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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邱子东一枪击中了一只在麦地里觅食的野兔,但又未能将它彻底了结,这只受伤的野兔便一路滴血一路狂奔,将他带到了邻近油麻地的叶家渡。

    后来,这只野兔被叶家渡的人抓去了。

    邱子东在无数的叶家渡人喊叫着奔跑着围追这只野兔时,并未加入其中,而是气喘吁吁地拄着猎枪,站在一棵大树下观望着。他并不在意他的猎物,而只在意惊天动地的枪响、浓烈而刺鼻的火药味、猎物一命呜呼的样子或者是它们的亡命窜逃之状。

    最终,一个并未参与围追的打草的孩子,将这只已经被追得精疲力竭的野兔,轻而易举地抓住了。

    邱子东没有争要他的猎物,而是很高兴地看着那个孩子高高举着野兔,嗷嗷欢叫在田野上又蹦又跳的样子。

    一切归于平静时,邱子东听见有人叫他:“老邱!”

    邱子东回头一看,是叶家渡的书记顾逊贵。

    顾逊贵指着邱子东:“你也他妈的不务正业,什么狗屁的镇长!”

    邱子东苍白一笑。

    他们曾一起去过一趟大寨,半个月时间里都呆在一起,很谈得来,一起抽烟,一起喝酒,一起胡说八道,很投机。邱子东说话算数的那几年,顾逊贵还白吃过许多桶由油麻地的油坊榨出的好豆油,还极便宜地买过两大船油麻地的砖窑里烧出的上等砖。

    他们就在大树下坐下了。

    顾逊贵一副百思不解的样子:“你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怎么就弄不过一个结巴!”

    “他不结巴了。”

    “可他原先结巴!”

    “可现在他不结巴。”

    “就算他现在不结巴了”

    “他现在就是不结巴。”

    “好好好,现在不结巴。现在不结巴又能怎么样?我怎么横看竖看,也没有看出他杜元潮这狗日的有什么大能耐呢?”

    邱子东笑了:“你嫉妒了!你们叶家渡总是被油麻地远远地甩在屁股后头,你看一看你叶家渡大队部的墙上有一面红旗吗?光墙,寒伧得很!红旗全挂在油麻地镇委会的墙上了。墙上挂满了,就挂在房梁上,大门一开,风一吹,就听见哗啦啦响。”

    顾逊贵心里酸溜溜的。

    青光明媚,飞鸟穿林,满眼蓬勃,花香浓染了三月的空气,天地万物,都显得有点儿醉意。

    坐在树下的这两个人,沐浴于酒一般的青光中,心情却似秋天般落寞。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顾逊贵说。

    “躲?往哪儿躲?无处可躲。”

    顾逊贵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邱子东呀邱子东,你狗日的,一副英雄气概都哪里去了?

    !”

    邱子东无话可说。

    两人聊了一阵,各走各的路。但顾逊贵走了几十步又回过头来叫道:“老邱!”

    邱子东回过头来:“有话快说。”

    顾逊贵追上邱子东,说:“要不,你将家搬到我叶家渡?”

    邱子东一怔,随即说道:“谁也不能让我离开油麻地!”

    “好好好,就当我什么话也没说。”顾逊贵说罢,走他的路去了。

    邱子东独自一人立于苍蓝的天空之下,望着顾逊贵远去的背影。

    他没有再去打猎,而是背着猎枪,低着头行走在油麻地的土地上———那印满了他的脚印的土地上。

    他没有回家,而是抱着枪,在芦苇丛中一直坐到天黑。晚饭后,他也没有与家中人商量,便趁着夜色*去了叶家渡顾逊贵家中。见了顾逊贵,劈头就问:“你白天说的话算数?”

    顾逊贵笑笑。

    “算不算数?”

