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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不喜欢这工作,他说去那里面工作是下地狱,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旁的老钱也跟着点头说:“他跟我谈话中也表露过这个意思,尤其对破译密码深恶痛绝。”

    天上星笑道:“他是个智者,知道这东西的深浅。”

    李政叹了口气,说:“可能这跟他在日本的遭遇有关吧,他被这工作搞怕了。”

    天上星说:“我看他怕也得去,没有回头路了。”

    岂止是没有回头路,连旁门左道都被堵死了。

    陈家鹄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陆所长又带着老孙来敲门了。陈家鹄无奈,只得去楼上躲着,让大哥陈家鸿去开门,并告诉陆所长,他不在家。老孙欲闯进门去,被陆所长拦住,后者知道,机会还在,不必急。他对家鸿说他们晚上还要来,请他转告家鹄,让他务必在家等候。陈家鹄在楼上听见了,气得咬牙切齿,对墙怒骂:“见你的鬼去!”

    当晚,天刚拢黑,陆所长如期而至。这次,是妹妹家燕开的门。家燕把门拉开一条逢,将自己的脸夹在门缝里,对门外的陆所长说:“对不起,我二哥还没有回家。”

    陆所长不客气了,令老孙强行推开门,闯了进来。陈家人聚在庭院里,刚吃完饭,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映照着满桌的狼藉,也映照着他们忐忑的脸。陆所长一看他们紧张慌乱的神情,就知道,陈家鹄不是没回家,而是走了,跑了!可当他转脸看见惠子时,心中的一块石头又落了地。他知道,惠子没走,说明陈家鹄不会跑远,他相信只要陈家鹄不跑出国去,就一定能找得到他。

    陆所长在院中安闲地踱起方步,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环顾着四周说:“我知道他在躲我,其实没必要,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他越轻松,陈家人就越紧张,全都不安地看着他。陆所长像个长袖善舞的戏子,长袖抛出去后又马上收了回来。他踱到陈家鹄父亲身边,弯腰礼貌地说:“老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陈父正有许多事要问他,便点点头,站起身,带着他往客厅走。陆所长竟疾步上前,去托陈父的手肘,样子像个谦卑的晚辈或学生。

    院里的人都不觉惊愕地看着他,看着他扶着老先生进了客厅。一进客厅,陈父劈面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找我们家鹄去干什么?”陆所长不慌不忙地将陈父按在沙发上,说:“我的身份是保密的,但先生是令人尊敬的,我也不妨违反一下纪律。”说着就掏出证件递给老先生看“这是我的证件,你看了不要外传就是。”陈父只看了那证件一眼,就震惊了“你你是军委的?”

    陆所长笑道:“不是黑社会,你儿子手无缚鸡之力,黑社会也不需要他。但他在数学上的才华和成就正是抗日救国最需要的。说实话,他一个人的本事可以抵得上一个野战军!”

    陈父惊喜不已“真的?”

    陆所长说:“绝无戏言,只是他现在对我们有些误会,所以恳请我敬重的老教授替学生做做工作。”

    陈父摆摆手爽快地说:“我们家和鬼子于公于私都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如此,你放心,我会把他找回来向你去请缨的。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每一个国人都责无旁贷。老夫身朽,也甘愿为抗击日寇赴死沙场,他风华正茂更当如此,岂有不从之理。天地良心,孝为先,报国为上,他不从,首先老夫就不依不饶!”

    老先生的通情达理令所长振奋又感动。辞别之际他已无担心,他深信,明天老先生就会告诉他,陈家鹄藏身何处。

    果然,第二天一早,老先生搭乘电车,去石永伟的被服厂找到了“消失”的儿子。父子俩关在房间里促膝相谈,掏心掏肺,衷肠吐露,真相大白。

    父说:“家鹄呀,抗日救国是民族大业,你万万不可在这等大是大非上打小算盘,耍小聪明。”

    子答:“爸,我要是打小算盘就不回来了。我回来就是为了抗日,但他们要我干的事我没法去做。”

    父问:“他们让你去干什么?”

