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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她打听出来,齐壮思没有做任何一项化验,他只是取了处方上的药,便离开了医院,而且,他没有公费医疗的“三联单”他是自费来看病的。

    她蒙地期望着他再来看病,他却一直没有再来。然而她终于打探到了他的身份——他是一个经历多次批斗的“走资派”现在还“挂着”目前住在附近他大女儿家中,因为已不能享受医疗上的特殊照顾,也不愿到公费医疗关系的医院露面,所以有了病便扛,扛不过便自己到药房买药吃,实在觉得有可能转成大症了,这才跑到街道医院来自费门诊

    既然他就住在街道医院附近,总该能够遇上他的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一个晴和的冬日里,她果然在一处街角的人行道上与他迎面相遇。齐壮思穿着一件旧损了的黑呢子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又厚又长的灰蓝色毛线围巾,仿佛正在无目的地散步慕樱主动叫住了他,他先是一愣,然后认出了她来。她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劝他还是去进行各项化验,并且关心到他的饮食起居未了她问他住在哪里,表示自己可以义务地到他家里为他定期进行检查。他蔼然地婉谢了——没有告诉她他的住处,他们便分手了。他们其实什么正经话也没说,但不知为什么,这次邂逅给慕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回味起来,她竟觉得他们似乎谈了很多很多

    几个月后,出现了“天安门事件”起初,仅仅是出于好奇,她同葛尊志去天安门观览了那壮丽的场面——他们头一回去时,看到的还仅仅是各种各样的花圈挽幛,还没有出现单纯的诗词。他们的感情与广场上的气氛相共鸣。后来,慕樱自己去了两次。开始出现诗词了,头一批诗词紧扣悼念周总理这个题目,文句上推敲得也比较仔细,看见别人拿着小本抄,慕樱自己也忍不住掏出纸笔,抄录了几首读来最能动情的。她回到家里,把抄来的诗词读给葛尊志听,葛尊志说好。但广场的诗词在那几天里不仅以几何级数增加着,而且迅速溢出了单纯悼念周总理的范畴,开始有越来越露骨地抨击江青、张春桥之流的文字——有的出于激愤难遏,已完全谈不到是诗词,而成为赤裸裸的诅咒。按系统下达了上面的指示——不要再到天安门广场去。葛尊志是出于怯懦?出于麻木?他不再去。慕樱是出于勇敢?出于激愤?她照常去。在这场人民悼念周总理的活动被镇压的前两天,慕樱在天安门广场的人丛中遇到了齐壮思。她点头招呼了他。他便也点头招呼了她。他们不即不离地在广场上转了一周。后来,齐壮思顺着东单方向走去,慕樱尾随着他。当齐壮思拐进正义路街心绿地时,慕樱快步撵上了他。齐壮思微笑地望着慕樱,两眼闪着锐利的光,仿佛要穿透她的心肺。

    慕樱把自己抄录的一整册天安门诗词递到他的手中,对他说:“我知道您怕有人专门盯着您,您活动不像我这么方便——您没抄,我差不多好的全抄了,您拿回家看去吧!”

    齐壮思接过了她的那个红皮笔记本,坐到旁边的石凳上,从怀里取出老花镜戴上,立即展读起来。她听见他喃喃地赞叹说:“人民!人民!”

    可是齐壮思没有读完,便把那个本子还给了她,对她说:“谢谢你——你留着吧。我儿孙们也抄了,也会给我看的。”

    齐壮思摘下眼镜,收进怀里,沉思着。

    慕樱问他:“可是他们眼里根本没有人民——人民又能怎么样呢?”

    齐壮思站起来,依旧沉默着。后来她才理解,正义路边上就是公安部。

    齐壮思继续朝东单走去,她随他朝前走,齐壮思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他给她讲哲学,讲历史唯物主义。他的话言简意赅,鞭辟入里,虽然没有实指,却句句都有最具体的针对性。末了他对她说:“不管出现多少艰难曲折,归根到底,决定历史发展趋向的,还是人心的向背。春天到了,花总要开的。”

    她怀着昂奋的心情回到家里,葛尊志正在擦他的皮鞋,满屋子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鞋油气味。那双皮鞋是他们结婚时购置的,全牛皮,三接头,葛尊志几乎每个星期总要细心地擦拭一番——不管是穿了,还是没穿。明明已经擦得很光很亮,葛尊志却还要一再地用一块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麂皮,细细地一分一分地挪动着揉擦。这情景往日慕樱都能忍受,这天却突然觉得触目惊心,她不由得一进门就责备他:“你怎么搞的?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干吗?——你知道天安门广场那儿有多少人在忧国忧民,在勇敢抗争吗?你怎么这么麻木,这么庸俗!”葛尊志仍旧耐心地擦拭着,淡然地说:“我怎么不知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不是已经通知不让去了吗?你也少去惹麻烦吧!”慕樱激动得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了皮鞋,猛地朝屋角拽去

