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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桥上的木板烂了,烂了就让它烂了吧。即使有人在桥上走过,因这木板的腐朽而一脚踩空将腿拉出一条长长的鲜血淋淋的伤痕,也不见得有人会去将这块烂的木板换下的。油麻地人的任何一个念头,都像是潮湿的柴火燃起的火,还未等熊熊燃烧,就熄灭掉了。

    日子是潮湿的。

    油麻地的人无论是到哪儿都屁股沉,见到什么就一屁股坐下去,坐下去就不想再起来,都是因为这雨,这千年不枯的雨。它下给油麻地一代又一代人看,它既养育着他们,也麻木着、钝化着他们。油麻地的人脸色*永远是苍郁的,手心永远是潮湿的,目光永远是呆滞的,口齿永远是木讷的。

    躯体矮小,脖子短,两肩胛耸起,耷拉着眼皮,如此形象与体形,也是因为雨;雨潮湿了衣服、被褥,一年里,他们常常蜷缩着,久而久之,就落得这番模样。

    这雨使油麻地的人很难变得清醒、执着。这雨弱化了油麻地男人们的血性*与复仇的火焰。

    但这被潮湿的草木所覆盖着的烧不出头的火,却也是难以熄灭的。一旦得到拨弄,将火翻到表层,如果再得干焦的柴火,其燃烧的凶狠也将是十分可怕的。

    现在,油麻地的两个书生,正在非常有心计、有章法地拨弄着这一处一处只是冒着淡淡青烟而蛰伏于深处的多年暗火。他们要将这星星点点的暗火变为亮丽而凶猛的明火,并烧向一个方向。

    深夜,邱子东家。

    邱子东说:“已经整了五十页材料了,可以揭锅了。”

    杜元潮不停地嗑着瓜子,不言语。

    邱子东用手掂了掂那份厚厚的材料:“足可以打发他了。”

    杜元潮说:“等等等吧。”

    邱子东指着杜元潮的鼻子:“你这人一辈子胆小,一辈子多虑,一辈子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杜元潮有点儿恼羞:“还是等等等吧。”

    “我知道,你不就是惦记着想从朱瘸子那里得一枚重磅炸弹吗?是有道理。朱瘸子实际上就是李长望独自一人的贴身跑腿,他知道李长望的事情肯定比谁都多,而且有些事情,李长望是非得有他帮忙不可的。可是,你能指望这个鬼瘸子向你提供什么吗?我们不是已经几次靠近他都未能找到一丝空隙吗?”

    “你你别别忘了他他是个赌赌棍。”

    “赌棍又怎么样?”从前的少爷邱子东从来就瞧不上杜元潮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哼哼唧唧、黏黏糊糊的劲头。

    “还还是等等一等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耐心是一种比任何一种品质都更具杀伤力的品质。

    初春的一天,杜元潮偶然得到一个消息:朱荻洼在五里外的丁家渡赌博输了,因欠人家的钱,被捆绑住,那边暗地里传过话来,让朱荻洼的家人拿钱赎人。

    丁家渡是一个四面被芦苇所包围的小镇,赌风甚炽,高手云集。地方有关部门虽然时不时地突然发动搜查,但十有八九扑空:那些赌棍们派专人于水边望,见有可疑船只向这边而来,或是撤局作平常人儿状,或纷纷上了各自的小船,于黑暗之中平安逃遁。气焰嚣张时,竟不散去,而是约好了,各自驾船,分头去另一个孤僻的水中小岛,将未完的赌局继续进行下去。这浩浩荡荡的芦苇丛中,有的是孤岛。

    朱荻洼懒得在油麻地与那些抠抠唆唆、输不起也赢不起的人一桌赌博。他赌了一辈子的钱,境界全在油麻地的赌棍们之上,与他们凑一局,心里总觉得不淋漓酣畅。于是,他常常只身一人暗走丁家渡。那里的赌局,也才算是赌局。但,那里高人多,朱荻洼来丁家渡,结局大同小异:赢的少,输的多。那也愿意,因为痛快———这里能使人赌得汗珠滚滚、热血阵阵如潮涌一般撞击心头。

    朱荻洼这回是大输,输得即使剥掉全身的衣服,也还差着一大笔钱。他想撤身,人家哪里肯答应,上回就欠着人家许多钱呢。朱荻洼已不合规矩了,人家得按规矩办事。几个人将朱荻洼绑了,用船送到一个小岛上,那岛上有间割芦苇的人歇脚的草棚子。几个人就将他往草棚子里一扔,说:“何时见着钱了,何时来给你松绑。”便全部撤了。

    朱荻洼觉得自己走到了尽头,心里头很是悲哀。

    朱家的人得了传话之后,非但没有一个焦急的,倒有点儿幸灾乐祸。

    他老婆听罢,双手一拍屁股,然后往空中一跳,连声叫道:“好!”然后跑出家门,当多大的喜事一般,逢人便说:“这杀千刀的,被人家捆起来了!被人家捆起来了!”她不停地用双手拍打屁股:“好!好!家里被他输得毛不剩一根了。我就一个银簪子,是我出嫁时,我老娘给我的,他都偷了去输了!”

