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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杜元潮的心病,也一个个避而不谈,仿佛杜元潮从来就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

    过了些日子,上头下来一个通知,说县里要组织一个参观团,到外省一个先进单位去参观学习,油麻地的负责人得参加。杜元潮对邱子东说:“我不在家这阵你辛苦了,你去吧,算是休息。”邱子东正情绪不好,点头答应了。

    邱子东又坐车又坐船,在外面高高兴兴,一点烦恼也没有,只是有时想和戴萍做#¥#爱,呆了十天,于一天的傍晚回到油麻地。

    油麻地看上去与十天前他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

    第二天下午,他来到镇委会,走进会议室,见了周秃子说:“我有两张发票报一下。”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发票来。也没有花什么大钱,只是买了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还有一只军用水壶。这三样东西,凡去参观的人,差不多也都买了,开了发票,各自回来报销。

    周秃子正在劈里啪啦地打算盘,等把一笔账算完了,合上账簿,才看邱子东已放在他面前的发票。看了看,说:“你得让杜书记签个字。”

    “什么?”邱子东一下子就火了。

    周秃子说:“这是杜书记交待的,以后不管谁来报账,都必须由他签字。”

    “我分管审批!”邱子东弯曲起手指,使劲地敲了敲周秃子的办公桌。

    周秃子用一只粗大而干燥的手摸着油光光的秃头,说:“你出去参观期间,开过一次镇委会,已作出决定了。”

    “我不同意!”邱子东叫着,气冲冲地走出镇委会,他要去找杜元潮。

    周秃子跟了出来:“邱镇长,邱镇长”

    邱子东站住了。

    “这是你的发票。”周秃子跑上来,将三张发票还给邱子东。

    邱子东当着周秃子的面,立即将三张发票撕得粉碎,然后抛撒在地上。

    周秃子一直笑着:“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一把手是有权这样决定的。”

    “秃子!”邱子东没有理会周秃子,掉头走了。他要责问杜元潮:凭什么剥夺了他的审批权。路上遇到了副镇长吴同干。

    “老邱你回来了?”

    “你去哪儿?”邱子东看着吴同干提了两塑料桶油,问。

    吴同干举了举手中的塑料桶,说:“杜书记让我去上头要化肥。”

    “你去上头要化肥?”邱子东不明白了,油麻地跑外交的是他呀!

    “杜书记说,以后,你与他一起抓全面,原先由你管的这摊事就都分给我来做了。我怎么行呢?我也不像你那样,外头有那么多关系,人又笨。”

    邱子东讥讽地一笑:“你怎么就不行呢?你行!”他看着吴同干手中的两塑料桶油“这油是从哪儿打来的?”

    “油坊。”

    “我对二扣子说过,没有我的批条,谁也不能从油坊里打油,一滴都不行!”

    吴同干笑了:“二扣子已不再负责油坊了,二扣子到三队做队长去了,现在是三队队长林一如管油坊,他俩正好倒了个个儿。”

    “谁的主意?”

    “杜书记提议的。”吴同干心里惦记着要化肥计划,就往前走去,但走了几步又回来说“窑厂负责人也换了,王家宽去六队做队长,六队队长沈国民做窑厂厂长。”说完,提着灌得满满的两桶油,迈着阔步,信心十足地走在油麻地通向外面的路上。

    最终,他没有去找杜元潮。

    他双手插*在腰间,站在油麻地的田野上,任由风撩起他的衣角、吹乱他的头发。他的嘴角一直挂着冷冷的微笑。

    傲慢之后,便是一股抵挡不住的虚弱。审批与外交,是他得以在油麻地纵横驰骋的双翼。而如今,这双翼被他一向不放在心上的杜元潮剪断了,他有一种扑腾在泥灰里的无可奈何的感觉。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路高扬,一路风光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头,第一回刻骨铭心地体味到了“剥夺”一词的含义。这种感觉犹如一枚冷箭穿透了脊椎。

