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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过去的皇帝老子很忌讳水浒传,怕的就是老百姓跟梁山好汉去学。其实这忌讳好没道理的。我想,显然是先有了梁山好汉,而后才有水浒传,宋江们的起事肯定不是从水浒传里学来的吧。水浒传之后,中国最有声势的农民闹事,好像只有李自成、洪秀全和义和团,而且这些造反的人是不是看过水浒传还说不准。有次,某公同我说到诲淫诲盗的事,我故意冒充饱学之士,幽默了一回。我说,据我考证,洪秀全平生从未见过水浒传,他天生就是个有政治野心的人,一门心思要考状元,做大官,所以大半辈子埋头苦读四书五经。只因考场屡屡失意,才一气之下要造反:他妈的,老子大官做不成,干脆就做皇帝去!某公听了,将信将疑,却不好多说什么了。我想,即便水浒传之后的农民闹事都是受了施耐庵的挑唆,那么,水浒传之前枭雄蜂起、战乱频仍,又是谁之过呢?

    我倒是发现,从陈胜吴广开始,凡要率领众人干大事,就必须装神弄鬼。陈胜帛书“陈胜王”三字,藏在鱼肚子里,让人“偶然”得之,传为怪异。吴广从中帮忙,夜学狐鸣,发出“大楚兴,陈胜王”的怪叫。群氓便以为陈胜是上天派来的,都提着脑袋跟着他干了。后来,黄巢、黄巾军、洪秀全、义和团,等等,都干过装神弄鬼的事。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装神弄鬼在中国仍可大行其道。李洪志闹得太不像话了,终于翻了船。还有不少神乎其神的“大师”们,依然活得很体面,很自在。其实,造反和装神弄鬼,都是无师自通的,并不需要别人教唆。

    我倒真希望自己的小说有那么大的魔力,也好让我有个报效国家的好机会。倘若如此,我只需将自己的小说全都销毁掉,并就此封笔,从今往后就政风清平,乾坤朗朗了。可这分明是我的一厢情愿。其实官场上左右逢源的任何一位官员,都比我聪明多了,用得着跟哪位作家的小说去学吗?!他们运用自如的官场套路和游戏规则,没有哪本书上阐述过,可他们天生就会。中国的传统是书必须堂而皇之,而官场的实际操作原则大多是上不得书的,因为无法堂皇。作家们既缺乏为官术的理论功底,又无缘身体力行,他们所能做的只不过是照葫芦画瓢。依样画葫芦是低级劳动,被人看轻也自有道理。我经常看到一些关于官员腐败的报道,因为见得太多,渐渐没了愤怒的兴趣,却常常为他们的智慧而自觉汗颜。他们为了多贪多占而玩出的花样,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那种种手段,肯定没谁教过,而且我敢保证他们不是从哪位作家的书里学来的。任何一位腐败官员都比作家要高明许多,他们若是读了作家们写的揭露官场腐败的书,肯定会暗自发笑,骂作家们真他妈的没过世面,因而也就更有理由瞧不起作家。不仅腐败官员们自己智慧,就连他们的亲朋戚友也在耳濡目染中智慧了。有位官员因腐败问题被抓了起来,可就是搜不出存折。专案组费了天大的力才找出了存折,却发现藏存折的办法十分简单,又十分智慧,任何一位天才的作家都虚构不出来。原来,这位官员的老岳母将女婿的巨额存折用塑料纸包好,塞进一块肥肉里,放在冰箱里冻着。这等智慧,怎不叫人拍案惊起?!

    拒绝游戏——国画代后记王跃文

    我的小说一直写得轻松,信笔所至,随心所欲。也许这就是我的小说写得不如人意的缘故吧。王蒙先生说我的中篇小说秋风庭院很有黄昏气氛,但止于黄昏之叹,又令人不太满足。张韧先生在为我的小说集官场春秋所作的序言中,说我的小说有愤激有慨叹有调侃,又止于愤激、慨叹和调侃;官场气氛很浓,又止于官场气氛;叫人几分叹惋,又几分无奈。这两位老师都是我很敬重的,他们的批评令我折服。

    这世上自有作家以来他们都在写人,而且是写现实(或说现在)的人。不管作家们自己觉悟与否、承认与否,他们写历史也罢,写神怪也罢,抑或浪漫主义也好,超现实主义也好,他们都在写天天可以看到的人。如果非说题材不可,那么人便永远是惟一的题材。如果把作小说比作化学试验,那么人就是试验品,把他们放进官场、商场、学界、战场或者情场等等不同的试剂里,就会有不同的反应。作家们将这种反应艺术地记录下来,就是小说。雨果说过这样的话: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织着、厮杀着,这就是我们为之眷恋而又万分无奈的人世间。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写人,而偏要怀着堂吉诃德式的激情,总想着去写某某题材呢?有人说我的小说深入到了社会体制上的批判,这似乎是一种抬举,我不以为然,因为惟有人心江河万古。我想曹雪芹作红楼梦时一定没有想到要借此拯救大清天朝的。事实早就证明,自从作家想当医生以来,一直力不从心,也就无从称职了。