    “算数,不就一块宅基地嘛,你随便挑!”顾逊贵有一种冲动:冷看杜元潮众叛亲离的冲动。

    邱子东说:“顾逊贵,你听着:我邱子东只是将家搬到叶家渡,做一个普通的叶家渡人,并无其他任何企图。”

    顾逊贵说:“知道。叶家渡庙小,也容不下你这尊菩萨,你只不过是在油麻地出不去,改道从我叶家渡出去罢了。”

    邱子东一笑:“与你也算没有枉做一场朋友。”

    “趁我还坐着叶家渡的江山。”

    “我不拖,一天都不想拖。”

    “房子盖了,造成既成事实,户口迁过来就是了。”

    邱子东走上去抓住顾逊贵的手,狠劲地握了握。

    邱子东在叶家渡选了一块好地方:前面是条大河,那大河上有来往风帆,且不时有捕鱼的船只行过;后面是桑田;左是芦苇荡;右是庄稼地。邱子东暗地里请了一位风水先生看过,那风水先生正着走几步,反着走几步,东看看西瞧瞧,然后说:“一块好地。”

    动土那天,邱子东亲自放了丈余长一串鞭炮。

    叶家渡地大,叶家渡人对邱子东将房屋建到他们的土地上来,心头飘过一丝想法,但这想法浅浅的,飘过去也就飘过去了。

    邱子东没有从油麻地的砖窑买一块砖瓦,而是靠一位朋友的关系,从很远的地方的一座砖窑买了所需的全部砖瓦。他发誓,建在叶家渡的新房,绝不用油麻地一粒土、一根草。

    反正在油麻地也无太多的事可做,他索性*将全部的心思与精力用在了这座房子的建筑上。他要用全部的时间加上全部的积蓄,在油麻地以外的这块地方,建筑一座这一带最出色*的房屋。他要让这座房屋告诉世人:邱子东从此不再做一个油麻地人了,他要在另一块土地上逍遥一番、潇洒一番、痛快一番。他赋予了这座房屋无限的含义,其中包括对杜元潮形象的贬损:杜元潮不容人,他邱子东是被逼无奈,只好举家迁走。

    动土的那一天,就有人将这一消息转告给了杜元潮。杜元潮听罢,半天没有说话。此后许多天,他也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仿佛这件事情纯属一个捕风捉影的谣传。

    邱子东也不张扬,日夜为这座房屋的建成而操劳着。

    大约是在墙砌到一人多高时,这天,天开始下起雨来。起先以为下一阵,这雨就会停住,那些干活的木工、泥瓦工暂时都跑到附近树下躲雨去了。但这雨就是不肯停下,并渐渐大了起来,不一会儿树叶就再也挡不住雨了,那些木工与泥瓦工只好仓皇跑到镇子后面的一座废弃的仓库里去躲雨。可人刚刚进了仓库,一些木工与泥瓦工们正于心中暗暗欢喜这天下午可以不干活时,雨却齐刷刷一下停住不下了。他们没有立即返回工地,就在仓房里静静地等雨。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雨,只等到一个明晃晃的太阳。他们没有理由再在仓房里歇下去,只好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出仓房,走到工地上。木工们、泥瓦工们又磨蹭了一阵,想起中午邱子东家的一顿好饭菜,心中有愧,便又各自进入了自己的工作。这里,众人刚刚找回干活的感觉,那太阳又鬼鬼祟祟地藏进了乌云,干活的人不时地观望一下这片阴*沉沉的天空,心就悬着。悬着悬着,就有雨点掉了下来,先稀后密,先细后粗,先小后大。干活的人想坚持着不撤,但那雨却又发泼起来,逼得他们再次放下手里的活而逃入那座仓房。

    四堵半截墙,被雨洗刷着。

    众人在仓房里歇着,有的打盹,有的木然望着外面的雨以及雨中的树或吃力地飞翔着的鸟。当疲乏袭上全身,慵懒漫上心头时,那雨却又齐刷刷地停住了,接下来云开日出,阳光普照大地。他们不想再被那雨戏弄,坚持着守在仓房里。然而,天就硬是一派晴朗。

    邱子东出现在工地上。

    仓房里有人看到了他,就连忙将其他正在瞌睡中的人叫醒。众人哈欠连天地出了仓房,仰脸望望干干净净的天空,心里很生气:“狗日的天,要下你就痛快地下,要停你就彻底地停,别像女人来事似的说来就来,说停就停!”