    他觉得油麻地的田野似乎变得空旷起来。

    虚弱之后,又是傲慢。

    二傻子在田野上追逐着一条发情的母牛,在嘴中含糊不清地叫唤着。他看到了那条母牛的臀部上方所流出来的亮晶晶的黏液。这黏液的气味刺激了他,使他不顾一切地向母牛扑去。母牛越过一条水渠,向前奔突着。二傻子在母牛越过水渠时,掉进了水渠,半天,才爬了上来。

    邱子东想到了戴萍,他想要她,现在就想要。

    邱子东拼命地与戴萍做#¥#爱。长长地做,狠狠地做,花样翻新地做。一次,他们将小学校的一张课桌整得瘫痪在了地上。白天,戴萍讲课总打不起精神来,学生做作业时,她原来是想看着的,但不一会儿就趴在讲台上睡着了。下一堂课的老师都进教室了,她还没醒来。邱子东越来越瘦,也越来越慵懒,常常是睡到快中午了,才起床。

    但,两人也越来越觉得没有味道了,尤其是戴萍。一堆火,正在灰暗中一点一点地矮下去。居然有一回,邱子东让她在夜晚于草垛下等着他时,她说:“今天,我不怎么想”

    与此同时,油麻地小学的男教师林文藻正一步一步地向戴萍靠近。

    林文藻一副很文弱的样子,十指修长,白嫩光滑,会拉一手好胡琴。

    在收割早稻的时候,采芹回到了油麻地。

    她和杜元潮有过一次约会。约会的地点在远离镇子的一部野风车下。时间是午后,那时,几乎整个油麻地都在午睡,旷野上空无一人。

    杜元潮先到一步。他在风车下等了片刻,就影影绰绰地见到采芹从镇子里走了出来。他已很久没有见到采芹了。他很想见到她,所以当采芹一出现时,他的眼睛就一直在注视着她。

    采芹首先要穿过一片庄稼地。早稻已经成熟,但刚刚开始收割,在一块一块依然还是绿色*的晚稻田中,夹杂着一块一块的早稻田,此刻阳光十分明亮,早稻田在晚稻田的映衬下,便成了一块一块的金地,向天空反射着华贵的亮光。采芹走过早稻田时,人就映成了金色*,而走过晚稻田时又被映成了绿色*。后来,她就进入了一片桑田。那时,她的身影被树干与枝叶所挡,杜元潮就只能见到采芹一闪一闪的身影。她终于走出了桑田,走到了一处荒地上。

    那时,她已离野风车很近了。杜元潮已能清晰地看到她走动的姿态———还是那样的姿态,风情流转不衰的姿态,让人面热心慌腿软却又不敢顿生邪念的姿态。这天底下,又能有多少这样的姿态?此刻,这姿态就这样呈现在秋天澄澈的阳光下,在时间的流淌中,向杜元潮缓缓而来。杜元潮的眼中,这姿态在不知不觉之中叠化出从前的采芹走路时的一个又一个的姿态:五六岁的采芹、十一二岁的采芹、十五六岁的采芹、十七八岁的采芹、二十几岁的采芹。这荒野上仿佛走出了一串的采芹。她们互换着位置在杜元潮的眼前错动着,展示着。这些姿态既一脉相承,又各有情韵。杜元潮发现,姿态也是随人一起成长的。

    相对于出嫁前,采芹稍微胖了一些。

    她已看见了站在风车大篷下的杜元潮,就将头低下,脚步也慢了下来。很久很久以来,她和他之间总有除不去的羞涩。这羞涩像一道半明半暗的帘子遮着她,也遮着他。他们见面时,说话时,总觉得对方在帘子的那一边。还曾有过一段时间,他们是互相回避着的,尽管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方。