    但是他们没有就那么破裂。个人生活在接踵而来的大起大落、大转大折的社会变化中匆匆流逝

    回顾这以后的那段生活,慕樱越发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同许多人抨击她道德上堕落相反,她觉得她自己在感情上已完全成熟。

    如今她不相信简单的直线式的因果论。一个人是不可能事先拟定好一个既定目标,然后沿着一条直线达到目标的。人们所达到的目标,往往并非他的初衷。决定一个人命运走向的,往往是一批复杂的矩阵因素。混乱中产生出秩序,不自觉中升华出悟性。

    粉碎“四人帮”以后,一个炎热的夏日,她匆匆地到王府井大街“中央普兰德”洗染店去取一套衣服。隔着玻璃门,她忽然在人丛中看见了那位英雄,以及他和她的已经长大的儿子,还有一位肥硕的妇女——从三个人一同前行的姿态上,不难判断出她是何人——慕樱心里一阵悸动。多少往事涌回了心头。她热爱过那位英雄,那位独眼、跛腿的英雄。现在他戴着一副墨镜,似乎干缩、伛偻了,走路也更加吃力。她回想起那张使她认识他的报纸,那个历史性的中午,以及那棵大桑树和桑葚在报纸上染出的殷紫的印迹。他们两个谁捉弄了谁呢?她更久久地注视着她的儿子,我的天,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吧?她竟会有那么大的一个儿子!都说她心狠,她自己也承认:她似乎缺乏妇女应有的天性——母爱,然而缺乏并不等于没有。她望着那五官酷似英雄的儿子,眼里涌出了泪水。

    又有一天,已经入秋了,那时候盒式录音带刚刚流行,街上常有年轻人提着录音机,哇啦哇啦地一路响过来。邓丽君的流行曲“阿波罗”的电子乐,气声演唱法,电子震荡形成的蛙音构成了那一阶段的特定气氛。就在那样一种气氛中,慕樱在前门外新大北照相馆门口遇上了多年不见的金鹂鸣。金鹂鸣首先尖叫起来,然后搂住她在人行道上转了一圈。她心里一阵内疚,金鹂鸣为她受过处分,而且影响到后来的分配——可是她还没有开口说出致歉的话,金鹂鸣却已经挽住她的胳膊滔滔不绝地同她叙起了旧来。金鹂鸣把她拉到了“老正兴”饭馆,登上二楼,点了两个上海风味的名菜,同她边吃边聊。原来金鹂鸣现在根本不认为当年出现的事态是灾难与不幸——她笑嘻嘻地说:“对于我来说,他们是把鱼儿扔进了水里!”金鹂鸣毕业后被分到了一个部里的医务室当大夫,这虽然断绝了她医学事业上的前程,却使她获得了相对的清闲与舒适。现在她就要调回上海,与她的爱人和孩子团聚——而且,她父亲,一位上海知名的工商业者,政策得到了落实,她家将重新享有一栋花园洋房,并且已经领到了一大笔“退赔”她对现实心满意足。她邀请慕樱到上海去玩,全家都去,就住到她们家中,她将在著名的“红房子”西餐馆,请慕樱全家吃番茄葡国鸡与法式烤大虾。她们快活地回忆起大学生活中那些有趣的细节,回忆到那件紫罗兰色的布拉吉,以及金鹂鸣拉着她跑到楼门口去照大镜子的场面唉,生活啊生活,倘若当年没有那一些偶然的、琐屑的事件,慕樱的性格、心理、情思、向往是不是会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变化呢?谁能说清!谁能?

    这次重逢的结果,是金鹂鸣帮慕樱调到了那个部里的医务室,由她取代了金鹂鸣的角色。慕樱去报到不久,齐壮思便被任命为那个部的负责人之一。

    现在指责慕樱的人,把她形容为一个阴谋家,硬说她之所以“混”入部医务室,是勾引齐壮思的计策之一。实际上确实不是那么回事。然而,慕樱却也认为,就算她确实是冲着齐壮思而去的,又怎么样呢?