    他的老父亲听罢,说:“捆在那儿吧,捆在那儿吧,那儿好,那儿好”朱荻洼一连两天喝不着,吃不着,像一条虫子蜷在四面透风的破烂草棚里。他寻思着那些人总会来的,没想到又过了一天,也不见任何动静。他不禁于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完了,这回我朱荻洼完了。”四周只是一片寂寞的水声。偶尔有几只鸟停在草棚顶上鸣啼,朱荻洼很想见着它们娇小的身影,然而就是见不着,听那一声一声的鸣唱,觉得其声有点儿凄凉。他的心开始阵阵发慌,两眼开始发黑,口渴之极时,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正从喉咙里丝丝泛出。他现在只有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上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他想念油麻地,很深切地想念。他在心里说:“谁在这个时候将我救出去,他就是我爹,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并在心里赌咒发誓“若不算数,我就是狗日的!”

    然而,四周只有水声。

    朱荻洼被杜元潮解开绳索背上小船时,眼睛都睁不开了,形同死人。

    杜元潮将他放在船舱里,一直向油麻地摇去。行一阵,他用手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浇在朱荻洼的脸上。水大多流走了,但也有一些顺着朱荻洼的嘴角,慢慢渗进他的嘴中。一股湿润顺着喉咙与食道,渐渐地向胸腔与腹部蔓延。这棵似乎已经干枯的禾苗,得了雨露,在慢慢地变化着颜色*,慢慢地显露着生气,慢慢地从泥土上抬起耷拉着的枝叶。

    朱荻洼醒来时,见到的是一轮温暖的红日。

    随后,他看到的是摇橹的杜元潮。

    杜元潮朝他微笑着。

    他也微笑着,微笑中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动了动那条肌肉松弛、细如柴火棍的瘸腿,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世间。此刻,他变得有点儿脆弱,沙哑地说了一句“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竟然哽咽起来,流出了眼泪。

    杜元潮依然微笑着。

    杜元潮得到消息后,没有对任何人说,带足了钱,只身一人来到丁家渡,找到那帮人,如数付了朱荻洼的赌债,得了那帮人的指引,然后就来到这个小岛上。他在背起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朱荻洼时,忘记了初衷,心里就只剩下浓浓的悲悯。这悲悯使他自己都深为感动,眼睛几次潮湿,几次模糊。

    后来,杜元潮在朱荻洼面前一直只字未提有关李长望的事情。

    梨花初放时,一天杜元潮找到邱子东说:“我把那五十页材料上的事,都一一念给朱瘸子听了。”

    邱子东听了,差一点儿没有一把勒住杜元潮的衣领。他歪着脖子,用手直指着杜元潮的鼻子:“你他妈疯啦?!”

    “我我没有疯”

    邱子东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等着他告诉李长望吧!你等着李长望收拾我们两个、我们两家吧!”

    可是,当天夜里,朱荻洼找到了正在一起整材料的杜元潮与邱子东,然后说出一个人名来:谭月月。说罢,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杜元潮与邱子东听罢,大吃一惊,朱荻洼都走开很长时间了,两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谭月月是谁?谭月月是李家旺的老婆。李家旺是谁?李家旺在青岛当兵,是海军,现在军舰上当军官。这种男人的女人,是连一个手指头都碰不得的———碰的哪里是女人,是天条!

    杜元潮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我才知知道,什么叫色*色*胆大大如天”

    邱子东忽然觉得桌上那厚厚的一沓材料,骤然间变得有点儿轻飘飘的。

    杜元潮告诉邱子东,他在给朱荻洼逐条念那些材料时,就见朱荻洼额上直冒虚汗,嘴唇颤抖不已,口中不住地说:“这些事情,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念完之后,他从朱荻洼的眼神中分明读出一句话来:李长望死定了!

    李长望的行为超出了杜元潮与邱子东的想像。

    谭月月除了是现役军人的家属外,相对于李长望的年龄,她的年龄也太小了一点儿,才十九岁,是个刚过门不到一年的小媳妇,另外,按辈分算下来,谭月月还是李长望的侄媳妇。无论从哪一种角度来看,李长望都太堕落,都太肆无忌惮了。他对与这样一个小女人戏耍的性*质,应当是清楚的,普通军人的女人,就碰不得,更何况李家旺还是个军官呢?