    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两人都有点儿心慌意乱。

    芦苇丛中,纺纱娘正在振翅鸣奏,薄纱样的翅膀如细密的水波在无休无止地荡漾。

    池塘中尽是各种各样的落叶,造成一个水上的秋天。

    采芹终于走到了杜元潮的面前。她毕竟已经是媳妇了,虽然满脸绯红,但还是抬起头来,直面着杜元潮。她的第一感觉是杜元潮比从前更加的白净,也更加的成熟了。

    杜元潮也直面着她。

    但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个距离。这距离不长不短,恰到好处地将他们规定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们从互相询问各自近来的情况开始。但接下来就无话可说了。不是杜元潮说一句:“今天的天这么好!”就是:“那树上有只鸟。”常常的,就那样无语地站着。这时,他们能于风吹青草而发出的沙沙声中互相听到对方的喘息声。而这喘息声,使得双方的喘息声变得更加急促与不匀。男人的有力喘息和女人的微微娇喘,组成了这秋阳之下的纯情合唱。在这合唱中,他们感到了一种紧张,一种窒息,甚至是一种绝望。

    “这风车也不转。”采芹说。

    杜元潮仰头看了看风车,转过身去,将一页篷熟练地扯了上去。接着,他又一口气扯了余下的七页篷。这时的杜元潮一扫文气,而显得充满活力,甚至还显出一股可爱的蛮劲。他看了看八页在阳光下忽闪的大篷,掉头对采芹说:“往后退。”

    采芹就往后退。

    杜元潮见她已退到安全的地方,一拉那根拴住风车的绳索,活扣忽地被解开了,那风车先是慢悠悠地转,随即呼啦呼啦地转将起来,气势逼人。

    采芹看到,那一页一页的篷仿佛向她压过来似的,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几步。

    杜元潮得意地笑了笑。

    清亮亮的河水被车到一口水塘里,当水塘渐渐被注满后,水就沿着一条干涸的水渠向远

    处的田野流去。

    两人渐渐放松下来。

    杜元潮开始讲话。此番讲话多少带有一点表演性*质。他滔滔不绝,正如这水槽哗哗流出的水。他在语流中不由自主地沉浮,他为自己的语言才能而在心中惊叹与诧异,神情有点儿痴迷。许多年来,他是在那种言语的焦灼中度过的,身心备受折磨。这一切,如噩梦一般终于过去,黑暗之后的满天光明使他几乎要跪下对苍天大谢。流淌,流畅,那语言与他的敏捷的思维合着一个节拍,从他那张好看的十分男性*的嘴中汩汩而出,自如地叙述着天地万物,自如地抒发着胸中的一切思绪与情感。他尝到了言语所带给人的莫大快意,并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言语给他带来的自信与迷倒天下的风采。

    采芹呆了。多少年来,她与杜元潮交流的主要方式,是眼睛。而此刻,她所看到的杜元潮居然如此地能说会道。她感到有点儿陌生,但同时感到着迷。她从前未能觉察出杜元潮的声音会这么富有磁性*。这声音流进她温暖的心房,然后在那儿聚焦着,形成微澜与波涛。

    她望着他。

    他也望着她,一任语流奔泻不绝。

    她望着这个男人,这个曾在荷塘边与她一起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躺在草地上的男人,神情迷离恍惚。

    没有一个人来打搅他们。

    直到太阳偏西,才有一个人赶着一头牛远远地向这边走来。

    分手前,采芹开始完成今天她与杜元潮相约时要完成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事情。

    “你和子东怎么样?”

    “挺好呀,他当镇长,我当书记。”

    采芹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让他离开油麻地吧。”

    “为什么?”

    “一根牛桩上拴不了两头牛。”

    杜元潮沉默着。

    “让他走吧,看在我们小时一起长大的分上,答应我。”

    杜元潮点了点头。

    他们拉了拉手,无言地各自走开了。

    采芹在离开油麻地之前,特地找到了邱子东,对他说:“你离开油麻地吧。”

    “为什么?”

    “一根牛桩上拴不了两头牛。”

    邱子东说:“我不走。”

    “你应该走。”

    邱子东一撇嘴,冷笑了一声:“我走?还不知道谁走呢?”