    其中有个老者说:“这雨叫半吊子雨,瞧着吧,还不知道要折腾多少天呢。”

    众人赶到工地,见邱子东脸色*不快,便赶紧干活。

    邱子东掏出一包好烟,一半热情一半冷漠地给每人分了一根之后,因要去河边买木头,就走了。

    邱子东的身影刚消失,天就又下起雨来。

    这一回,干活的人就跟天赌气不撤,任由雨淋去。

    雨却比人有耐心,你不撤就不撤呗,不撤,我就下,下,下个不停。

    众人的衣服都淋湿了,雨却还在固执地下,没有丝毫罢休的意思。风一吹,个个都觉得身上往心里凉,乌了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木匠说:“这雨中的木工活,是做不得的,门窗走了形,休要责怪我们。”

    泥瓦工说:“一边砌一边下,这墙是难得结实的。”

    大师傅看看天,估摸着现在已在一天的哪一刻上,过了一会儿说:“今天就干到这儿吧。”

    众人便纷纷撤离了工地。

    前脚撤,后脚天又放晴了。

    走到半路上的这些木工、泥瓦工不知道是回工地上呢还是继续往家走,或是放慢了脚步,或是停住了脚步。最后,大师傅作出了决定:回家。大师傅说出这个决定之后,紧接着骂了一句:“狗日的天!”

    一行人走在路上时,正巧遇到邱子东往工地上走,当时,太阳暖烘烘的还有老高,于是一个个都很尴尬。

    邱子东没有说什么,只是冷着脸。

    此后,天就一直晴着,晴到晚上,晴到第二天早晨。

    早上,木工、泥瓦工以及小工,一二十人,照例空着肚子走出家门,走到邱子东家吃早饭。邱子东一心想着房屋早一点儿盖起来,不让家人吝啬,一天三顿都实实在在。众人也直将肚子吃得结结实实,才摇摇晃晃地往工地上走。

    邱子东双手抱拳,说道:“拜托了。”

    众人抬头望望天,都说:“今天是个好天气。”

    那位老者小声如自语:“不一定。半吊子天,一半吊子起来,十天半个月也还是个半吊子。”

    此后一天,天忽晴忽雨地捉弄了人一天:一干活就下雨,一撤离天就晴,你挺着干,那雨就没完没了,你挺着不干,那天就阳光万丈。一天下来,墙只增高一砖,但人跑来跑去的却也很劳累。不住地想着吃了人家的,却不见活儿,一个个心情都不好。晚上,一行人来到邱子东家,虽说饭菜如往常一样的好,一样的早早摆上了,但,一个个不时地瞟一眼主人的脸色*,吃得很沉闷,满屋里就只有一片吧唧声。

    接下来一连三天,情况都大致如此。

    想想一天三顿一二十人的吃喝并还要给人工资,如此巨大的开销让负担沉重的邱子东不得不作出决定:停工三天,等天彻底地明白了,再复工。

    以后的三天,却一天比一天的晴朗。

    邱子东很恼火:再停工两天。

    接下来的两天,依然风和日丽。

    邱子东想这半吊子天总算有定数了,就派人通知木工、泥瓦工以及小工复工。

    复工这一天,早晨的天气确实令人欢欣鼓舞。

    但等众人都到了工地刚将活接上时,天则又旧病复发了,阴*阳怪气、反复无常地折腾着这些木工、泥瓦工与小工们。

    第二天,天照样的淘气折腾人。

    在雨中跑来跑去的众人觉得白吃白喝了邱子东家的,眼见着一天一天地过去,那房屋非但不见进展反面被雨淋得烂糟糟的,心里很是不安。大师傅对邱子东说:“邱镇长,要么再停工几天?”