    相对于与其他普通人家的女人戏耍,李长望在与谭月月戏耍时,慎之又慎。正是因为油麻地人只是想到谭月月是不会有人敢碰的———除非这个人找死,加之李长望行动的高度隐蔽,所以,杜元潮与邱子东在无数个夜晚的挖地三尺的搜寻中,也未能获得这一性*命攸关的线索。

    朱荻洼又是怎么知道的?事后,许多人猜测,在李长望与谭月月的每一次戏耍过程中,朱荻洼承担了穿线探路与放风的角色*。朱荻洼听到后,指天发誓,说他若是做过这等缺德事,就一定是“狗日的”他说他只是偶然觉察出李长望与谭月月之间有那份暧昧的。

    就像当时每个地方上的军官都会娶回一个这地方上最漂亮的妇人一样,李家旺从几十多里外的一个水上村庄娶回的这个女人,算得上是油麻地的美人了。乡下女人,臀大身肥,脸如银盆,而这个谭月月,屁股小小的,翘翘的,两腿长长的,直直的,走起路来屁股跳跳的。乡下女人,双乳倒是大,但十有八九如两只兔子趴着,而这个谭月月的那两只****,却是尖尖的,直撑得胸前衣服绷成一条线,仿佛两只毛茸茸的小鸡在抢一条蚯蚓。

    李长望第一回遇见谭月月,是在河边上。他在河岸上走,远远地见到码头上有个年轻女人在洗衣服,就觉得这女人好像有什么地方与一般乡下女人不大一样。走近时,正是谭月月将洗好的衣服放在木盆里欲要转身走上来。谭月月听见了脚步声,抬起头来看,李长望就觉得天空一亮,随即看到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她在下仰望,他在上俯视。她的衣领张开着。谭月月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有一处不该泄漏的地方泄漏了,慌忙低下头去。李长望倒也没有久留,只管沿着河岸大步往前走,也未回头。但却无缘无故地想到了一句话:“这是水缸里的一条鱼。”

    故事从何时何地开始的,李长望出事之后,谭月月的叙述有点儿模糊,这就为油麻地人的想像力的施展留下了空间。但通过谭月月的叙述,油麻地的人也确切地知道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李长望在与谭月月做事时,从来都是在野外,一望无际的芦荡、麦浪滚滚的麦地、一眼望不到边的果园、无人问津的看风车的小屋。那时,他们是绝对自由的,仿佛天底下,就他们两人,即使有风吹草动,四处都是逃路。而惟一的一次在她家中戏耍,就使李长望遭受了灭顶之灾。从这个意义上说,杜元潮、邱子东获得这一线索,若不是李长望自己破了“不可于屋中”的禁忌,也许永远并无多大意义。

    东窗事发之前,油麻地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

    杜元潮与邱子东都有自己的工作,这些天,他们都不在油麻地,而在各自的小学校教书。

    星期六傍晚,杜元潮与邱子东差不多同时回到了油麻地。

    这天晚上,杜元潮没有走动,只是在家门口的瓜棚下与父亲坐着说说话,一直说到父亲困了要进屋去睡觉,他还坐着。

    杜少岩说:“睡吧。”

    “你先去睡吧。”

    杜少岩搬了凳子,咳嗽着,往屋里走去。

    杜元潮看到父亲佝偻着的背与蹒跚的脚步,心里不免有点儿伤感:他老了。

    杜少岩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来,回过头来说:“就别急着往回调动了,我一个人照顾得了自己。”他似乎还想问儿子一些什么,但后来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

    杜少岩在快走进屋门时,偶然向东边的田野上看了一眼,随即,不很在意地说:“你看,那匹小马驹又在那儿了。”他朝东边看了看,说“不要在屋外久坐,外面凉。”就进屋了。

    杜元潮站起身来,面向东方———那匹小马驹果真立在远处的桑树林前。

    杜元潮知道,他只能远远地站着观望,并且需要全神贯注。别说去追赶,即使是稍一走神,那匹小马驹就会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时候,当他于月光下看见它时,他一定会向它跑去,但,没有等他跑出几步,它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不死心,就在桑田里四下寻觅,然而终究未能见到它的踪影。

    杜元潮的家不在镇里,而在镇外的田野上,很孤独的一幢房子。

    但杜元潮在这幢茅屋中长大成*人,并未因四处空空无一户人家而感孤独,因为,除了屋后那架吱吱呀呀的风车,还会有这匹小马驹出现。

    杜家父子曾经将他们偶然看见白马驹的事讲给镇里人听,没有一人相信。他们或是认为杜家父子眼神不对,或者干脆认为这是杜家父子在杜撰一套谎言。他们会在杜家父子描述月光下的小马驹如何的神采奕奕时,报以嘲笑,甚至用脏话骂他们几句。后来,杜家父子就再也不对他们提及小马驹的事了。

