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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送出去。他说,谁做赵一亮的老婆,倒八辈子霉。赵一亮的父亲是油麻地镇有名的吝啬鬼,跌倒了,还要抓把泥起来。做他家媳妇,要苦死;赵―亮的母亲,天生就是个管家婆,规矩可大了,做她的儿媳妇,一辈子也别想抬头;赵一亮,油麻地镇上的人没有―个喜欢他,真正是掉进茅坑里的―块石子――又臭又硬。还有其他若干说法,还有比这更刻毒的,也不统一。

    许―龙根本不讲究让他的消息统一,传出去――乱七八糟地传出去,弄人―个疑惑,―个不敢,这就行。再说,这些消息,出了理发店的门槛,他传你传的,七弯八拐,七扭八折之后,也早不是那消息初生时的样子了。他许―龙也管不了那消息的生长与变种。

    许―龙制造消息时,一点也不怕有人找上门来扇他的耳光。

    因为这世界上,惟一能够追查到消息来源的就是公安局(即使是公安局的追查,也会因为对方说“我在厕所里拉屎,听见隔壁的两个撒尿的女人说的”而受阻)。许―龙的消息,公安局是没心思管的,其他人管,也就瞎费工夫,是永远也不能找到源头,证实乃他所为的。许―龙每给赵一亮捣掉―个,就有一种快惑,仿佛烦躁时捣掉树顶上一个鸦窝。

    赵―亮的母亲,当然不能―口咬定是许―龙捣了他家赵―亮的婚事,但她在心里确实明白了一切。当赵―亮的父亲日日咒骂赵―亮,而赵―亮依然抱住他的胡琴不放,不将染坊的活计放在心上,只一天天地变得沉默寡言,任唇上的黄毛去长时,她走进了理发店。当时店中无顾客。她望着许一龙,突然跪下了。

    许―龙―惊“大妈,你这是?”

    “龙二爷,一亮他?了一肚子屎,他不懂事看在你大妈的面上,你就饶了他吧!大妈求你了,给一亮说几句好话吧”

    赵―亮的母亲终日操劳,长相颇老,呈给许―龙的是―头花白蓬乱的头发。

    许―龙慌忙将她扶起“大妈,你这是要做会么?”

    赵―亮的母亲起来了。

    来了―个顾客,许―龙没等那顾客进门,就将门关了,挂上锁,回家去了。

    第四节

    赵―亮终于定亲了。还是那个他喜欢的小女孩。是媒人二次说媒说成的。赵―亮去女方家中送定亲礼物时,我看到了。他穿了一身新做的蓝涤卡制服,腰杆挺得直直的,又有了当年一番意气风发的神态。见了我,他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们还在读书,他居然着急找下女人了),但很快就自然起来了。他偏要我抽一支烟,我只好将烟接下点着,动作生硬地抽着。他说:“林冰,我不能跟你比。我以后是什么样子,我已看清楚了。成个家,过日子吧”挑礼物的担子在前头等着他,他不能与我多说话,说了句“常去我家玩!”就追担子去了。

    那个小女孩,我也见过。那天,她到镇上来买东西,被镇上的人认出来了“这是赵―亮的小媳妇!”很多人就拿目光去追她,她脸红了,用牙齿咬住薄唇,低着头,在无数双目光下,害羞地走着。很甜的―个小女孩。

    赵一亮再去小女孩家时,总要带上胡琴。

    赵一亮脑海中的图画,一幅一幅的,都很具体。女孩、染坊、双亲这―切糅合在―块儿,使他有了―种责任感。他越来越认真地对待那个染坊了。他几乎完全把染坊上的事揽了过来,并用心去思考它。他学会了计算,学会了理财,学会了许多生意方面的经验,他与油麻地镇上的各种手艺人越来越融洽,越来越有共同的情趣与语言。走上街头,他朝他们招手,与他们调侃,甚至能红着脸与他们说些荤话了。见了我,他说:“我俗了,是吧?”我就笑笑,倒也常来看他,但在―起时,情调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赵一亮预想的婚期是这年的春节前后。媒人给女方家中飘了个风,女方家的人似乎也没有太强硬地希望女儿更多地留在家中。赵一亮家入冬之后,就为婚期的到来一天一天地忙碌起来了。赵一亮只管忙染坊里的事,看着双亲为他的事忙碌,有时会从眼中突然飘过―丝隍惑。