    子说:“这是秘密,他专门要求过的,不能对任何人说。这是一个国家的秘密,泄露了是犯法的。”

    父说:“这说明这工作很重要啊,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子说:“爸,你不了解,这种事是个陷阱,谁陷进去了一辈子都可能一事无成。再说这也不是我的专业,我要去做,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心里根本没底。”

    父说:“没底,你可以从头学嘛。”

    子道:“这不是学的问题。这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职业。爸,这是一个阴谋,是人类为了谋杀天才设计的屠宰场!”

    父亲惊愕地看着儿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既然事关抗日救国大业,又怎么成了阴谋,成了谋杀天才的屠宰场?父亲不懂,但儿子懂。陈家鹄深知,破译密码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这桩神秘又阴暗的勾当,把人类众多的精英纠集在一起,为的只是猜想由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演绎的秘密。这听来似乎很好玩,像一出游戏,然而人类众多精英却都被这场“游戏”折磨得死去活来,甚至心智崩溃。密码的了不起就在于此,破译家的悲哀也在于此。

    陈家鹄见父亲困惑地望着他,只得换一种方式对父亲说:“爸,说实话,如果我不了解内情,稀里湖涂地去了也就去了。但现在我知道我有几个同学现在就在干这个,他们无不悔恨莫及,我怎么能再蹈覆辙。有个同学曾这样对我说,你想一辈子都被废掉吗?就去干这个!你想一辈子都生不如死吗?就去干这个!爸,这是人类最残酷的事业,它把人类的大批精英圈在一起,不是要使用他们的天才,而只是想叫他们活活憋死,悄悄埋葬。爸,相信我,我不会给你丢脸的,我只是想从别的途径来报国救亡!”

    父亲似乎懂了他的心思,长叹一口气说:“但你这样躲也不是个办法啊,他们迟早会找到你的。”

    陈家鹄苦苦一笑“他们已经找到了。”

    父亲不解地望着他。

    陈家鹄说:“是你带他们来的。”

    父亲震惊不已“你是说他们在跟踪我?”

    陈家鹄肯定地点了点头。

    父亲一脸的焦急“那怎么办?”

    陈家鹄苦笑道:“没办法。”

    父亲拍着自己的额头,唉声叹气“你看我,都老糊涂了。”

    陈家鹄安慰父亲“没事,爸,你不用自责。其实,躲是躲不了的,躲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我。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表明一个姿态,一种决心,他们看我坚决不从,也许会放过我的。”

    陈家鹄想得太天真了,陆所长是干什么的?杜先生是干什么的?只有他们不要的人,没有他们要不来的人,他们既然决心要他,又怎么可能放过他?天真的陈家鹄啊,你终究跳不出黑室的掌控,正如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一样。

    四

    由于地处西郊,相对僻远,除了一些拉被服的卡车外,很少有其他车辆来石永伟的被服厂。可这天午后,却有一辆军用吉普车,在炙热的阳光下,径直开到了被服厂门前。

    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年纪稍大,一个年纪轻轻,下车就往厂里闯。老门卫拦住他们。那个年纪稍大的亮了证件,可老门卫并不理会,依旧拦着,伸手向他们要进厂的批条。这就惹恼了那个年纪轻的,刷地从腰间拔出枪来,抵在了老门卫的太阳穴上。老门卫顿时吓得脸都绿了,浑身颤抖着,赶紧放行。

    俩人就开着吉普车,昂扬而入。

    这就是老孙和卫兵队长小林,他们奉命来给陈家鹄送信。

    陈家鹄拆开信,刚抽出信纸,咣当一声,里面竟然还掉出了一颗子弹!陈家鹄和在场的石永伟俱震惊不已,包括前来送信的老孙和小林也面面相觑,颇觉意外。显然,他们也不知情。

    信很短,只有三四行,可字字见血,句句封喉,字里行间无不充满着透彻骨髓的威严和杀气。

    信如是说——

    有人给你送枪,我们送你子弹。殊途同归,都是为了请你高就。不同的是,我们这边没有退路,拒绝要付出生命和荣誉的代价。到此为止吧,再不要考验我们的耐心了!

    陈家鹄怒火中烧,当即把信撕得粉碎,往老孙和小林脸上砸“见你们的鬼去吧,滚!给我滚!回去告诉那个姓陆的,我不怕,几年前鬼子就这么威胁过我,老子不怕!哼,想耍流氓,耍啊,让我见识一下,有胆就拔枪把我毙了!”