    杜元潮只给一人讲,那就是采芹。采芹曾和杜元潮一起于夜晚守望过小马驹。虽然,它最终未能出现,但采芹却相信,直到采芹长成大姑娘后,还依然相信。她甚至能通过想像将小马驹描绘成与杜元潮所见到的小马驹一模一样。

    还有一个人相信,这就是土改时用一捧石灰将自己的双眼呛瞎的范烟户。他会在杜元潮说起小马驹时,将脸微微扬上天空,眨巴着一双泥螺壳一般的眼睛,不住地点头。

    杜元潮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小马驹的出现似乎与他与油麻地之间有着极其神秘的关系。

    它似乎总出现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尽管并无足够的事实证明这一点,但在杜元潮的感觉里,其情形就是如此。

    小马驹一身纯白,身材修长而优美。它不走也不跳,永远是一个脑袋上引、以观苍穹的姿势。这个姿势,富有神性*。

    小马驹身后的桑树一派静穆,在月光下犹如一株株巨大的珊瑚。

    杜元潮无声响地看着它,居然想像着自己听到了它纯净的鼻息声。

    春月万里,月色*如水似乳,三月的夜,让人有微醺之意,也使人起一份惶惑与茫然。

    杜元潮不能久看小马驹,因为久看之下,它就会慢慢变得模糊,直至淡如轻烟,轻轻飘去,仿佛天地间就不曾有过它。

    有些时候,杜元潮自己也会疑惑:果真有这样一匹小马驹吗?

    月亮在大放光明,那小马驹周身镶了毛茸茸的银边。

    杜元潮双眼发涩,微闭一阵,再睁开时,就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空空如也

    雨从早晨就开始下了,不粗也不急,很纯净,很温柔。虽说是个雨天,但天并不显得昏暗,只是觉得天地间飘散着淡淡的烟。

    小孩子们照样在外面玩耍,偶尔会听到大人的骂声:“小猴子,你就死在外面让雨淋好了。”骂完了,并不固执着让孩子回去,只是嘀咕着“衣服都淋湿了,没换的了。由他去,就让他穿湿的。”

    人们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两眼无神、满脸倦色*地往门外看,看雨落到水洼里,溅起一个一个水泡泡,那水泡泡鼓起时,很像青蛙鸣叫时嘴巴两侧的气囊。看雨地有人在行走,那路像浇了油一般滑,那人走得很不容易,即便是聚精会神,也仍然东摇西晃,突然脚一滑,滑倒在烂泥地里,样子很滑稽。见着的人,就会禁不住笑起来,就会有一串口水在笑的时候流下来。看河上,河上有个穿蓑衣的放鸭人,正撑着小船,将一大群鸭子慢慢地往前赶,那些鸭们可能是吃饱了,没心思再寻觅小鱼小虾了,只管缩着脖子往前游,偶尔,水中有条大鱼一甩尾巴,它们被惊起,炸了窝一般,叫着四处逃散,但过不了一会儿,又汇拢到一起,然后依然缩起脖子,在雨中慢慢往前游去。

    雨将一切植物洗得干干净净,绿的,红的,黄的,白的,所有的颜色*都比以前鲜亮,那颜色*仿佛原先是在睡眠中,而现在都被雨唤醒了,流动着生命的光彩。

    广阔的田野,在这春天的雨中,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每一根草茎,每一片叶子,仿佛都朝天空张着欲望的嘴巴,吮吸着飘落下来的甜丝丝的雨。就在这无比寂静的天空下,却又分明有轰隆轰隆的欲望在喧嚣不宁。

    二傻子在雨地跑着,叫唤着

    田埂上,两条牛在一前一后地吃草。雨幕里它们显得很庞大,像两座小山。

    两座小山在移动着。但,过不了一会儿,后面那座稍大一点儿的山哞的一声鸣叫,朝前面那座稍小点的山急速逼将过去。小山仿佛感到了威胁,就向前跑去。大山便迅猛地追过去。于是,一大一小两座山,就在田野上飞驰着,跳跃着,从田埂到河边,从河边到果园,从果园到野草丛生的荒地。小山终于停住了,那大山忽地向空中跃起,随即落在了小山的脊背上。