    这回,采芹是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杜元潮的油麻地政权,一段时期,在外交上陷入了困境。化肥很难获得额外的计划,银行不肯贷款,修建学校无法获得资金几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邱子东冷眼瞧着杜元潮的尴尬。

    但杜元潮很快就找到了解脱困境的朴素但却行之有效的方法。他现在牢牢地控制着油坊与窑厂,这是油麻地的命脉。他下令:每一滴油,每一块砖,都必须得到他的批准,方可流出。他深知这些油,这些砖与瓦的价值与作用。他让朱荻洼朱瘸子购回几十只可装五斤油的塑料桶,然后将它们灌满新榨的油。他精心地开出一张名单,这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经他一一掂量过的,他们对油麻地都有作用。现在只需做一件事:送油。于是,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人都会看到朱荻洼朱瘸子一手提着一桶油,一瘸一拐地走在油麻地通向外面的路上。

    世界其实并不复杂,关键是找到解决之道。而这解决之道可能比世界还要来得简单。没有用太久的时间,油麻地的油就润滑了一切,使所有的关节重又灵活地转动了起来。加之紧

    俏的砖瓦,油麻地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而这种令人欢欣鼓舞的结果,加强了杜元潮对油坊与窑厂的认识,从此以后许多年,他一直将它们牢牢地控制在手中,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直到他的政权彻底结束。

    邱子东对过去曾与他打交道而打得十分热乎的“那群婊子养的”如此容易地就被腐蚀,非常失望。

    但邱子东毕竟还担着“镇长”的名分,毕竟在油麻地盘根错节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头,一时间内,他仍然可以在油麻地施展他的威力与魅力,甚至还显得畅通无阻、说一不二。

    杜元潮感觉到,折断了翅膀的邱子东,虽然由鹰变成了鸡,但却是一只仍然可以着毛抖威风的鸡。但,他没有显出一丝的不快,像平素一样的温文尔雅,一样的干干净净,一样的对油麻地的大的小的客客气气,甚至一样的对邱子东摆出颇为密切与和谐的样子。

    油麻地的人,也像从前一样的耕种,一样的收获,一样的偷鸡摸狗,一样的打架斗殴,一样的上床去做那些做了千年但千年不厌的把戏。

    而就在这年的秋末,当晚稻已经成熟即将开镰收割的一段日子里,邱子东的形象在油麻地人的心目中顿时黯然失色*,而杜元潮却像一轮明月,高挂在油麻地人的心野之上,仿佛天地之间,圆圆满满地都是他洁白而高尚的亮光。

    就在准备开镰前的几天,天下起雨来。

    这雨初下时,竟是黄褐色*的,尿一样的颜色*,并且还真有一股尿骚味。下着下着,就清纯起来,而河里的水却因雨水将岸上的泥浆带入其中而变得浑浊,许多人家就拿了盆盆桶桶、坛坛罐罐在屋檐口去接雨水,那雨水竟纯得蓝汪汪的无一丝杂质。雨下了两天,倒也不大。油麻地的人早被雨下得麻木了,对这雨也没有怎么在意。到了第三天,这雨依然没有停息的意思,就有点担忧起来:可别下起来没完没了。

    又是一天一夜的雨,其间没有停息过片刻。

    将要开镰的晚稻田里,尽管挖了缺口,日日夜夜地往河里排水,但还是蓄满了水,将田埂都淹没了。

    望着雨,油麻地的人一脸无奈。他们呆在家中,整天坐在凳子上,目光呆滞着望着那扯也扯不完的雨丝。雨下得油麻地的人没脾气。油麻地的人目光的灰暗与发直,都与这雨有着关系。他们只能这样坐着,无所事事地看着,看着雨点打出无数的水泡,看着几只从水中爬到门前地上的癞蛤蟆在十分缓慢地爬着。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坐着,肌肉板结了,关节被锈住了,脑子也僵硬了,眼珠儿定定的不转,一个个都像是长年服药刚从精神病院里放出来的痴子。

    天痴了,雨也痴了。

    麻雀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藏在屋檐下。屋脊上的鸽子,紧紧收着翅膀,就那样凝固了一样蹲在雨里,由雨下去。

