏不想缓了,他本来是想让小周暗中盯上几天,看看动静再说。但这天晚上他失眠了。失眠改变了他。失眠使他的头脑变得出奇的清醒,于是不期而遇了一个念头,让他如获至宝,兴奋难抑。兴奋使失眠的时间拉长了,直到天光发亮他才迷迷糊糊睡着。醒来已经十点多,没有吃早饭,直接到办公室,桌上已经放着小周监视陈家一天的报告。

    情况简单,只有两条:一、有两个人——石永伟和李政——分别去会过陈家鹄;二、昨天午后陈家鹄曾陪惠子去邮局打过一个电话,据查实,电话是打给美国大使馆的。

    陆从骏看了报告喊来老孙,问他:“这个石永伟是什么人?”老孙说正在调查“好像是西郊三二被服厂的。”陆从骏抬头瞪他一眼“什么叫好像?这些话不应该是你说的,你可以说正在调查,别把好像的东西拿来当情况汇报。”老孙低下了头称是。显然,马姑娘的上吊自杀对老孙来说是一大败笔,他的身份跌了一大截。现在,他时常从所长的目光中看到严厉和拷问。

    “安排车子,跟我走。”陆从骏吩咐“我们去会会陈家鹄。”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天堂巷口。老孙关了发动机,下了车,东张西望地拾阶而上,敲开了陈家的门,走了进去。出来时身后跟着陈家鹄,手上捏着一张名片。

    陈家鹄跟着老孙来到巷子口,左右四顾,看不见人“哎,人呢?”

    老孙谦逊地笑笑“我们所长在渝字楼里等你。”

    “渝字楼在哪里?”

    “不远,开车过去也就是十分钟。”老孙请他上车。

    “还开车?”陈家鹄又看了下名片“我家里有事。”

    “这就是你今天最大的事。”老孙依然满脸堆笑,打开车门,上来拉陈家鹄上车“走吧,陈先生,车去车回,很快的。”

    陈家鹄在老孙的连请带拉下,犹犹豫豫地上了车。

    可以说好事成双,也可以说坏事成堆。老孙的车刚开走,又一辆黑色轿车接踵而至,停在几乎就是老孙刚才停车的地方。看车牌照,是美国大使馆的车子。车上下来的人叫萨根,是美国大使馆的机要员。他中等个头,四五十岁,戴眼镜,大胡子,但看长相又有点像东方人。他下车后,也像老孙一样,径直往陈家走去。

    躲在对面不同房间里的小周和老钱,都从窗户里看见,萨根一边看着手上的地址,一边满怀欣喜地走过来,最后立在陈家门前,小心翼翼地敲门。

    陈母闻声出来,见是外国人,一时发愣,问他:“请问你找谁?”

    “夫人,你好。”萨根的中文说得不错“请问这个地址是这儿吗?”

    陈母看了地址,露出警觉“是这儿,请问你要找谁?”

    萨根说:“我找小泽惠子,我是他父亲的朋友。”

    陈母哦一声,努力地挤出笑意“请进,请进。”一边大声喊惠子出来接客。

    昨天石永伟来访的事,让惠子多少觉察到母亲对他见外人有顾虑,所以刚才听到有客人来访,她知趣地准备去楼上回避一下,听到喊声又回头了。她没有马上认出萨根,倒是萨根一下认出她来“惠子,不认识我了?你昨天给我打过电话的。”

    惠子惊喜地冲上来“哎哟,是萨根叔叔,您这么快就来了?”昨天陈家鹄陪她去邮局打电话,找的就是这位老外。

    萨根掏出一封信,幽默地说:“是它要我快来的。”

    惠子看着信封“是我爸爸的信吗?”

    萨根说:“是,令尊的信一个月前就来了,而你却姗姗来迟,一定是战火拖住了你们的后腿吧?要不你们应该早到家了。”

    惠子说:“是的,我们在路上不是很顺利。”

    萨根笑道:“真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碰到你,用一句中国话说这就叫缘分啊,有缘千里来相会。”

    惠子乐陶陶地给萨根拉来椅子请他坐,顺手把信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萨根指指她口袋“哎,这是给我的信哦。”

    惠子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把信还给萨根。

    萨根笑道:“我今天回去就给令尊拍电报,告诉他已经见到你了,也许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收到他的信。这封信嘛,还是物归原主。”说着,把信收了起来。