    就在这一时间里,可能有许多双眼睛看到了这两座叠加在一起的山。

    山的脊梁在痉挛似的耸动着。

    雨珠从棕色*的山梁上纷纷滚落下来,直落到野草丛中。

    二傻子拿了一根树枝,在山边边上看着,口水不住地从嘴角流下。他看见了水浸浸的、不时被翻开的粉红色*的门户,翻开时犹如一朵邪恶的花在盛开。他看见了那根粗粗的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把柄,那把柄既是黑色*的又是粉色*的,上面满是黏液。

    他终于受不了,举起树枝向山疯狂地抽去,然而,那两座山在叭叭叭的鞭挞之下,竟岿然不动地叠加在一起。

    起伏不平的山,耸立在绿意浓浓的平原上,实在是一道好看的风景。

    一阵猛烈的痉挛之后,两座山颓然分开。仿佛此时,它们才感觉到了鞭挞的疼痛,向远处跑去了。

    二傻子撵不上它们,只好往回走。一路上,他看到了两个正在割青草的姑娘金子和兰子。他挺起腹部举起枪,撇开两腿,向她们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嘴中还咿咿呀呀地叫唤。

    两个姑娘转过身去,掩面避着二傻子。

    二傻子一直走到她们身后很近的地方,咿呀之声越发的响亮与尖锐。

    “滚!二傻子!”金子说。

    “不要脸,二傻子!”兰子说。

    不要脸的二傻子没有滚,很固执地站着,并且一寸一寸地向两个姑娘的身体贴过来。

    两个姑娘已闻到了二傻子身上散发出的肮脏气息和狗一样的喘气声。她们手握镰刀,突然转过身来———二傻子让她们吓坏了,也让她们气坏了:他居然将枪赤裸裸地端在雨中。她们没扭过脸去,也没有放下草跑掉,而是挥起镰刀,作劈杀状,向二傻子一步一步走过来。

    二傻子看见了两把被雨水洗得寒光闪闪的镰刀,顿时转入恐惧。他向后退着,枪慢慢地垂挂了下来。

    金子和兰子互相对了一下眼神,扔下镰刀,一起扑将过来。

    二傻子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两个姑娘猛扑上来,压在了二傻子身上:“让你不要脸!让你不要脸!”挥起拳头,雨点一般朝二傻子没头没脑地砸下来,砸得二傻子嗷嗷乱叫。

    金子让兰子用膝盖将二傻子死死抵在烂泥里,起身去拿来了镰刀,嘴里说着:“我割了它!”朝二傻子又走过来。

    压在二傻子身上的兰子,回头看了一眼抓着镰刀的金子,转过身,低下头,双手猛劲一扯,就听见嘶的一声,二傻子的裤子被完全撕开了,那支龟*缩着的短枪藏不住地暴露在雨中。

    金子让兰子死死抵住二傻子不让他动弹,自己则蹲下来,竟一手将二傻子的枪捉在手中,然后提起,另一只手则将锋利的刀锋靠在被扯直了的枪上。

    二傻子像一头被杀的猪,声嘶力竭地叫唤着。

    几个放牛放鸭的人,就赶过来看热闹。见了这番情状,都小声地说:“这两个小辣椒货!”

    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说:“还是两个大姑娘呢,这世道真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金子与兰子将二傻子的裤子干脆扒掉了,然后扔进河里,还不解恨,又骑到了二傻子的身上,再一次施以重拳。

    二傻子呜呜呜地哭将起来。

    那个上了岁数的人走上来劝金子与兰子:“两位姑娘,且饶了他吧。”

    金子停住拳问:“为什么要饶他?”

    “他是个傻子。”

    兰子说:“傻子?他那个地方怎么不傻?”

    两人对二傻子又是一阵拳头,然后起身,将他踢到了路下,各自拿了自己的镰刀走了。

    二傻子躺在烂泥里可怜兮兮地号啕着。也没有人来拉他起身,一个一个地走了,放牛放鸭去了。号啕之中,二傻子的枪复仇一般地指向了飘着雨丝的天空。

    此时的油麻地对二傻子的哭声完全无动于衷。

    有好几户人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某个男孩或某个女孩挨打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至于说为什么要打孩子,理由是没有的。不打孩子,或无孩子好打,要么就坐在凳子上犯傻或打瞌睡,要么就上床睡觉。睡是睡不着的,于是就听着雨声做床上应该做的事。

    这时,连门都不要关,虽然是大白天,却是无人走动的。白天有白天的感觉,白天有白天的味道。因为油麻地的雨多,油麻地人家的床,白天都常常闲不着,摇晃着,吱吱呀呀地叫唤。这是雨中的乐章。油麻地的女人似乎特别能生孩子,而这些孩子十有八九是在雨天怀上的。雨使油麻地的男人一个个都形销骨立,雨也使油麻地人丁兴旺。