    一切生命,似乎都因这雨而停止了心思。

    几只母鸡痴了,愣要在一个不是孵蛋的季节孵蛋。主人将它赶出鸡窝,它又跑回去,见到蛋就孵,将鸡蛋焐得热乎乎的。主人就派孩子去撵它、惊它。但它已痴了,就是惊不醒它。它只有一门心思:孵蛋。不吃不喝,也要孵蛋。主人就将它的尾巴扎起来,然后在尾巴上插*一枚小红旗,红旗哗哗作响,它就拍着翅膀拼命地跑,直跑得瘫痪在泥水里。然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后,心里想着的还是孵蛋。

    这雨水仿佛是迷魂汤,让人痴呆,让万物痴呆。

    二傻子更傻,成了一个大傻逼。他整天在雨里追赶母牛,渴了,就喝雨水,越喝越痴。

    他追着,不屈不挠地追着。他浑身湿漉漉的,像是从河里爬上来似的,腰间的那支短枪倔犟地顶起了潮湿的裤子。谁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又谁都知道他想干什么。雨幕里,油麻地的田野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也是一只痴鸡。

    二傻子终于累到极处,在追赶一头过河的母牛时,游到河中央,就再也游不过去了。幸亏不久,被一个放鸭的人看到了,将他从芦苇丛里捞上来。放鸭人大声呼喊着,总算从镇上喊出了几个人。人们将二傻子弄到一条公牛背上,然后赶着公牛猛烈跑动,将二傻子一肚子水颠了出来。

    二傻子救活之后,依然要去追赶母牛。

    雨就这样下了四天,晚稻就只剩下稻穗在水面上摇摆了。

    小学校已经进水,孩子们必须赤脚上课。一不小心,将课本或作业簿碰出课桌外时,它们就会像小船在教室里的水上漂起来。

    一个孩子终于因为课本第二次掉进水中,而恼怒地跑出教室,跑进雨地里,仰面对天空大骂起来:“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又有几个孩子跑出来,一样地仰面朝天骂起来:“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这骂声真让人兴奋。于是,有无数的孩子分别从不同的教室里跑到雨中,仰天大骂:“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他们声嘶力竭地骂着,像无数恼怒的红着冠子的小公鸡。骂着骂着,就有了语言的创造,并且越骂越脏,越骂越不成体统。

    老师们都呆呆地站在办公室的廊下,没有一个想去管那些孩子。

    骂雨,后来就有了仪式感。

    他们朝天空跳着,仿佛要跳到天空里去。落下时,就溅起一片泥水。都在往空中跳,于是地上就溅起一片一片的泥水。

    一个个都像小水鬼,头发贴在脑门上。

    一个个嗓子骂哑了,一个个骂出了眼泪。

    然而,雨却下大了。

    五只高音喇叭响了,杜元潮严峻宣布:水灾已经逼到了家门口,全体行动起来,抗灾排涝!

    喇叭声唤醒了昏糊状态中的人们。他们扛着铁锹,担着担子,纷纷跑出了家门,到指定的地点去集合。

    筑坝!

    排涝!

    于是,人群像蚂蚁一般,在雨中蠕动着。

    本来就有大坝,但杜元潮早在两个月前动用大量劳力将它毁掉了一段。理由十分简单:李长望在任期间所构筑的大坝是依照上头指令而构筑的,将油麻地的大片良田撇在了坝外。上头的理由也很简单:临时用作河床,便于邻近的朱家荡分洪。杜元潮说:“油麻地的土地一寸也不得闪失!”