    老孙和小林任他骂,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石永伟则死死抱住他,不让他与老孙他们近身。陈家鹄挣脱石永伟,冲到老孙面前,指着自己的胸膛吼道:“来吧,有种的你就开枪!这儿,对准这儿,一枪毙命!”

    老孙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不动声色地说:“跟我走吧,我是执行命令的人,不要为难我了。”

    陈家鹄嚷道:“我就是不走,我就是要为难你,怎么着?我再说一遍,要么你有种就把我毙了,要么你们滚!马上滚!”

    老孙还是那样平静“你不走,我们不可能走的。”

    陈家鹄冷笑“要我跟你走,除非你先把我毙了,带尸体走。”

    老孙定定地看着他,抬起手去抠鼻孔,别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快如闪电地摆动身形,突然冲上去,拿出手铐,以迅不可及的手法把陈家鹄跟他铐在了一起:“对不起陈先生,你违抗军令,我只有带走你了。”

    陈家鹄气得发疯,猛甩着被铐住的左手大骂道:“你这王八蛋,你铐我算什么本事,你有种开枪啊!”老孙略一使劲,将陈家鹄拉了个踉跄“我的任务是把你带回去。”

    陈家鹄极力挣扎,极力谩骂。老孙不闻不吭,默默发力牵着他走。陈家鹄顺手操起一个家伙,高举着威胁老孙“你如果再逼我走,我就砸断我的手!”

    老孙愣住了,不敢再逼他,正要好言相劝,陈家鹄瞪着眼说:“你给我闭嘴,我不会听你的,要跟我说什么先解开手铐,你以为我是坟地里的流浪汉,可以让你随便作贱!告诉你,即使一个流浪汉你作贱了他照样要付出代价,你想作贱我还要再投胎一次!没见过就这么铐人的,你的政府是黑社会啊,黑道白道都要讲个天道,我今天一没犯法二没有伤天害理,你要铐走我,休想!”

    老孙僵在那里。

    陈家鹄举起他被铐住的左手,怒喝道:“我再说一遍,解开手铐,不解我就砸断我的手!给你五秒钟,我这就开始数数,数到五,你不动手我动手,我说到做到,不信试试看。”

    “一。”

    “二。”

    “三。”

    “四”

    见过不要命的,还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千钧一发,老孙不敢迟疑,乖乖地给他打开了手铐。陈家鹄二话不说,抬腿就走。走到屋门口,又转过身来,怒目圆瞪,对老孙吼道:“别跟着我,回去告诉那个姓陆的,我已经疯了,被他逼的。几年前我被鬼子就这么逼疯过,想不到我还有今天,被自己的同胞逼得寻死觅活。苍天哪,大地哪,你睁开眼看看,我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啊!”扑通一声,陈家鹄跪在门外,抱头伏地。

    气得老孙呆立在屋中,喷粗气,翻白眼。

    五

    几天后事情有了转机。转机来于多方面:机房街顾全大局的疏通,绞尽脑汁的攻心,还包括陆所长的外围攻势——动用关系,在军人俱乐部给大哥陈家鸿安排了一个当放映员的工作。

    机房街这边,李政从石永伟那里得知陈家鹄坚决反抗陆从骏后,为这位老同学的铮铮铁骨和凛然正气大为感动,同时他也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趁两边闹得水火不容之际做陈家鹄的工作,动员他另谋出路,去延安。

    李政如是这般向天上星做了汇报,天上星沉吟片刻,觉得李政说得在理“既然陈家鹄已经跟陆从骏翻脸,宁死不从,我们趁势而上,因势利导,也许有一定的成功基础,但成功率不会高,很小。不过你的建议很好,让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新思路,我想见见他,跟他当面谈一谈。”

    以什么理由请他来?天上星召集老钱、李政、童秘书开会,最后找到了一个最佳理由:请他来与救命恩人道个别,送个终。“小狄是因为保护他牺牲的,他应该来与他告个别,送个终。”老钱的建议立刻得到天上星赞同“对,这个提议好,有些事情我们不妨借机告诉他,这既是为他的安全考虑,同时也便于他了解我们。我们是真正的为他好,即使他现在不领情,还有今后。”