    老孙领着陈家鹄走进渝字楼,过堂走梯,上了二楼。二楼左边是个饭馆,正是午间,热闹得很。右边是个喝茶的地方,相对要清静一些。陈家鹄亦步亦趋跟着老孙走进茶馆,老孙熟门熟路地带他走进一个小包间,迎面即见陆所长正在里面品茶阅报,优哉游哉的。

    “陈先生好,冒昧打搅,请勿见怪。”陆所长起身相迎,彬彬有礼地请陈家鹄入室。

    “您是”

    “陆从骏。”

    “他就是我们陆所长,”老孙介绍道“刚才我已经给过你名片。”

    “你就是陆所长,”陈家鹄背诵道“中美皮革技术合作研究所陆从骏所长。”

    “幸会,幸会。”陆所长热烈地握住了陈家鹄的手“久仰,久仰。”

    陈家鹄仿佛闻到一股异味,心里有种不祥之感,手握得非常僵硬,话也说得直通通的“不知陆所长有何吩咐?”

    “岂敢吩咐您?”陈所长笑声朗朗“您是留洋归来的大博士,大名鼎鼎的大人物,我陆某区区一个所长,岂敢吩咐您。来,坐,坐下聊,我们边喝茶边聊。”陈家鹄坐了,估摸着对方的动机,说道:“陆所长这话我听着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话里有话,带刺带角的。我看,虽然初次见面,但咱们不必绕弯子,直说无妨,我洗耳恭听。”陈家鹄下的是猛药,准备速战速决。

    陆所长不急“还是先喝茶。”他辞退了服务生,亲自为陈家鹄斟茶,一边对老孙指指两边的包间,吩咐道“去看看,有没有人,有人就请劳驾一下,我要跟陈先生说点小话,不便让外人听见。完了你就守在门口吧,这战争把人心都打坏了,还是小心为妙。”

    老孙出去,合上门,去查看了两边包间,见无一人,便回来立在包间前,脸上不无疑惑。他心想,咫尺之外就有办公室,你不去,非要到茶馆来谈事,而且你一个皮革商人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威威风风,谁信嘛。

    “来,陈先生,喝茶,喝茶。”

    “陆所长不把话说明,这茶我可能是喝不下肚的。”

    “陈先生见外了,莫非我有什么话是黑的,不是白的,要专此澄清道明?”

    “恐怕连这片子上的东西都是黑的吧。”

    “先生是明白人,好眼力。这样吧,陈先生,咱们打开窗来说亮话,名片上的头衔果然是假的,我的真实身份是吃军饷的,官级不大不小,某部情报处处长。”

    老孙在门外听到这里,吓得脸都绿了,连忙警觉地四顾。

    “非常感谢陆所长坦诚相告,不过”

    “不过什么,说来听听,我既然与您坦诚相见,您也不必藏藏掖掖。”

    “我乃平民百姓一个,有什么好藏可掖的。我在想陆所长系军中要人,对我来说如同天外之人,所以更加不解您找我来是为了哪般?”

    “目的只有一个,招贤纳才,希望您到我那儿去工作。”

    陈家鹄愣了一下,突然大笑道:“原来是来给我送饭碗的,谢谢,谢谢。可是你了解我吗?陆所长,你招贤纳才,我有何德何能来捧您的饭碗?谢谢您的赏识,陆所长,情我领了,但是有名无实的利禄本人实在不敢冒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陆所长浅浅一笑“我当然了解你。”然后从容不迫,娓娓道来“陈家鹄,现年二十八岁,浙江富阳人。早年就读南京中央大学附中,后因学业出众,连跳两级,直接保举升读大学。大学期间,您代表国人东渡日本,参加菲力斯亚洲数学竞赛,名列亚军,载誉而归。大学毕业后,被公派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投寄一代数学宗师炎武次二门下,攻读数学博士。后因故与日本国政府交恶,改赴美国耶鲁大学深造,年前获得博士学位。从古都南京,到异国他乡,您在数学上的才华,尽人皆知。”

    陈家鹄摆摆手“够了,看来你为了我真是费尽心机了,打探出这么多事情,不愧是情报处长。”

    陆所长说:“请先生不要介意,我们了解这些只是工作需要,没有别的意思。”

    陈家鹄说:“不介意。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喜欢被人打探,也不喜欢打探别人。您的门下我是无心寄身的,因为您干的就是打探别人的事。”

    陆所长说:“现在是大敌当前,全民为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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