    “妈的个逼!人跟我作对,天也跟我作对!”邱子东这些日子情绪恶劣,并有点儿失控。

    他将烟蒂扔在烂泥里,说:“不停!”他倒要看看这混蛋的天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众人见邱子东一副与天较劲的样子,感到有点好笑。

    邱子东脚蹬一双高筒雨靴,手举一把黑布雨伞,整天厮守在工地上。

    那雨说来就来,并专门是在木工、泥瓦工进入工作状态时来;说停就停,并专门是在木工、泥瓦工们歇在仓房时停。

    雨来了,邱子东也不去躲雨,而是举着伞,一动不动地站在工地上,样子像一颗在雨中生长的巨形黑蘑菇。

    众人见他不走,便也坚持着。那雨似乎就很生气,瓢泼般倾泻下来,从头上急匆匆地流下来,迷住双眼,搞得人什么也看不见,使这种坚持变成一番纯粹的徒然。

    邱子东只好高叫着:“撤!撤!”

    众人撤去。

    邱子东却还蛮横地挺立于雨中。那雨很想杀杀他的脾气,就越发地肆虐。这布伞也就能遮挡细雨,哪里经得住如此大雨,伞外大雨滂沱,伞内也是淋漓不止,早就将邱子东淋成了一个水人儿。他人本就清瘦,这些日子的操劳,便越发的瘦,而经雨一淋,衣服全都紧贴在身上,便瘦削得让人可怜了。

    他像木桩插*在了地里。

    雨水一时来不及流走,积蓄起来,淹没了他的双脚。

    后来,雨终于变小,变成细雨。三四只燕子从油菜花田飞过来,不知这位举着雨伞的人为何物,低矮地绕着他飞翔着。

    见雨将息,他这才从泥水中走出,走到仓房里:“诸位师傅,天不下雨了。”

    众人打着哈欠,缩头耸肩地走向工地。

    干不一会儿,雨再度来临,先是雨丝的飘落,不一会儿就是粗大沉重的大雨点儿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等到满世界一片雨雾茫茫满眼囫囵时,邱子东只好用已经沙哑的喉咙大叫:“撤!撤!”

    经过几番折腾之后,本来心里就不舒畅的众人,就有点儿不乐意了:一会儿让干,一会儿让撤,天折腾人,人也折腾人!一个个情绪开始变得坏起来。

    邱子东情绪更坏,他开始挑那些木工、泥瓦工的毛病了,说墙砌歪了,说活干得太粗,口气生硬,有时还闭着眼睛朝人吼叫,搞得众人都不愉快。

    他举着黑伞,整天立于工地之上,这使众人感到很压抑,很心烦。

    这天下午,双方终于开仗了。发生冲突的直接原因是邱子东将一段已砌好的墙三下两下扳倒了,理由是墙不正。大师傅不干了,问:“你为什么把墙扳倒?”

    邱子东说:“歪了。”

    “凭什么说歪了?”

    “眼一瞄就知道歪了!”

    “我说不歪!”

    “都歪到爪哇去了,还不歪!你们算什么泥瓦匠!”

    “都是拉了线砌的,不可能歪!”

    墙已被扳了,所以到底歪不歪就无法确定。大师傅就抓住这个理:谁让你把墙先扳了,现在没有根据了,歪与不歪,也不能是你说了算。

    最后,邱子东火了:“不想干了,就滚蛋!”

    大师傅对其他师傅与徒弟们说:“收拾东西!”

    局面不可收拾之际,幸亏是那个老者出面打圆场,才使双方的火气平息下来。

    再下雨时,众人死也不肯离开工地,任雨猖獗,任邱子东大叫“撤”就是不撤。他们缩成一团,或蹲在地上,或蹲在脚手架上。

    邱子东也不喊叫,扔掉雨伞,也缩成一团蹲在雨地里。

    众人觉得对不住邱子东,邱子东更觉得对不住众人。

    附近的一棵老死的树上,落了十几只被雨淋湿了羽毛的乌鸦,也都缩成一团,纹丝不动。

    邱子东低头呆呆地看着地面上由雨水积成的细流在眼前匆匆流过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建筑。