    就这样,老钱卸下伪装,戴着服丧的黑色袖箍,出现在陈家鹄面前。“是你,来来,进屋坐,”陈家鹄客气地迎老钱进屋“我还在惦记你们呢,不知你们是不是回去了。”

    老钱沉痛地说:“小狄出了事,他想最后见你一面。”

    陈家鹄沉痛地立在小狄的棺木前,棺木上覆盖着鲜红的中共党旗,静静地停放在屋子中央。老钱指着棺材,对陈家鹄说:“其实,自从你来到重庆后,我们就住在你家对门,天天保护着你。”

    随后老钱把小狄牺牲的经过向陈家鹄从头细细道来,时间,地点,情节,细节,一五一十,有凭有据。这下,陈家鹄不仅是惊愕,而是傻了,魂不守舍,双膝发软,如在云端。他如梦如痴地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抓住老钱的肩膀,在沉默中爆发“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谁让你们这样做的?”老钱叹口气,说:“因为只有我们知道你的生命有危险。”

    天上星适时走进来,边走边说:“这就是缘分啊,陈先生,我们偶然得知你回国,慕名邀请你去延安共谋抗日大业,不期巧遇你遭敌人追杀。不知则罢,知道了我们就要尽最大努力保护你,这也说明我们对你是诚心诚意的。”

    陈家鹄疑惑地望着天上星。老钱给他介绍:“这是我们领导。”天上星上前握住他的手“很高兴认识你,陈先生。”陈家鹄却不知说什么,只支吾了一下。天上星友好地拍拍他“人死不能复生,跟他告个别吧。然后我请你喝杯茶,好吗?有些事我想跟你交流一下,我想和你做个朋友。”

    天上星的秘书小童是福建南屏人,父亲是个三代相传的茶商,小童记忆里最早的形象是母亲背着他采摘茶叶,那漫山遍野的青绿,一片接着一片,如大海波浪一样翻腾着,无穷无尽。每天早晨,父亲总是坐在屋檐下,优哉游哉地,泡茶,倒茶,喝茶,一杯接一杯,茶香从门缝里钻进来,伴随着茶具碰撞的声音,使他的童年有一种隔世的感觉。生活在一个茶商身边,注定要与茶结下深厚因缘,现在他每天的生活就是从喝茶开始。

    喝的是武夷岩茶,叶片粗乱无形,颜色枯黄,泡出来的茶水像黄酒。这对出生在富春江边、从小喝惯绿茶的陈家鹄来说,是一次陌生的体验,在没有入口之前,他不相信这是茶水,而是药水。他甚至担心喝下这杯东西,他也许会被迷魂架走,醒来时可能已经置身在像这杯茶水一样昏黄的大地上:陕北延安。但眼看主人率先两杯入肚,他也放开胆子,呷了一口,舌下顿时生津润滑,精神为之一爽。

    好茶!

    听话听音,天上星的开场白从茶起头,谈天说地,有理有节,有智有趣,率性随意,收放自如,让陈家鹄有理由放下一颗一直悬挂的忐忑之心。他甚至想,这次谈话有可能像这壶茶:从不安开始,由惊喜收场。

    主人道:“请容许我首先向你道个歉,由于我们求贤若渴,我们的同志贸然地走进了你的生活,也许给你带来了一些意外的麻烦和顾虑。”

    客人答:“首长客气了,是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以致小狄都牺牲了。”

    主人道:“小狄为救你而死,死得光荣。我想他一定是走得无怨无悔的,因为保护你的安全是他的任务。”

    “你们没有保护我的义务。”

    “怎么没有?你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你归国是为了抗日救国,以你的才智和学识,将来一定能在抗击日寇的战争中建立功勋,我们当然有义务保护你的安全,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这个义务。”

    “首长过奖了,学生不才,受之有愧。首长找我想必有事相商,不妨说来。”

    “好,我们就言归正传,今天请你来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从道义上说,我觉得你应该来与小狄作个别,毕竟他是为你牺牲的。”

    “谢谢,理该如此。”

    “第二呢,我们感到你对自己的安危缺乏足够的认识,今天告诉你事实真相的目的就是要引起你的高度重视。”

    “谢谢。”

    “别老说谢谢,不用这么客气。现在我要说的是,我知道你不想去延安,至少目前没有这个想法,我理解、尊重你的选择。但现在,你在这儿的安全受到极大威胁,我们无法保证你不受伤害,去延安我可以保证,那边虽然苦,但形势没这儿复杂。这儿有大批汉奸、特务,还有黑社会,很复杂。怎么样,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

    “如果我仅仅因为怕死去延安,这样的人你要吗?”