    现在所筑的坝,扩展开去,将老坝外的那片良田包括了进来。

    不知不觉的,新坝就在这雨中慢慢地起来了,十分的壮观。

    邱子东穿着一袭军用雨衣,拄着一根棍子,始终在现场大喊大叫地指挥着。

    杜元潮则偶然出现在现场。他出现时,总举着一把油布伞,穿着长筒雨靴。他的出场,总是显得庄严而隆重。所到之处,人们都会暂停下劳动,或朝他观望,或与他搭话。他在一片泥泞中,一步一步地走着,不让自己沾上半星泥点。遇到坡滑,就会有好几双有力的大手同时过来,拉住他的手,以保证他万无一失地爬上坡去。

    在泥迹斑斑的灰色*人群中,他的形象显得极其鲜明。

    他巡视着,很少动气发火,比往常显得更加平易和平和。

    拼死拼活的油麻地人,却愿意看到杜元潮即使在这番浑浊与泥泞中也依然一身干净。他们小心翼翼,生怕将泥点溅到他身上。

    油麻地人从心底里感受到了杜元潮那亲切外表下的威严。

    大坝筑成了。几十部水车正在安装之中,五条抽水机船,已将巨炮一般的铁管搁在了坝上。

    而在这时,成百上千的朱家荡人扛着铁锹,从大坝的那一面爬上了大坝。

    大坝的形成,使大水不断上涨,已危及到他们的家园。如果这几十部水车与五部抽水机再一起向大坝外排水,将会使他们的家园面临巨大灾难。他们要挖掉这道由油麻地人筑起的大坝。

    两边的人就在大坝上争执起来,并有少数人动了手。

    消息传到油麻地镇委会,杜元潮对邱子东说:“你去处理一下吧。让他们自己舍出自己的地。油麻地牺牲了这么多年头了,不能再牺牲了。”

    邱子东听到这个消息很有点兴奋,他穿过雨幕,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大坝上。

    油麻地的人说:“我们镇长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邱子东穿过人巷时,有一种阅兵的感觉和率领队伍即将开赴前线的感觉,很伟岸,很悲壮。

    走到朱家荡人面前时,他站定,然后把军用雨衣的帽子往后一捋,说:“请你们立即离开这里!”

    朱家荡的人倒也怔了一下,疲软了一下,但随即又将一脸的蛮横显示给邱子东。

    邱子东高叫着:“这是油麻地的土地!”

    油麻地的人跟着一起高叫:“这是我们油麻地的土地!”

    邱子东在这片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觉得自己充满力量。片刻之间,他成了油麻地之王。

    然而,脸色*发乌的朱家荡人没有被这番气势吓倒,他们不停地用短粗的手抹着脸上的雨水,目光阴*沉而固执地看着正在来劲的油麻地人,没有后退半步。

    双方对峙着。

    邱子东在这默默的对峙中,一时找不到克敌之道了,不免先有了点心虚。

    朱家荡人就那样雕塑一般地耸立在雨中,他们并不大喊大叫。

    雨在痴痴地下。

    朱家荡的人也痴掉了。

    僵局,使邱子东感到手足无措。

    已到处是水,雨点打下时,天下处处沸腾。

    地里的晚稻,稻穗也不见了。

    邱子东徒劳地吼叫着:“你们滚回去!”

    油麻地的人呼应着,但声音已参差不齐,并缺乏足够的愤怒与力度。

    朱家荡的人无动于衷———不仅无动于衷,而且正在油麻地人虚弱的呼喊中积蓄着凶暴。

    朱家荡地势低洼,雨下三日便平地成湖。历史上,常田沉水底,民多外逃。贫穷使朱家荡人性*情暴烈。“穷横”———穷,必横。朱家荡人之横,远近闻名。他们站在雨地里,在油麻地人因天凉与腹饥而开始颤颤抖抖时,他们却越来越显精神,越来越显勇猛。

    邱子东不能再这样吼叫下去了,吼叫是无用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朱家荡领头的,一脸的大麻子。他站在队伍的前头,一直阴*森森地注视着邱子东。此刻,他感觉到,邱子东只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家伙。那些油麻地人,也不过是些泄了精的软货。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大麻子掉头忽发一声喊:“挖坝!”