    一天,晚饭后,女儿到胡同里跟小朋友跳“猴皮筋”去了,慕樱本着上述原则,冷静地招呼葛尊志说:“你坐下,我要好好地跟你谈一谈。”

    葛尊志正在收拾碗筷,不经意地说:“谈什么?再说吧——我先把碗洗了。”

    “你搁下,一会儿我来洗。”慕樱的表情声调令葛尊志吃了一惊“你坐下,我觉得不能不直截了当地跟你谈谈了”

    葛尊志坐到她对面,事到临头竟然还懵懵懂懂。

    慕樱觉得她自己心里充满了最圣洁最高尚的悟性。她平静而庄重地对葛尊志说:“我不爱你了。我曾经爱过你,我感谢你承受过我也许是过分热烈的爱,而且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做出的重大牺牲。可是,我现在不爱你了,一点爱情也没有了——”

    葛尊志瞪圆了眼睛。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他目眩神昏。

    “我知道你听见了我这些话,心里一定会很痛苦。可是我要是向你隐瞒这一切,那我就是不道德的”

    葛尊志嚷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我怎么你啦?”

    慕樱冷静到残酷的地步,继续往下说:“我们都应该冷静地面对现实。现实就是这样:我不爱你了,我爱上了另一个人,非常、非常热烈地爱上了另一个人”

    “你怎么可以?!”葛尊志仿佛被她当胸刺进了一刀“你怎么干得出来?!你——”

    “现在不是可以不可以的问题,而是面对着这个事实,我们应该怎么办?”

    葛尊志粗暴地大吼一声:“婊子!”他的脸先涨得通红,然后变得煞白煞白,他激动地拍着桌子问:“他是谁?什么人?”

    她便冷静地告诉他,是齐壮思。她扼要地把从几年前初次接触起,她对齐壮思的爱情的萌生、发展和达到炽烈的过程,讲了一遍。

    葛尊志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像发疟疾般浑身打颤。这几年他感觉到了她对他的情意的衰退,包括她在他怀抱中的性冷感,但是他万没有想到她是在另外爱着一位部长级干部!

    “你跟他上过床啦?”葛尊志瞪视着慕樱,喘着粗气问。

    慕樱却从容不迫地回答说:“还没有。我甚至还没有正式向他表示。可是我相信他会爱我。你不要那么激动。你要懂得,我对他的爱,主要是一种精神上的爱,超出了一般的情欲,超出了生儿育女,安家过日子”

    葛尊志不等她说完,便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并且咬牙切齿地咒骂她:“不要脸!贱货!”

    她高姿态地冷笑着,立即站起来收拾手提箱。葛尊志突然扑在桌上痛哭失声。

    邻居们闻声赶来,乱哄哄地询问着、劝说着。慕樱觉得这些芸芸众生何足道哉,只是坐着冷笑。葛尊志被人扶着靠到沙发上,只是一阵阵咬牙,羞于如实讲出刚才所发生的事。女儿突然回到家里,看到这意外的景象“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慕樱把女儿揽过去。当她抚摸着女儿头发时,心忽然软了下来——多亏了女儿这根线的维系,她当天没有出走。当晚她支开折叠床,睡在了厨房。第二天她委托同院的一位大妈多多看顾女儿,提着手提箱进驻了部里的医务室。

    她在生活中又一次破釜沉舟。这一次她更坚决、更果敢也更无畏。当晚她敲响了齐壮思的家门。齐壮思新搬进那一套住房不久。他十年前就逝去了妻子。他的大女儿一家同他合住。保姆来开的门,慕樱被直接引进了齐壮思的房间,其余的人都没有注意她——几乎每天晚上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人来找齐壮思,他们无法也无必要一一加以注意。

    齐壮思对于她的到来,略略有些吃惊。但他心里还是欢迎的。齐壮思一上任就发现慕樱调到了部机关的医务室工作,他去取过药,随便地坐着聊过十分钟、一刻钟——主要是了解她本人以及她所听到的关于部党组工作的反应,也兼及一些临时想到的话题,如窗台上的蟹爪莲为什么开得不旺?慕樱家里都养了些什么花?等等。有一回部里在外地召开一个大型的会议,他点名让慕樱带着医疗箱也去了。慕樱几乎每天都要到他住房中为他量一次血压——当然也为别的老同志量,但给他量完后,慕樱总要多坐上一会儿,他也喜欢她多坐上一会儿。他觉得她提出的一些意见、建议颇有见地;她欢欣地捕捉着他言谈话语中那些闪光的哲理她已经如痴如醉地爱上了他。他呢?他在搞改革,他的精神承载着太重的负荷,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恋爱因此也就没有察觉出她那蘑菇云般升腾膨胀的爱情。

    然而齐壮思是一个七情六欲都很健全的人,他是一员“儒将”他的文化修养很高。那晚慕樱走进他的屋子时,他正坐在案前鉴赏邮票!