    “你偷换概念了,不过你这么说我也就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我不会强求你去的,我只想告诉你,我们延安很需要你这种人才,比重庆需要,虽然大家都是抗日,但重庆人才多啊,你到延安去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番事业。”

    “谢谢首长厚爱,很遗憾,我确实没有这个考虑,请首长原谅。”

    “原谅谈不上,遗憾倒是有。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我相信我们的诚意你已经有充分的认识,哪天想去了,可以随时跟我说,我亲自送你去。”

    “谢谢。”

    “又谢谢了,哪有这么多客气,我可跟你不客气了,有些话,我得跟你直说。”

    “学生洗耳恭听。”

    “如果你非要选择留在重庆,我建议你去黑室。”

    “首长怎么知道我要去黑室?”

    “重庆就这么大嘛,杜先生又是我们的朋友,现在国共合作了,称兄道弟的关系,既是兄弟就要信息互通嘛。再说了,老钱他们天天跟着你,保护你,你有什么事能瞒过他们,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才。”

    “你为什么建议我去黑室?”

    确实,天上星出了一张怪牌,不论是陈家鹄本人,还是旁听的老钱和小童秘书(他负责泡茶),还是在外面过厅里“偷听”的李政,都觉得不可思议。大家都盼着看他的底牌。神秘的底牌,是鲜花,还是陷阱?

    天上星饮一口茶,一边亲自续茶水,一边慢条斯理地道来:“两个原因,也可以说是三个:一,与我们希望你去延安的初衷是一样的,就是为了你的安全,你去黑室就会有组织保护你;二,黑室是个极力主战的御敌部门,任务就是破译日军密码,需要你这种人才;这第三嘛,我了解杜先生这人,凡是他想要的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要到的。这就是我和杜先生的区别,可能也是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区别。”

    陈家鹄诧异地看着天上星,沉默不语。

    天上星笑道:“等着吧,杜先生一定有办法把你弄去,到时候我们就后会有期了。”看看时间,准备收场。坐在外间听他们谈话的李政见他们要出来,连忙躲掉了。李政暂时还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自然不能在八路军这里与陈家鹄相见。

    陈家鹄一走,李政就急不可待地跑出来,问天上星:“主任,你怎么建议他去黑室呀?”

    “你没听我说吗?”天上星自问自答“这是没办法的,首先,我们想拦也拦不住;其次,他的安全现在看来问题确实很大,鬼子已追到重庆,千方百计要杀掉他,去黑室对他的安全有利,我们没这么多人力长时间去保护他。”

    “可进了那鬼地方,我们就很难跟他联系了。”

    “争取嘛,”天上星笑道“什么都可以争取的。我知道你的心情,留在你身边便于你做工作,好动员他早日成为我们的同志。可现在情况很特殊,我们也要随机应变,不要去硬碰,你执意留他,弄不好还会把你的身份暴露了。就让他去吧,来日方长,从大的方面讲,他去黑室也是抗日,当然从长远看,我们不要放弃他,有机会就要争取他。”

    李政苦笑“我买酒,别人喝了,这个买卖亏大了。”

    天上星说:“我没有你这么悲观,不是有句话嘛,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李政同志,世界是圆的,山不转水还转呢。”

    六

    陈家鹄刚跨进家门,就觉出了异样,母亲、惠子,还有妹妹家燕,全都在庭院里坐着,却像被什么东西吓住了一样,噤若寒蝉。家燕迎上来,小声说:“哥,你去哪里了,来了位大人物。”陈家鹄皱着眉头问:“什么人?在哪里?”家燕伸手指指客厅。

    客厅的门像被家燕的手指开的,陆所长收缩着身子走出来,面带笑容,举止拘谨,像有人押着他。陈家鹄不以为然,哼着鼻子冷笑道:“大人物,原来是你啊,怎么又来了,你以为这是你家吗?想来就来,又想来铐我走是不是?那你应该带一支队伍来!”