    范烟户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尤其寂寞,就坐在门口唱起来:晨鸡初叫,昏鸦争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范烟户的曲儿,飘进了一条又一条巷子

    朱荻洼去了一趟杜元潮家,只片刻工夫,又走进雨地里

    随后,雨中,杜元潮、邱子东都在很诡秘地走动着,去了一趟朱小楼家,去了一趟小七子家

    最后,杜元潮去了一趟废弃的仓房。

    仓房里住了一对卖唱的父女。他们是路过油麻地,没想到雨将他们困在了这儿。油麻地的人自然想听唱,但,都想白听。父女俩岂肯白唱,就住到仓房里,蒙头睡觉去了。

    杜元潮掏出五元钱,请父女俩晚饭后到村子中央的祠堂里唱几个曲子。那父女俩自然很高兴,对杜元潮说:“我们一定用力唱。”

    杜元潮让小七子站在巷口,大喊了几声:“今晚上,到祠堂听唱!”

    这个消息很令人振奋,一个个奔走相告。

    吃了晚饭,雨小了些,人们就三三两两往祠堂走,不时地听见人说:“走,听唱去!”

    与以往的雨天不一样,今晚上的油麻地人不是一吃了饭就熄了灯往床上爬,而是纷纷去了祠堂。

    当杜元潮看到满满一祠堂人时,心里很高兴。今晚上不能让油麻地人睡觉。油麻地人睡觉死沉,性*子又木,夜里房子倒了都不一定肯起床。今晚上,必须有成千上百醒着的油麻地人。油麻地的历史需要他们今晚醒着。

    但也有不少人未到祠堂里听唱,比如朱小楼、小七子等。

    这父女俩唱得很不错,又很卖力。女孩儿声音尖而亮,亮而纯,纯而甜。拉胡琴的父亲声音厚而沙,沙而沉,沉而有力。唱得木讷的油麻地人一个个很兴奋,两眼发亮,眼珠儿也变得灵活起来,黑暗里,像无数的猫聚在一起。

    杜元潮与邱子东站在最后面的黑暗里。

    这谭月月家住在镇子西头,与镇里人家相隔了一段路,显得很僻静。

    当祠堂里父女俩已唱了两三曲,一个个已渐入佳境时,李长望的身影在通往谭月月家的小路口犹疑不定地出现了。他在路口站了站,沿着菜园中间的小路大步走向谭月月家的门口。

    这女人似乎早在门口屏声听着外面的脚步走,当李长望刚刚走到门口时,门便慢慢地开了一条缝。李长望再次向四周观望了一下,闪进门里。

    门关上后不久,灯便灭了。

    一直埋伏在草丛里的朱小楼拍了拍与他一般潮湿的小七子,急急地往祠堂去了。

    这女人似乎等得很焦渴了,一熄了灯,就带着一股浓烈的雪花膏味,一头扑在李长望宽阔的怀里,并用小小的拳头不住地击打他的胸膛,然后,就用双手揪住李长望的衣襟,一个劲地摇晃着他,就像拴在树上的一头急了的牛摇晃着大树。嘴里不住地说:“你个杀千刀的,死哪里去啦?死哪里去啦?莫不是又勾搭上另外的女人了?你这到处吃腥的馋猫!你倒说呀?你倒说呀?你是在往死里折磨人呢!”说着说着,这个微微发抖的蜂体燕腰的女人,顺着李长望僵直的身体滑溜下去。她跪在地上,双手抱着李长望的双腿,将脸埋在他的两腿间。

    李长望动也不动。

    驾轻就熟,刹那间,李长望的裤子犹如晾在绳子上———绳子突然断了,裤子便飘落在地上。

    它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李长望忧心忡忡地说:“我总觉得今天晚上好像有什么事似的。”

    “一天的雨,能有什么事呀?”

    “正是因为一天的雨。”

    几道闪电,随即滚动过雷声,雨下大了。

    “多好的天气!”女人说。

    又是一声令人热血沸腾的雷鸣。

    李长望将谭月月滚烫的脸一下拢过来

    朱小楼找到了杜元潮与邱子东,三个人在黑暗里叽咕了一阵之后,朱小楼走到众人面前,大声说:“村西头林子里出事了!”说罢,向门外急速跑去。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许多人回过头来问,朱小楼却早跑远了。

    邱子东大声说:“出事了!”

    杜元潮也随即说道:“出出事了!”