    天终于彻底地好了起来,但因为雨的缘故,使邱子东面临着一番窘迫:所剩资金已再也无法购买全部的房顶材料了,现在,他只有四堵墙———那墙倒是很高,青一色*的青砖,且又是实墙,很气派也很漂亮。

    邱子东本是东借西借才凑够建房所需资金的,现在出现如此大的缺口,已再也无法开口向人借钱了———借钱已经使他丢尽了面子。

    众人只好停工待料。

    黄昏里,邱子东站在四堵高墙之中,仰望玫瑰色*的三月天空,心中却是一片荒草凄凄。

    他长久地立在那里,直到天色*暗淡下来,才往油麻地走。一路上,他只想一件事:如何向父亲邱半村开口说拆掉老房子。他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拆掉老房子,用老房子的材料作新房子的房顶材料。这并不是原先的计划———原先的计划是让老房子留在油麻地。他要让这座老房子永远地矗立在油麻地镇上,但却一年四季人去房空。他要让这座房子成为杜元潮心中永远的痛。

    他走到了家门口,但并没有立即进家门,而是在外面站着,打量着这座老房子。

    这座老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看上去虽然旧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它往日的风光。宽而高大,无一虚处,处处实实在在,一副铜墙铁壁的样子,处处诉说着这房主当年的实力。

    那年,邱半村因木排大崩溃而倾家荡产时,就只守住了这一座空屋。

    邱子东借着微弱的光,依稀看到了瓦垄里的瓦花和早已开始剥蚀的墙砖。

    他清楚地知道,这座老房子若由它就这般支撑着,大概还会支撑漫长一段岁月,而一旦拆掉它,大概也就能落下一些木料与砖瓦,其余则都将成为废物。

    他走进屋里,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父亲那双因中风而变得有点差异的眼睛。他觉得自从父亲中风之后,这双眼睛虽然是定定地看人睹物,但却是比原先的亮,亮得发贼,让人有点儿害怕。他避开了父亲的眼睛,低头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邱子东的老婆已经在桌上摆好饭菜。

    邱半村一只胳膊垂挂着,一只胳膊弯曲在胸前,摇晃着走到桌前,费力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去吃饭,而是看着邱子东,那时的邱子东蓬首垢面,容颜憔悴。

    邱子东说:“吃饭吧吃饭吧。”

    邱半村颤颤抖抖地端起碗,尽管竭力想稳住颤抖,碗里的粥还是溢出了一些,米汤就顺着他的手指缝流淌下来,滴在了桌面上。

    邱子东的老婆一声不吭用擦桌布将其擦去,并将擦桌布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邱半村喝着粥,不时地从嘴角流出。他感觉到了,就用衣袖去擦。那衣袖因为多次被米汤菜汁所浸染,风干后,便油亮亮的硬邦邦的。

    风烛残年。

    邱子东本来打算在饭桌上向邱半村说拆房之事的,但他放弃了。他想,如果此时说出此事,父亲手中的碗准会跌落在地。

    这天,邱子东一夜未眠。他实在不知道究竟如何向父亲开口,他邱家祖祖辈辈生活在油麻地,这里有他家的房产,有他家的田地,有他家的祖坟,有他家的幸福与苦难,有他家成败枯荣的历史,还有他家的百般的爱与百般的恨。对于行将就木的父亲来说,迁出油麻地,就等于是将他往死里更送一程。

    第二天,又是一个特别的好天气。

    饭后,邱子东终于向邱半村开口了:“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那时,邱半村正拄着拐棍立于院中看柿子树上刚结出的青果。他似乎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

    “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邱半村歪过头来望着邱子东。

    “那边的房子还缺房顶。”

    邱半村没有说什么,拄着拐杖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邱子东跟在父亲的身后。

    邱半村艰难地跨过门槛后,再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摇晃不止,还未等邱子东走上前来将他扶住,就已扑倒在地。