    陆所长笑吟吟地说:“我是陪杜先生来的。”

    客厅门大开,杜先生果然从里面款款走出来,还有陈家鹄父亲、母亲和大哥家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杜先生瞟了陈家鹄一眼,问他父亲:“这就是你家老二?”

    陈父点头称是“正是犬子。”然后对陈家鹄喊道“家鹄,你去哪里了,快过来向杜先生问好。”陈家鹄立在原地不动,父亲眉毛一扬厉声喝道“过来,别没规矩。”

    杜先生淡淡一笑“不必了,认识了,我们走吧。”回身招呼陈父和陈母“陈兄、嫂子,一块儿去。还有你,”指着家燕“也可以去。”家燕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频频点头应允,好像有枪押着她,把她修理得一下子懂规矩,知沧桑了。陈家鹄看看大家,问:“去哪里?”杜先生看都不看他,径直往外走“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的地方是国防部军人俱乐部,今后家鸿将在这里上班,当放映员。这是杜先生下午即兴送给陈家的一份厚礼。所谓即兴,就是说他下午拜访陈家的本意不是来送礼,而是请他们(当然主要是陈家鹄)来这里看一部片子。由于陈家鹄外出,杜先生在陈家耽搁下来,闲谈中陆所长存心提起家鸿失业在家,请杜先生关照,后者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看的片子是一部日寇在南京实施大屠杀的纪录片。胶片不停走动,枪决,砍头,活埋,奸淫,抢劫,轰炸,放火银幕上硝烟弥漫,刺刀闪闪,堆尸如山,血流成河地狱般的阴森恐怖,惨无人道的血腥屠杀,惨不忍睹,让人痛心疾首。

    影片放完,灯光亮起,可放映室里依然鬼气森森,仿佛刚才银幕上的噩梦降临在此。陈家鹄和他父母、兄妹惊魂不定地陷在座椅里,难以从刚才那场惨绝人寰的噩梦中缓过来。

    杜先生率先立起身,踱到陈家鹄面前,平静、温和、冷冷地说:“听说你是在南京长大的,这就是你的故乡被日寇践踏的真实记录,如果你觉得心痛,就跟陆所长走。如果没感觉就算了,你走吧,但别待在中国,去你的美国、法国、英国,随你,天高任鸟飞。”

    陈家鹄望着空荡荡的银幕,久久没有动弹。旁边的母亲眼里早已经噙满了泪水,转头望着他,泪花闪闪地说:“家鹄,你就答应杜先生吧,你都看到了,日本鬼子禽兽不如呀!你不晓得,你大哥的眼睛就是被鬼子炸瞎的,还有你大嫂小侄儿都是被鬼子炸死的”

    “石大哥的爸也是被鬼子炸死的。”家燕说。

    “我们是碍于惠子的面子不敢跟你说实话。”家鸿说。

    “家鹄,你就听妈的话,去吧。”母亲已经泣不成声。

    “家鹄,”父亲最后站起来,长长地舒一口气,意味着他有更多的话要说“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就听我一句话,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管出于家恨还是国仇,你都跟陆所长走。国难当头,没有最好的选择,只有服从抗战的需要,我老了,如果”

    陈家鹄没有让父亲再说下去,他答应走“但我有个条件。”对杜先生说。

    “说吧。”杜先生双手抱胸,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陈家鹄请杜先生和陆所长走到一边,才说:“我妻子是个日本人。”

    杜先生说:“这叫什么条件。”

    陈家鹄说:“你们必须绝对信任她。”

    杜先生问:“你信任她吗?”

    陈家鹄答:“我绝对信任她,为了我,她已经跟家人决裂了,她把一生都交给我了,我要对她负责。我也可以对你们负责,她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希望你们相信我,答应我,不要对她有任何怀疑。”

    陈家鹄知道,只要他们对惠子稍有嫌疑,他们的夫妻情就会被生吞活剥。他所以这么决绝地不愿意去黑室,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现在,他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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