    我之所以仍把我要写的人物放在我熟悉的环境里行走,也许只是为了驾轻就熟。我是一个想象力极其有限的人,如果涉笔陌生的环境,可能很费神。人们有个印象,说我是专写官场的作家。这只能说明如今人们太关注官场了。也许正因为我写了太多自己熟悉的生活,因而也常有朋友建议:你是否也写写别的题材?这让我难以作答。事实上,我是不承认自己写的是什么官场题材小说的。我几乎不赞同所谓题材一说。我想作家如果总想着自己在写什么重大题材,并总想着某某题材的重大意义,只怕写不出什么好作品来的。

    我原本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可现实逐渐让我明白,理想主义是最容易滑向颓废主义的。颓废自然不是好事,但颓废到底还是理想干瘪之后遗下的皮囊。可现在很多人虽不至于颓废,却选择了麻木,而且是连理想的泡沫都从未拥有就直接走向了麻木。我既不想颓废,也不愿麻木。我不准备游戏人间,无论为文,或者为人。现在人们惯于把庄严和崇高当做滑稽可笑的事了,真正的庄严和崇高被漠视和嘲弄,而种种伪庄严、伪崇高却被一部分人很职业地装扮着。这部分人因为粉墨登场,手中便总是持有绩优股票,可以经常收益红利。我不情愿被人嘲弄,也不想戴任何虚假的面具。

    作小说是一件暴露自己灵魂的事。任何一位作家,不管他的写作如何晦涩曲折,他的灵魂也会在作品中隐现。我自信我的灵魂见得天日,所以我作小说。如果有一天,我的血管里流淌的已是腐臭的淤血,我的灵魂已被淤血污染,我就不会再写小说了。

    祝福我的父亲母亲王跃文

    ——梅次故事序(书出版时因故未用)

    国画出版以后,我经历了许多事情。本可将“经历”二字改作“遭遇”的,却怕招致无聊的议论。我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人做事还是平和些吧。

    正月初三,我上南岳衡山朝圣,佛前长跪,心念明净。佛我是无所谓信无所谓不信的,总以为拜佛就是拜自己的灵魂。佛祖恕我!尔后我云游昆明、建水、大理、丽江,念念不忘洗心革面,超度新我。再尔后,我就消失了,同这个世界断绝了联系。在南方某市的某个偏僻角落,我租了一间三楼的民居,埋头写这部小说。

    这时,小说才写了一半。写得很艰难,常常放下来就是几个月不去理会。内心太不宁静了。躲了起来,同我为伍的就只有小说中的人物。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写作,我就气定神闲。此前万念,与我皆若浮云。不停地写,累了就睡,饿了就吃。我都写了些什么?多说就没有意思了。作家于小说之外,本不该说太多话的。

    房间没有暖气,冷得刺骨。本来有家宾馆的老总要给我个房间做工作室的,我婉言谢绝了。我不想欠别人的人情,那里也不是个可以让我匿身的地方。我只好端着华硕手提电脑,坐在被窝里写作。床松松垮垮的,老吱吱地响。也许房东会奇怪我日夜躲在屋里,足不出户。这时候,扫黑风暴席卷全国,他们是否怀疑我是个在逃的黑老大呢?见我到底还算面目慈善,才没有去报案吧。我将手机关了,可传呼机总在我的腰间震动。是那些惦记着我的亲人和朋友。我没有回电话,请求他们宽恕我!

    初稿完成了,我突然很想念老父老母了。在北京改稿近一个月,我便把父母从湘西老家接了来,带在身边。父母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吃过太多的苦。我对父母一直心怀歉疚,没时间带他们出去走走。如今我是个自由写作者,了无牵挂,终于如愿了。妈妈说,七十多岁的父母,跟着四十岁的儿子,一出门就是个把月,没听说过。老人这是高兴。妈妈到了北戴河,看见了大海,竟然在沙滩上跑了起来。我见了几乎落泪。很多年没有同父母朝夕相处了,我发现自己脾气竟然越来越好了。我伏案写作,妈妈老在身后唠唠叨叨。她老担心我写出麻烦,教我如何如何写。她老人家居然要我写我爱我家之类的东西,逗得大家都高兴。我一点儿也不烦,只是不停地回头朝两位老人笑。我原是个很任性的儿子,老同父母顶嘴。天天听着妈妈的唠叨,我完成了这部小说的第二稿。