    邱子东与老婆将邱半村扶起时,他的嘴角吐着白沫,撞破的面颊正流着浓稠的紫黑色*的血。他被扶到床上躺下后,嘴巴始终紧闭着一言不发。

    邱子东百般无奈地走出家门,又走向那个只有四堵高墙的工地。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大地,到处是花,到处是绿生生的草木,油菜花上飞舞着成群的蜂蝶。

    邱子东就这样,带着一颗冰凉的、无助的却又是躁动不安的心,走在漫天流淌的春光里。

    他又站到了四堵墙的中间,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回到家中,他扑通跪在了父亲的榻前。

    邱半村却一直面向墙壁。

    邱子东就一直低头跪着。

    窗外,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布谷鸟儿在枝头上宛转不停。

    邱半村终于将脸转过来,那时,从天窗中照射下来的一束明亮的阳光正照射在邱子东的头上。他看到儿子的头发是枯涩的,并且有了少许白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邱子东望着父亲说:“我不离开油麻地,就永无出头之日。”

    邱半村闭着双眼,仿佛在回忆往事。过了很久,说:“拆吧”

    两行冰凉的泪水,顺着邱子东的鼻梁匆匆流下。

    只一天的工夫,邱家的房子就不复存在了。

    这一天,有许多油麻地人在围观。拆房子的人是默默地拆,围观的人是默默地看,只有墙倒塌的轰响、瓦片落地的粉碎之声、木板折断时的咔吧之响。老屋多尘埃,倒塌时,土灰拂拂扬扬,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围观的人就站在不远处,对这灰尘视若无睹。随着灰尘的浓淡以及风的大小,那些人在尘雾中忽隐忽显。

    这一天,整个油麻地都处在无语状态。

    傍晚,邱家几代繁华所仅剩的一丝痕迹,也在长空归鸦的叫喊中灰飞烟灭。

    这一天,杜元潮却在湖上逍遥了一天。

    船、采芹、苍苍莽莽的芦苇、游鱼、飞鸟、清澈的水、和煦的风,这是天外之天。

    杜元潮迷恋上了船、芦苇与水。采芹似乎也是喜欢这片水。当杜元潮驾着木船,沿着一条少有行船的水路,向大湖的深处行去时,她有一种鸟儿遇上清风、草木遇到阳光的喜悦。

    她坐在船头上,任由湖上吹来的风掀动她的衣角、弄乱她的头发。而当她想到不久杜元潮会像疯子一般向她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时,她的脸就会在清风里一阵阵发烫。当杜元潮在她的身上颠簸,船在水面上摇晃,她会有一种眩晕感,而这种感觉会使她灵魂出窍,与云水相融为一体。一切结束之后,她会用清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也会将杜元潮洗得干干净净。

    她从杜元潮安静而满足的眼神中感觉到,那时的杜元潮不仅仅是一种肉体的惬意,更是灵魂的惬意。她觉得这一时刻的杜元潮,像一个婴儿。

    船停在无人的芦苇丛中。

    一如往常的欲火,一如往常的冲动,一如往常的爱抚与猛烈撞击,一如往常的撕心裂肺、酣畅淋漓、四肢颤抖,一如往常大潮退去时的完美无缺的无心机与安静。

    已近初夏,太阳已经很有力气。二人稍感疲倦,将自己摊放在船板上,不着一丝,完全地暴露在太阳底下。湖上有风,吹过时,四周芦苇不住地起伏,水上波纹追逐着波纹,他们的毛发则也像细草般被风压倒或是微微颤动。

    最后一次,半途中,采芹不知被什么所触动,说:“邱子东要搬出油麻地,你知道吗?”