    那天,油麻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在礼堂里演出,赵一亮手中的活儿也不紧,应了我的邀请,就来看演出。那天的灯光相当好,节目也好,演员、乐队等,各个方面都很开心。演出结束后,我就去台下寻赵一亮,但没有寻着。镇上―个人告诉我,赵―亮已走了好―会儿了。我去了他家。他正在大染锅里染布,两根木棍吃力地搅着一块长达四五丈的布,额上沁出许多汗珠。不知是因为累了,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他有点不太想讲话,只说了―句:“林冰,你的胡琴拉得真不错。”

    这年的冬天,是个寒冷而干燥的冬天。入冬以来,就没有落过一滴雨,飘过一片雪花。但,北风总是刮。这北风像是从万顷沙漠上越过,被吸去了最后一丝湿气。它日夜不停地吹着,仿佛要把这片平原吹得焦干。冬小麦在灰色的土地里,摇曳着单薄的叶子。岸边芦苇的枯叶,经风―吹,沙啦沙啦地响。油麻地中学的篮球场上,一有人活动,就总是灰尘笼罩,远看时,人像在烟里。河水枯瘦,结了冰之后,依然不停地枯瘦下去。离开水面的冰,就变成白色,河中间的冰失去水的浮力之后,就凹陷下去,终于断裂,因此,你总能不断地听到干冰的“喀嚓”声。每到夜晚,就会从镇子上,从更远的村落,传来敲竹梆的声音。这提醒人们警惕火烛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着,在这缺乏湿度的空气里,一声一声的,皆更结实、脆亮。每天晚上,我们总是在这种敲击声中入睡,偶然醒来时,依然听到这敲击声在响,只不过让人觉得,那敲梆子的人,熬不住困倦敲得不像上半夜那么认真、专注了。

    离春节大概只剩二十天时间了。这天夜里,我正做梦,忽听见马水清叫了起来:“锣声!”我、谢百三、姚三船,被―起惊醒了。

    “镇上谁家失火了!”马水清说。

    锣声是这地方报火警的信号。那锣急急地敲着,声音又猛又稠密。

    我们胡乱地穿上衣服,抓了脸盆、铁桶之类的东西就往外跑。我们跑出门时,看见油麻地中学的学生宿舍与老师宿舍的门几乎全都打开了,正涌出―个个的人来,汇为人流,往油麻地镇迅捷地跑去,人们都在惊恐而兴奋地喊:“救火啊!――救火啊!――”

    四下里,远远近近地都敲起了呼应的锣声。这锣声急促如爆豆,似乎要把整个平原上的人都呼唤起来。“哧哧嗵嗵”的脚步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满世界地响着,犹如千军万马掩杀过来。

    许多人在跑动,但许多人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着火了。

    此时此刻,人们就是尽着力气呼叫:“救火啊――!救火啊――!”

    有些人家的人睡觉死,才刚刚打开门来,就懵懵懂懂地问涌动的人群:“谁家着火了?”

    我们跑到镇上时,一时人群淤塞了街道,很难快速向前,但脚步仍在下意识地跑着,我们远远地听到了从横跨东西的大木桥上传来的纷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的稠密,使人担心那座年久失修的木桥会突然断裂。

    “火光!”有人叫了―声。

    众人抬头去看,只见镇南面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映红。

    于是,不能前进的人就站在那里根据火光的位置去判断谁家着火了。

    |“好像是卖鱼的周永汉家。”

    “周永汉家还得往东,好像是徐绍亮家。”

    我却觉得是赵一亮家。但我不敢说,也不愿说。我甚至在一听到“镇上失火了”这个声音时,就立即觉得这是赵一亮家。我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

    火光越升越高了,镇南的天空越来越红了。

    秦启昌出现在街边最高一座房子的屋顶上。他在寒风中高高地站立着,只穿了―件裤衩。他大声叫道:“人群闪开!人群闪开!让水龙过去!让水龙过去!”