    两个人一起跑出门外。

    屋里人见罢,没有一个再问“出什么事”都争先恐后地往门外挤,跟在他二人身后,冒着大雨往前跑。一会儿工夫,他二人身后便跟了一支长长的队伍。这队伍如一条流水甚急的河流,汹涌地向前奔流着。

    雷声雨声掩盖着人声与脚步声。

    大汗淋漓犹从水出的一对男女,竟在人差不多已经全部集聚在门前菜园里时,还毫不觉察。

    朱小楼忽然大声叫道:“是时候了!”

    随即,处于黑暗中的十几个男人同声呼应:“是时候了!”

    强壮的男人们一跃而起,从四面八方扑向谭月月的家门。

    因下雨而倍感无聊的油麻地兴奋了,人声如潮。

    李长望大吃一惊,慌忙中,连一根裤带也未抓着,赤身****,一头从后窗撞了出去。

    门哗啦被撞开了,五六支亮霍霍的手电,一起照向了谭月月的床。不见李长望的踪影,只见谭月月胡乱地裹了一条床单,蜷缩在墙角里。她低着头,纷乱的头发如水草一般垂挂下来,遮住了面孔。无数的手电光像无数的舌头,在她身上舔来舔去,很急促,很贪婪的样子。无奈谭月月用床单死死裹住湿漉漉的身体,不留一丝缝隙。手电光只好对着谭月月的脑袋照着。汗珠在她的发丛中闪烁着。

    手电光便将兴趣转向了对李长望的搜索上。

    早有人将李长望乱丢一地的衣服与皮带抓在手中,说着:“看他能往哪儿跑!”

    手电光照到了被撞开了的后窗。朱小楼发一声喊:“追!”随即,屋里的人丢下了谭月月,转身往外跑。黑暗里,有几个男人望着墙角里的那个女人,又心颤悠悠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而去追赶捉拿李长望的滚滚人流。

    李长望在树林里跑动着。

    无数的手电光中,不住地闪现着树干、在树干与树干之间的缝隙中闪动的李长望。一会儿看到的是他的脊背,一会儿看到的是他的双腿,一会儿出现在手电光中,一会儿又在手电光中消失,而这时,手电光就会游移不定地寻找着,直至他的身影再次出现与闪动。

    无数的人跑动在树林里,地上是积水与落叶,脚下发出一片扑嗒扑嗒、咕唧咕唧的声音。人们不时地撞到一棵树上或碰到一根横枝上,于是,树叶上的水珠就纷纷滚落下来。一时间,这树林里仿佛忽然有了许多拼命跑动的野兽。

    没有喊叫,只有脚步声与喘息声。

    李长望觉得后面是席卷而来的风暴,是一泻千里的黑潮。他必须迅捷地跑掉,跑出手电光可以照及的范围。他有一身强健的体魄,两条多毛而肌肉发达的长腿,在从前的岁月中,曾许多次帮他逃避过尖啸的子弹与锋利的大刀。虽然在这许多年里,这双腿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玩命地奔跑过,但现在一旦如此奔跑起来时,依然是油麻地的一般男人们所不及的。他对自己的跑动很满意。一丝不挂,赤条条地于夜雨中奔突,他的感觉非常特别。他觉得自己是一条鱼,一匹马,每一次的穿行与跃动,都会给他带来一阵小小的兴奋。他甚至忘记了他身后如大群豺狗向他不屈不挠地追赶过来的男人们女人们。他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仿佛即使后面没有追赶他的人群,他也会这样奔跑下去。雨落在那具刚才还在火一般燃烧的身体上,是很惬意的。身体渐渐变得清凉与安静。两腿间的那个风流种子,在跑动时不住地如钟摆一般摆动,轻柔地敲打着两条大腿光溜溜的内侧。他一次又一次地清楚地感觉到了它。他在心里埋怨着它,甚至诅咒着它,但同时想到了它曾给他带来的雄壮感与荡彻全身欲死欲活的爆炸感。

    依旧是无声的追赶。无数的手电光,像无数支烧红了的长矛向他直刺而来。

    穿出树林,跑过一条不长的田埂,李长望跑进了一处芦苇丛。他用无数次地搂抱过枪与女人的双臂,有力地拨开茂密的芦苇,向前急急穿行。叶片像刀片一样划着他的肌肤,雨水与汗水流过伤口,腌得肌肤更加疼痛。但此刻,他需要这样的疼痛。有片刻的工夫,他停了下来,因为头年的芦苇茬戳伤了他的脚,不是一般的戳伤,似乎是穿透了脚板的洞穿。尖利的疼痛使他几乎昏厥,冷汗顿时汩汩而出。他蹲下来,用手摸了摸,脚板黏糊糊的。他将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几乎想放弃奔跑,就蹲在这黑暗的芦苇丛里等待人群的到来。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他不想就此了结一切。他踉踉跄跄地跑着,偶尔扬起头,张开大嘴,接一些雨水以湿润干焦冒烟的喉咙。