    憋了半天劲的朱家荡人顿时全成野兽,将铁锹从肩上放下,对着油麻地人刚刚筑起的大坝,东一处西一处地胡乱地挖将起来,一边挖一边还在嘴中骂:“妈拉个逼!”“我日你妈拉个逼!”那是个新坝,挖起来像利刀切豆腐一般爽快。

    “反了你们了!”邱子东一挥手“将他们的铁锹给我夺下来!”

    油麻地人蜂拥而上。

    朱家荡人的野性*一下爆发了,全体举起铁锹,直将亮霍霍的锹口又对着油麻地人。

    那锹口就这样对准人的胸脯、脖子或脑门,被雨水冲刷着,越来越寒光闪烁。

    “狗日的,滚到坝下去!”大麻子走在了队伍前头,并将铁锹直指邱子东的脖子。他的眼珠子在雨中是红的,像夜间吃了尸体的狗。

    “你你别胡来!”邱子东颤抖着。

    “你妈拉个逼!”大麻子的大锹迅捷地逼着邱子东。

    邱子东顿时豪气殆尽,竟掉头走进油麻地人的人群。

    油麻地的人很失望。

    邱子东在人群中还企图保持住自己的风度,但油麻地的人却丢下他不管,纷纷向大坝下退却与溃败。他只好随着人流一起趔趄着下到坝底。在下坡的过程中,他差一点滑倒,不是及时用手撑住地面,就会从坡上滚下留下一身烂泥。他一手烂泥地站在人群中,觉得自己此时的形象矮小而又灰暗。

    朱家荡的人立直身子,站在坝上,俯视着油麻地的人,然后可着劲地说着一些羞辱之词。其中一个,甚至解开裤子,掏出二爷,将一条又粗又黄的浊尿朝坝下的油麻地人尿来。

    远远地出现了一把油布雨伞。

    朱荻洼朱瘸子似乎早已知道了结局,早在双方对峙在坝上时,就独自撤了,一瘸一拐地跑到镇委会,将坝上的形势报告给了杜元潮。

    杜元潮朝大坝而来。

    后面跟着朱荻洼。

    绝望的油麻地人看到了那把金黄的油布伞。在银色*的雨幕中,这油布伞黄灿灿的,犹如一朵硕大的花在雨中盛开。

    “杜书记来了!”

    “杜书记来了!”

    他们的声音先是呐呐自语式的,继而渐大,最后接近于欢呼。朱家荡的人也在看这把油布伞。他们从油麻地人的欢呼声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神情依然是蔑视。

    杜元潮在向大坝走来时,用的是十分稳健的步伐。他仿佛故意走得很慢,而这慢使朱家荡的人感到不可捉摸,感到有点心虚,他们开始变得有点焦躁不宁。

    杜元潮的步伐始终保持在一个节奏上,他一脚一脚的,好像踩在了朱家荡人的脑袋上、心坎上,他们简直有点不能忍受了。

    杜元潮终于来到坝下。

    他没有愤怒,而是仰脸,朝坝上那些面无血色*的面孔看着。然后,他在几个人的扶持下,登上了大堤。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朱家荡的人并未端着锹对准杜元潮。

    杜元潮像一阵刺骨的寒风一般,将人群撕开一道口子。

    杜元潮看了看已被朱家荡人东一锹西一锹挖得不成样子的大坝,转而看着大坝内外正在越涨越高的水,说:“朱家荡的人,你们听着!打一九五年开始,到今天,已过去了十多个年头了。这十多个年头里,已记不清发过多少次大水了。每次发大水,我们油麻地都要舍弃掉这一大片良田!我们作出的牺牲够多了。我们油麻地的人,老实厚道,多少年里,我们没有发一句怨言。但你们不能因为我们的老实厚道,就心安理得欺负我们。我对你们老实说:从今年开始,从现在开始,油麻地不想再作出牺牲了。你们看看,看看那一片稻田,多好的一片稻子!它们马上就要被淹没了。它们是油麻地人的!这心血不可以这样白白地流走!多少年来,你们一直享受油麻地的恩惠,但你们不对油麻地心怀愧意,却在这大坝上撒野,你们良心何在?被狗吃了吗?你们本可以牺牲自己的一些庄稼地用来排水的,但你们已习惯了骑在油麻地人的脖子上拉屎了。告诉你们:这历史该结束了!我们要对油麻地的每一寸土地负责。你们没有看到大水正在包围我们吗?你们立即回去,回去救你们的庄稼,救你们的村子!”