    杜元潮一下子兴致全无,勉强了几下,就滑落在了采芹的身边,望着云朵奔走的天空。

    今天,采芹不知被什么心思所纠缠,也不去哄它和他,只是躺在那儿,也望着云朵奔走的天空。她觉得那云朵有的像羊,有的像牛,有的像狗,有的像鸡。

    倒是杜元潮自己过了一阵,又疯狂起来,这回真是疯狂,跃马挥戈式的疯狂。

    采芹有点儿吃惊,一边将他紧紧箍住,一边不住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木船在水上大幅度地摇晃着,仿佛要将它倾覆于水中一般

    这天晚上,月色*甚好,遍地如水银泻地般地亮。

    杜元潮走出油麻地,走上了叶家渡的土地。他穿过一片树林,跨过两座小桥,走过一片田野,便看到了邱子东那座还未建成的新屋。他长时间地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一直望着。夜色*中,这幢房子虽然还未加顶,但已经显得有点儿咄咄逼人了。它无声地矗立在天幕下,给杜元潮形成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使他感到胸闷,仿佛肺部塞满了棉絮。

    夜渐深,他离开时,一句话在心中轰然炸响:他烂也得烂在油麻地!

    早晨起来,朱荻洼又来报告:“杜书记,叶家渡的那帮妇女,又来我们桑田里偷桑叶了。”

    杜元潮头不抬地说道:“不就是几片桑叶吗?让她们偷去就是了,何必那么小气?”

    “已经偷了好几天了。”

    “这我知道。”

    朱荻洼路过桑田时,就见叶家渡的那些妇女正肆无忌惮地偷桑叶。前两天,她们见有人过来,还知道往桑田深处跑或是进入附近的芦苇丛里躲一躲呢!胆竟越偷越大了。他想跳进桑田去追赶她们,但想到杜元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说:我凭什么着急呢!

    叶家渡的妇女,将脸藏在桑叶的后面,瞧着朱荻洼走路的模样,咯咯咯地偷着乐。

    朱荻洼都听到了,小声地骂了一句:“一群骚娘们,欠日!”

    叶家渡没有油坊,也没有砖窑,但叶家渡差不多家家养蚕。养蚕归养蚕,却懒得种桑。

    到了蚕昼夜吃桑、整个叶家渡都能听见沙沙之声时,叶家渡的桑就不够用了。但叶家渡的人不慌:叶家渡没桑,周围的村子有桑,偷桑便是了。偷得的桑也是桑。每逢到了这个季节,叶家渡的女人们就变得鬼鬼祟祟的,目光很不老实,手脚很不干净。她们或是单独行事,或是三五成群地到邻近叶家渡的地方去察看去偷桑叶。不仅偷公家桑田里的,还偷私人家桑树上的。胆小一点儿的,等夜深人静时借着月色*去偷,或者干脆摸黑去偷。因为伸手不见五指,采摘完全是凭感觉,这样的偷,很糟蹋桑树和桑叶,倒更加让人怨恨。胆大一点儿的,就光天化日之下偷。偷时,有分工,有作挖野菜状站岗放哨的,有偷的。碰到有人在走动,那桑叶好得又特别撩人时,就派出一两个人去缠住那人拉呱胡聊,其余的人就呼呼啦啦地风卷残云般将那些大好的桑叶一片不剩地摘了去。但惟一可以原谅的是,她们不采摘还未能采摘的嫩桑。这算作是叶家渡采桑女的采桑道德也行,算作是为了下一次有桑可偷也行。她们有许多逃避人检查的办法,最惯用的方法就是将挖野菜与偷桑叶结合起来。见有人时,就挖野菜,见无人时就偷桑叶。往回走时,将桑叶放在大篮子的下面,上面敷衍了些野菜。而其中一两个人的大篮子里也许都是野菜。有人起了疑心过来盘问时,她们就都一口咬定是挖野菜的。如果这个人固执着一定要弄一个水落石出,那个篮中装满野菜的人,就将篮子捧到这个人面前:“你翻!你翻!”这个人一翻,全是野菜,就顿时蒙了,而此时,所有的妇女就一拥而上,指着这个人的鼻子说他诬陷了她们这些清白的叶家渡妇女。这个人只好赔礼,赶紧逃之夭夭。

    每逢这个季节,叶家渡周边地方上的人,见到叶家渡的妇女挎着篮子到处走动时,就会不出声地站在一处用眼睛盯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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