    已听见沙啦沙啦的芦苇叶的磨擦之声,这说明,跑在前头的人已经进入芦苇丛。

    李长望不由得加大了力度,芦苇如劈开的浪纷纷倒向两侧。

    穿过芦苇丛,又跑过一片荒地,他看到了高高的河堤。

    假如现在是白天,假如李长望能回头观望,他一定会为眼前的情景而感震撼,就会顿时失去力量,然后慢慢跌倒下来:他身后那么大一片芦苇丛转眼间消失了,在经无数双脚的践踏之后,几乎无一根芦苇还直立着,统统倒伏在烂泥里!

    他朝河堤上爬着,但很不容易,坡,陡而滑,几次爬上去,又几次滑落下来。春天的雨水是油性*的。他偶尔想到了地里的麦子、河边的果园。“好雨知时节哩。”他在心里感叹着,并一阵发热,十根手指深深地插*进烂泥里,十分吃力地向上爬着。

    他终于爬上了大堤。他看到了黑色*的似乎无边的大河。他听到了河水的涌动声。闪电划过天空时,他看到了千根万根的雨丝,飘荡到了河上。他没有立即扑进大河,而是回过头来朝来路望着———已有不少人在往大堤上爬,但十有八九都不顺利,不住地有人滑落下去。远远的,是黑鸦鸦的人群。油麻地几乎是倾巢出动了。

    李长望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

    他最后看了一眼人群,转身跳进大河,然后向对岸游去。

    在他游出去二十几米远时,已有四五支手电光照到了河面上。随即,他听到了扑通扑通的跳水声。他无法回头观望,只觉得那些人上了大堤之后,就不假思索地跳进了大河。他彻底领悟到了他们的决心,身体不禁有点儿疲软下来。

    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大河的上空,只见水面上是无数黑色*的人头,像一大群夜行的鸭子。

    这是油麻地历史上一次最为壮观的情景,多少年以后,油麻地的人还会回忆这个不同寻常的雨夜。

    李长望已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身后那些人游动时发出的水声。他看到了岸。他觉得那岸可能就是他的末路了。他十分吃力地划着,心中满是凄楚与悲切。

    人们紧紧地跟了上来,但依然没有一个叫喊的。这种沉默,击垮了李长望。他勉勉强强地爬上岸后,看了一眼深邃的原野,没有再跑一步,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在平心静气地等待他们。

    人们一个个爬上岸,将李长望紧紧地围在中间。

    李长望没有蹲下,甚至没有用手遮一遮羞处。他直直地站着,但两条用力过度的腿却在嘟嘟地颤抖。

    无数支手电光照在了他身上。

    闪电划过天空时,他看到了他的乡亲,他们像一地的高粱。

    所有的人,头发都被雨水淋得紧贴在脑门上,所有的人也都双腿颤抖。

    后来,无数支手电光都集中到了李长望的腹下。这些光束互相碰撞与交叉,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个男人轻轻叹息了一声:“怪不得搭上手的女人丢不下呢!”

    不知什么时候,人群退去———退去时,像一堵不住地剥落着而最终消失了的土墙。

    两天后,当公安局的小轮船还在开往油麻地的半路上时,人们发现李长望已将自己吊在了果园里一棵最大的梨树上。

    那年的梨树白花盛开,在雨中越发的娇嫩与美丽。

    这个果园是李长望率领全村人从荒地上开辟出来的,屈指一算,已有十几年了。

    李长望的罪孽是深重的。即使抛开这一重大事件不论,杜元潮与邱子东手上的五十页材料也几乎能将他送进大牢。方方面面的事情,顺着时间的线索,一笔一笔地被记录在那五十页纸上,它们构成了他一部罪恶的历史。

    结束了。

    李长望死得非常体面。他理了发,刮了胡子,穿着一身新衣,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鞋与袜子也都是新的,甚至连上吊用的麻绳都是新的———那绳子浸了雨水,散发着麻特有的苦涩香味。

    一树一树的梨花簇拥着他。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到了果园,拥挤中,碰落的梨花在雨中纷纷坠落。

    在离这棵梨树不远处的另一棵梨树下,蹲着李长望七岁的儿子李大国。他没有朝父亲看,而是用眼睛乜着闪在人群一旁的杜元潮与邱子东。

    杜元潮与邱子东似乎感受到了这双目光,下意识地往人群里走去。

    于是,这孩子的目光就像那天雨夜中追索他父亲赤裸之躯的手电光一般,追索着杜元潮与邱子东移动的身影。

    雨下着,梨花盛开着,也飘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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