    杜元潮早将伞扔在了地上,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着,眼中闪着泪光。这是一份精彩的演说,它不仅瓦解了朱家荡人的军心,更唤起了油麻地人对自己土地的关爱。

    杜元潮十分投入,在那仿佛来自天河的语流中,他自己先被打动了。他感谢上苍让他在经历了巨大的刻骨铭心的语言痛苦之后,让他加倍地领略到语言的荡彻灵魂的快感。

    “对不起,回去吧!”他说。

    “回去吧!”

    “回去吧!”

    油麻地人呼应着。

    朱家荡人手中的铁锹慢慢地落在了地上,他们中的不少人,有了撤退的心思。

    但朱家荡的人从根本上讲是顽劣的,是任何语言都不能征服的。他们在杜元潮的一番讲话之后,稍有萎顿,但很快又回到了只有他们朱家荡人才有的野蛮与固执之中。

    大麻子说:“别听他妈的蛊惑!”

    于是,他们又重新端起了铁锹。

    杜元潮:“你们真的要与我们过不去?”

    大麻子:“是!”转而对朱家荡的人大声说:“挖!”

    于是,无数的铁锹又开始毁坝。

    杜元潮大声吼道:“放下你们手中的锹!”

    没有一个将锹放下。

    杜元潮回头,冲着油麻地人:“将他们的铁锹给我夺下!”

    油麻地的人又再度蜂拥而上。

    朱家荡的人又再度举起铁锹,对着油麻地人的胸膛、脖子或脑门。

    杜元潮冷笑了一声,竟迎着大麻子的铁锹走上前去。

    油麻地的人一见,面对铁锹,竟没有一个再往后退的。

    杜元潮一扫往日的文气与和蔼,无所畏惧地向锋利的铁锹迎去。

    大麻子向杜元潮叫喊着:“你再往前,我就真要下手了!”

    杜元潮竟然怒骂道:“你妈拉个逼!”一边骂,一边将上衣扯下。因扯得凶狠,几只钮扣脱落下来,落在脚下的烂泥中。他一边往前,一边将扯下的衣服,狠狠地掷于烂泥里,露出了妇人一般洁白的胸膛。

    所有的胸膛都是黑色*的或褐色*的,就只有这一胸膛是嫩白的。

    朱家荡的人怔住了,油麻地的人也怔住了。

    杜元潮看也不看铁锹一眼,只瞪着大麻子:“你妈拉个逼!你来,朝我胸脯上来!朝我脑袋上来!不敢来,你妈拉个逼,你就是狗日的!”

    杜元潮的眼前好像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无人的荒野。

    杜元潮痴掉了。

    油麻地的人看着杜元潮,认不出他来了。

    他们激动着,犹如大雨中沸腾如煮的水。

    他们学着杜元潮,一边骂,一边也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扔在烂泥里,赤裸着肋骨分明的胸膛,踏着自己的衣服,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朱家荡的人压了过去。

    油麻地的人都痴掉了。

    朱家荡的人被无数的让雨洗得油亮亮的胸脯吓坏了。

    他们连滚带爬地撤离了大坝

    收割完晚稻,邱子东来到了采芹家,对她说:“我想离开油麻地。”

    采芹说:“离开吧。”

    “不知道他让不让我走?”

    采芹说:“他会让你走的。”

    邱子东沉默着。

    采芹说:“走吧,再也不要回油麻地了。”

    “我知道。”

    几天后,采芹回到油麻地,见了杜元潮,对他说:“让他离开油麻地吧。”

    杜元潮却摇了摇头。

    他不能将一只老虎放到外面的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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