    人群就用力向两侧挤去,给水龙让开了一条路来。四个大汉抬了一台水龙过来了。他们不知是附近哪个村子的,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的了。

    秦启昌站在屋顶上,拿了个长电棒在人群里照着周围人的面孔,然后叫了四个被灯光重点照了的汉子的名字说:“你们把那四个人换下来。”

    于是,那四个被叫到的汉子立即冲上去,换下了四个已疲乏的汉子,将水龙一足够风似的抬向前去。

    秦启昌就从这个屋脊跳到那个屋脊,―路指挥下去:“人群闪开!让水龙过去!”

    我拿了一只面盆在人群里钻着,―会儿工夫,就把马水清他们甩下了。过了大木桥,我也从一座院墙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直接向那火光跳跃而去。离那火光越近,我就越相信自己的感觉:是赵―亮家失火了!我就越拼命地向前跞跃。快近火光时,我每跳跃一下,都会被火光映照着,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黑影。

    我已站在了火光的边上。我两腿发软地看着,一时下不了屋脊了――赵―亮家的染坊已经快化为灰烬。此刻,与染坊相隔不远的赵―亮家的大屋,也被染着了火,正在燃烧!

    无数的人影在晃动。已有五台水龙从周围的村落抬到了现场,但没有一台出水――河里结着冰,弄不到水。我听见了无数榔头敲击冰的声音。终于从水边传来欢呼声:“冰砸开啦!冰砸开啦!”

    许一龙赤膊站在赵一亮家的高高的院墙上,大声朝人群喊着:“―个一个都排到水边去,排五队,往上递水!”

    人就一个一个往冰边跑。不―会儿,就有五条长队,像五条长蛇―样,从水边蜿蜒而上,把五台水龙与大河连接起来。无数的盆、桶在人手里来回倒着,满的上来,空的下去,水都倒进了水龙的大林桶里。

    这地方上救火的工具,就是这水龙,稍大―些的村子,都有一台。平素在―个可靠的人家放着,绝不让瞎动。这水龙有一根粗长的杠杆,使用时,两侧各由四个大汉左―下右―下地揿动杠杆,带动两个活塞,将水压出来,喷出的水,又远又冲,并不亚于城里的消防水龙头。可惜,今天出水太迟了。等它们都开始喷水时,赵一亮家的房子已经全都烧着了。五条水柱,在火光里钻着,被火光映得通红。喷出的不像是水,倒像是火了。

    许一龙依然站在院墙上。火光映照着他的胸膛和大声喊叫的大嘴“往这里喷!往这里喷!”

    有人喊:“许―龙,你快下来!危险!”

    许―龙不听,硬是站在院墙上。火星从空中纷纷落下来,落到了他身上。

    秦启昌过来,朝他骂道:“狗日的许一龙,你找死呢?”一把将他从院墙上拽了下来。许―龙刚被拽开不久,就有一根燃烧着的木头飞了过来。

    赵―亮的父亲和母亲一次―次地要往火中扑,被五六个人死死地按住。他们朝大火伸着胳膊,手张开着,仿佛要从那火里抓一些什么东西出来。火光里,眼珠瞪得让人害怕。

    火光真大,真红。烧红了的天空,似乎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

    我扔掉了盆子,在人群里到处叫着:“赵一亮!赵一亮!”

    有人说,赵一亮在院墙下蹲着。我就撞开人群,赶紧找过去。赵一亮确实在院墙根下。但不是蹲着,而是瘫坐着。他的头发烧焦了,衣服也撕破了。他居然在怀里抱着他的那把从火中抢出的胡琴。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答应,看了我一眼,嘴角便颤抖起来。我要将他拉起来,他死活不肯。我叫来了马水清和谢百三,三人―起用力,硬将他拽了出去。

    火光渐渐减小。水龙仍在不屈不挠地喷射着。尽管大家心里明白,这已毫无意义,但还是不住地递水、喷水。救火,就是要把火彻底扑灭。地上到处流淌着水,很滑,不时地有人摔倒,把手中的盆子或桶甩了出去。