    书稿送给编辑去了,我松了口气,父母却很焦虑。后来编辑征求我的意见,能不能写得更饱满些。我也觉得不够尽兴,便答应再改一次。父母却以为出了麻烦。父亲是当年的右派分子,就因为几句话便受了二十多年的罪。这块伤疤终生都让他们的胸口隐隐作痛。妈妈说我的时候,爸爸总是默默地望着我。他们不希望儿子再重复自己的苦难。我反复解释,父母都不相信,总以为我在宽慰他们。我便说,我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你们就把自己当老小孩,安心跟着我吃,跟着我玩吧。退一万步讲,哪怕就是出了什么事,也得由我自己承担啊。父母就有些无奈,感叹自己毕竟老了,庇护不了儿女了。

    回到长沙,我又躲了起来。父母那忧虑的面容老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必须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小说,却又不能让老人家再为我担惊受怕。这时,父母又回老家去了。我便隔几天打个电话回去,老在电话里打哈哈。妈妈总喜欢琢磨我电话里的声音和语气,惴度我是否真的开心。曾经有很多谣言,说我如何如何了。父母便老打电话来,我也是老打哈哈。有天黄昏,父母突然敲开了我的门。白发苍苍的父母从天而降,我又喜又恼,恼的是他们怎么不事先打电话,好让我去车站迎接。父母只是笑,进门后反复打量我。我忽然明白,两位老人就是想让我措手不及,好看看我真实的状态。我不禁鼻腔发酸,关进洗漱间,泪流不止。

    小说最后完成了,父母仍会很焦虑的。他们活到七十多岁了,仍把自己的儿子当小孩。他们总不相信儿子会强壮起来,可以从容不迫,可以随心所欲。妈妈总是说,儿子啊,你太善良。我说,妈妈,你儿子善良,但不懦弱。妈妈笑了起来,却又忍不住叹息。

    我谨将此书献给我的父母,敬祝他们健康长寿!

    一个女人的命运——亡魂鸟自序王跃文

    我的老家,溆水河边,早年有个知青农场。我十六岁时,爱上了那里的一位姑娘。她长我两岁,梨花如面。姑娘一天到晚总想着给我买零食吃。当时我不知在哪里看到两句格言:让爱情像太阳一般炽热,像月亮一般纯洁。于是我俩就总是沿着溆水散步,隔得尺把远,生怕手碰到一起去。正是冬季,寒水汤汤,北风吹得我俩的裤管啪啪地响。有个雪夜,姑娘的伙伴们恶作剧,把我俩锁在了房间里。我俩就围炉夜话,直到东方既白。

    一位女知青,为了庇护自己的恋人,被迫同农场场长结了婚。她的善良却未能让自己的恋人躲过厄运。那位优秀的年轻人最终被处决了。罪名是莫须有的。女知青的悲苦命运从此开始。这是我从报纸上读到的报道。不足两千字的文章,我读过之后愤懑难已。报纸还配发了这位女知青的照片,那双眼睛美丽而忧伤。

    我又知道几位奇女子,都很漂亮,都很能干。只因为她们偶然同官人有了联系,命运就凄惨起来。人们从媒体那里看到的,她们不过是为几位腐败官僚增添了些花边新闻。当不明真相的人们唾骂她们红颜祸水的时候,我却暗自替她们扼腕。

    我怀念远逝的初恋,痛惜那些并不相识的女人,感悟着很多的懵懂和清醒。种种破碎的情绪总在我的胸口激荡不已。去年底,我暂时撇开正在写着的一部长篇小说,开始写作这部亡魂鸟。隆冬,寒风吹得窗玻璃哐哐响。

    七月,为了躲避长沙的酷暑,也省去些应酬,我跑到会同、靖州去了。朋友们偶尔打通了我的电话,想知道我在哪里,我只戏言在西方的一个山洞里。这两个县的县城都很漂亮,有山有水,又有山野菜蔬,人就更是古道热肠了。像我这种散淡的人,正好找这样的去处享受清凉。在会同,我落脚的地方,半山上有座亭子,松风鸟语,流泉鸣蝉。我白天坐在亭子里修改小说,黄昏便去县城的小巷子闲逛。到了靖州,我仍是白天工作,傍晚就去河里游泳。那条河叫渠江,并不太大,却清得撩人。

    我写的自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知青小说。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没有丝毫高贵的知青情结。我不喜欢有人说到知青生活就苦大仇深。因为我知道,知青们祥林嫂林一样诉说的苦难,不过是亿万农民千百年最日常的生活。

    我这部小说叙说的,只是一个女人的命运,曲折、凄美、无常、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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