    天将拂晓时,火熄灭了。潮湿的灰烬里,冒着一缕缕的湿烟。

    所有的人都水淋淋的,一副极度疲倦的神态。

    镇上的人,在给那几台外村的水龙挂红布条。

    赵―亮的父母已经被人抬走了。

    我们几个将赵一亮劝到了我们的宿舍。

    这把火烧去了油麻地镇是富有的一户人家。

    第五节

    后来,赵―亮把他的胡琴永远地给了我。他说他不可能再拉胡琴了。他让我好生待它。我想不接受,但他说:“你要看着我卖掉它吗?”我说:“我给你保存吧。”可是后来,赵―亮一直也没有再肯要回这把胡琴。因为他真的从此对拉胡琴不再有一点兴趣了。这把胡琴至今还在我身边。它在当时的油麻地镇,确实是最好的―把胡琴。

    赵一亮的父亲在火灾之后瘫痪了,卧床不起,也不再言语,经常尿屎一裤。

    赵―亮现在只拥有一堆废墟,还有一屁股债务:大火把许多顾客的布与旧衣烧毁了。

    赵―亮无言,许多天里,神情恍惚,十分恍惚。他老蹲在废墟旁,瞧那片焦黑的东西,有时还用手抓起―把灰烬来看看,样子有点像―个农民抓起一把沃土来欣赏。大火似乎烧掉了他的全部记亿,他要在这废墟旁努力回想从前的岁月。

    他的母亲,几天时间里头发就变得纯白如霜,并且开始拄着拐棍走路了。她常陪着儿子站在废墟前。北风吹来,掀动着她的衣角与白发。

    镇上的人帮助他们清理掉了废墟,并凑了―些材料,帮助他们搭了个临时居住的草棚。

    大年三十这一天,许―龙的理发店生意兴隆。但他却将理发店临时关闭了几个小时,用―块大白布包了理发用具,来到镇南的这个小草棚里。他让赵一亮与他―起,将赵一亮的父亲扶坐在椅子上,给他理了发,又给赵一亮理了发。两人无话。临走时,许―龙只说了―句:“有二爷在,别怕!”

    赵―亮自然没有如期结婚。但女方以及女方家里人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等等吧,等盖起房子来再说吧”赵―亮春节去拜年,也没有怠慢他。

    但,赵一亮家的房子,一直也没能盖起来。他勉勉强强地又将祖传的行当捡起来,干着。他不吃好,不穿好,将钱一分―分地攒着。他的心中总是矗立着从前那幢使他气宇轩昂的房子。但生意很清淡。他不得不在很多时间里还去参加地里的劳动。他不再知道劳动的痛苦了。沉重的负荷,使他的右肩比左肩明显地倾斜,一双手也变得十分粗糙。与我相比,他似乎―下子比我年长了六七岁。我们见面时,他总是很少说话,越来越像―个木讷的庄稼人。

    我读高三时的那年开春,一连好几天下大雨,我们几个没处走动,很无聊,嘴就都变得很馋。那天傍晚,马水清说:“后面大河边上肯定有渔船,我们买几条鱼回来煮着吃吧。”钱自然是他出,但我们几个都得陪着他―起去大河边。当时,大雨滂沱,天空下全是浓稠的雨烟。一来嘴馋,二来这连日的雨也憋坏了我们,很想寻求点刺激,就两人合用一把伞,缩着脖子跑进了雨地里,沿着宿舍后面的路,往大河边上去。

    我和马水清合用他的一把红油纸伞。出门不久,他却突然独自一人撑了伞跑掉了,让我完全暴露在大雨里。我赶紧迫他去,他就钻进了树林――通往大河边的路就在树林里。谢百三和姚三船合用―把黑布伞走在后面,见我被雨淋着就“咯咯”地笑。我于是很想从马水清手中夺过伞来,让他也被雨淋一淋。可正当我要追进林子去时,马水清却撑着雨伞―步―滑地跑回来了,并做着手势,让我们别发出声响来。

    “有人解了木排,在偷木头!”马水清走过来,指了指大河边,小声地说。

    我们几个便一下子被抓贼的快感袭住了全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大河时,就都闪在了树丛里,往那边仔细看。

    ―个身穿黑塑料雨衣的人,扛着―根好几米长的木头,从大河边上过来了。他被那木头压弯了腰,但走得很快,几次差点滑倒。他把木头扔到了通向大河的一条小河边的芦苇丛里。那芦苇长得极高大茂密,一根木头扔进去,居然不露一丝痕迹。那人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又疯狂地往大河边上跑。估计他要过―会儿才能再次到芦苇丛这里,我们一见他远去了,就都去芦苇丛里看。那里已经藏了五六根―般长短、质量上等的木头了。我们又立即躲回到林子里。当那人又扛了―根木头走过来时,我们突然从林子里向他迎面跑去,将他截住了,并高喊:“放下木头!”

    那人没有放下木头,却用双手更紧地抱住它。

    “放下木头,贼!”

    那人的身体就索索直抖,不一会儿,木头从他肩上滑落下来,溅起―片泥水。

    姚三船就大声地向四周喊叫起来:“捉贼呀――”

    不料那人“扑通”一下跪在了我们脚下的泥水里“林冰,是我”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天欲晚未晚,我们在朦胧的天光里,看到了他的脸――赵一亮!

    他咬着嘴唇,浑身抖个不止,喉咙里哽咽着。

    大雨“哗哗”不停,他的头发被雨水冲到了额上,几乎遮住了双眼。一双绝望的目光在头发后面哆嗦着,含着让人心碎的哀求。

    我哭了,赶紧拉他起来。但他不肯,坚决地跪在泥水里。

    我、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都说:“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四个人―起用力,才将他拉起来。然后,我们再没有回头,匆匆往大河的东边走去。

    第六节

    第二天,依然下雨。借着这雨幕的掩护,附近的农民和过路的船只,哄抢了―个散了的木排。雨幕里,人影憧瞳,急急如打家劫舍。那些木头,有的被扛到了麦地里,有的被扛到了某个人家屋后的树林里,有的被缚在船旁随船远去了没有多长时间,―个木排就从大河上彻底消失了。

    哄抢木排,情节严重,县公安局呼啦啦几乎连窝端到了油麻地镇。木头很快被收缴回大部分。但众人都拒绝承认他们的举动为“哄抢木排”:“那木头在河上到处漂着,有的都漂到了我家水码头上了,我捞上来,怎么能叫哄抢?”“我看到那木头漂到芦苇丛里就顺便将它扛回了家中。”总而言之,他们没有抢木排,而是捞木头。他们中间还有人说:“不是我捞上来这几根,它们早顺流淌走了,你们大概连这几根还找不着呢!”那样子,仿佛要让公安局的头头出面,专门向他致谢才是。

    事件重大,却没有任何理由处罚那些人,更无理由抓人。公安局的人挺恼火。到现场去检查的人报告,那捆木排的铁条,是用钳子掐断的,大概是在众人哄抢的头天黄昏至晚间所为,经过一夜的风浪,那木排就被冲散了。既然如此,公安局就把关在镇委会大院的几十个捞木头的人狠狠训斥了一通,然后将他们都放了,开始追查那个解木排的人。他们拿了小本子,四处查访,或把人叫到镇委会去盘问,不久,就从一个渔民那里获得一条线索:那天傍晚,有四个小伙子从停靠木排的那个方向过来,打了两把雨伞,一把为黑布伞,一把为红油纸伞,两人合用一把,看样子,像是学生。于是,就有五六个公安局的人来到了油麻地中学。排来排去的,就排到了我们四人头上。其实也不难排,因为油麻地中学就马水清有一把红油纸伞。公安局照例采取那个行之有效的老办法:突然单个盘查。

    我被叫到了校长室。公安局的人问“四月四日下午五点钟左右,你去哪儿了?”我们几个早商量好了:不隐瞒那天去了大河边,但要咬定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我装着回忆的样子说:“好像去大河边了。”“就你一个人。”“不,还有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下大雨去大河干什么?”“想吃鱼,去买鱼。”“你看见大河里有―个木排吗?”这―问,我心里就有点慌乱了,因为我们商量着“攻守同盟”时,并没有考虑到如何统一对待这―细节。公安局的人就用也们那种令人心里发虚的职业性目光看着我的眼睛。我立即说:“看见木排了。”(事后,我们几个又碰到一起时,我才知道,谢百三在被盘问时,却一口咬定,他根本没有看见什么木排。)我被盘问了好几个小时,吃晚饭时,他们让人端来饭菜,让我就在校长室吃。吃完了,我不再是接受盘问,而是接受审问了。到了深夜,他们发火了:“如果是你们几个干的,我们想,你们反正也不是偷木头,是胡闹了玩的,说出来,批评教育也就过去了。如果你们看见了是别人干的,不说,这就叫包庇坏人。但不管是那一种情况,都得老实说出来,不说是万万不行的!”这天夜里,我没有能回宿舍。(事后,我才知道,他们三个人也被关在不同的小屋里审问,也都未能回宿舍)。第二天,公安局的人让王儒安来对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工作。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我只能在校长室里继续待着。(事后,我才知道,公安局的人从审问我们几个的当天晚上,就已从我们的回答中找到了许多互相矛盾的地方,从而判断出我们几个―定隐瞒了什么诡秘)。

    我们四人有两天两夜未能见面。第三天上午,公安局的人突然全部撤走了,我们仿佛成了被人吃完的空罐头筒,被弃置一旁,再也无人问津。我们就又走到了―起。

    当天下午,就有消息从镇上传过来:赵一亮被逮捕了,现在被戴了手铐,关在镇委会武装部的屋子里。

    我就赶忙往镇上跑。

    武装部的窗前围满了人,正抢着往屋里看。我就拼命挤进去。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把前面的人全都推到了一边。

    我挤到了窗口:昏暗的墙角上,赵―亮脑袋低垂,弯腰坐着,双手相合,搁在膝上,手铐在昏暗中发着幽冷的亮光。我双手紧紧抓住窗条,将脑袋抵着,搁在两根铁条中间,眼泪便顺着鼻梁流淌下来。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的小轮船来了。

    油麻地镇的居民以及镇外听到消息的人,都拥到街上,等着看公安局的人把赵一亮押上水边的小轮船。

    许―龙在镇委会大门前歇斯底里地叫喊:“放了赵―亮!放了他!不就扛了几根木头吗?我赔,我龙二爷赔,我龙二爷拆房子赔!”他嘴角上净是白沫,眼中泪光闪闪“你们把他抓走,那两个老的也就活不成啦!”

    很多人在落泪。

    上午九点钟,公安局的人押着赵一亮从人武部的后门出去,穿过一条小巷,避开了围观的群众,把赵―亮押到了小轮船上,随即发动马达,将船开离河岸。这里,许一龙等人听到了消息,发疯一般跑向河边,沿着河岸追着那小轮船。大概是八蛋先朝小轮船扔了砖块,随即,河两岸就有很多人用泥块、砖块去砸。当小轮船即将出了河口而进人大河时,许一龙一下扑进水中。然而那小轮船不是―般的轮船,一加足马力,船屁股几乎埋进水中,船头一昂,快艇―样从水面上飞过,许―龙只赶上船尾翻起的漩涡。他挣扎着,呛了几口水,徒劳地在水中叫喊着:“放了他!不就扛了几根木头吗?”

    赵―亮就这样被带走了。一连几天,我总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他那把留给我的胡琴。我总不能将从前的赵一亮与他今天的结局联系起来。

    我去镇上看他的父母时,只见他母亲拄着拐棍站在大河边上,目光茫然地望那大河,白发飘飘,嘴里喃喃自语,却总让我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打赵一亮被带走之后,我、马水清、谢百三,就与姚三船有点生疏起来了。四人在一起时,就不太想说话,即使说话,也显得不太自然。有时候,找些话说,可是越找话就越没话说,索性就不说了。

    隔了―个月,姚三船转学了,转到离他家十多里地的一所新建的高中。他走前,我们请他下了一次馆子,还是吃一大盘猪头肉。吃时,也是没有太多的话说。

    晚上,他说:“我明天就走了。我们同学五年多,让我最后为你们吹―次笛子吧!”

    那个夜晚很安静。姚三船的笛子吹得极动情。从前吹笛子时,我们总嫌他牙齿漏风发出的噗噗声,但这天晚上,却觉得这噗噗声也很动听。吹了两曲,他不吹了,握着笛子,忽然哭起来。我们就都劝他:“别这样。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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