    慕樱难忘那晚陡然闪进她眼帘的镜头:微俯的头颅、浓密的灰发、宽阔的前额、斜柄长方形的放大镜、闪光的镊子、摊开的集邮册

    他请她坐,很自然地请她看他的藏票——她才知道,他早在解放区时就集邮,直到1966年上半年以前,大体上没有中断过。但“文革”中抄家时把他的集邮册也一起抄走了,粉碎了“四人帮”后他已将此事淡忘,前些天却突然辗转归还了他的四大本集邮册,这天晚上他还是第一次忙中偷闲地“重温旧梦”

    “小慕你运气真好。你一来就赶上了眼福,”齐壮思慈蔼地对她说“我这里有的收藏,海内外的集邮迷们都是巴不得坐飞机来望上一眼的”

    慕樱本已觉得齐壮思代表着一个更广阔、更深邃、更丰富、更诱人的世界,在这集邮册面前,她更坚定了这样的信念:她必须进入这个世界、享用这个世界

    她本聪慧,又有爱情作为海绵,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问答谈话之中,她便吸收了大量的集邮知识。

    她明白了什么叫盖销票、大全张、小本票、四联票、对开票、小型张、首日封、实际封

    齐壮思原来藏有数张光绪四年中国第一次发行的邮票——“大龙票”现在集邮册里没有了。显然,是检查者认为“反动”抽出销毁了她很快理解了齐壮思为什么会频频叹息。

    她翻过一通以后,便懂得了什么叫专题集邮——齐壮思所列的专题真有意思,首先,有“艰辛的历程”用一张张各个解放区的邮票,配合以解放后发行的涉及革命历程和革命圣地的邮票,展示了从太平天国起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全过程;其次,有“壮丽山河”、“艺术瑰宝”、“体育之光”、“五彩缤纷”

    她一页页翻着,一枚枚赏着,竟忘了所为何来。

    电话铃响了。齐壮思拿起电话,他几分钟后便回到了改革的潮峰之中,搁下电话,他问慕樱:“你来,有什么事吗?”

    “我要离婚了——”慕樱对他说。

    齐壮思不解地望着她。他进入不了情况。部里的工作人员离婚的事他不管。他只是本能地问:“为什么?”

    慕樱便直望着他,干脆地说:“因为我不爱我丈夫了。我爱你。随你把我怎么样,反正我爱你。”

    齐壮思明显地一惊,但那只是一种受到意外干扰的反应。他依然不失其固有的沉稳与威严。慕樱爱的就是这种气魄和风度。她恨不得立即把她的嘴唇贴到他的手背——其时齐壮思那只汗毛颇重的、肥实厚重的右手正搁在案子上;他用那只手的手指敲了敲案子,冷静地望着慕樱说:“原来是这样。你回去吧。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卷入这类的事情。请你务必克制一下,不要打扰我。”

    慕樱从齐壮思家里出来以后,没有坐车,顶风一直走回了部里。她感激齐壮思的坦率。她理解他的处境。她并不企望他马上做出反应。她跟所爱的和所不爱的都说清楚了,她沉浸在一种自我道德完善的快感中。

    几天后部机关里便传开了慕樱闹离婚的事,人们到医务室来看病取药时,表情大都十分不自然。有的女同志竟不但背后戳她的脊梁骨,还当面给她冷面白眼,她却安之若素,服务态度比往常更好。

    最后她终于又一次离成了婚。她表示什么也不要。葛尊志倒主动去换房站,用他们那两间房(其中一间是葛尊志找人帮着盖起来的),换成了两处单间的房屋,她选择了现在这个四合院的那间西屋。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获得了解放,赢得了自由。

    针对单位里许多人对她的訾议,她爽性利用一家刊物组织问题讨论的机会,寄去了一篇系统地阐述她的观点的文章。她坚定地认为:婚外爱情是合理的,爱情的多变性是由爱情这种东西的本质决定的;如果爱情消失了,那么再维系婚姻关系便是虚伪,是真正地不道德;要求爱情专一,是要求“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的陈腐观念;最严肃、最纯真、最道德的爱情,便是敢于爱自己真爱的,敢于对曾经爱过现在不爱的坦率地说出“不爱”乐于迅速及时地脱离已经没有爱的关系;只要不是强迫性的感情关系,都是合理的,因而也都是道德的;离婚率与再婚率的上升,同居关系的公开化,不但不是“世风日下”的表现,恰恰是文明程度的提高那篇文章被删去了一半,并显然是作为一种非正确意见“聊备一格”地刊登了出来;她因此收到了上百封读者来信,有一小半是骂她的,其余的都是声援与赞扬。

    她在那篇文章里说:“责备爱情的多变,就如同责备世界本身丰富多彩一样。一个关在屋子里不出去的人,他自然只能从狭小的天地去发现可爱的对象;一旦他走出了屋子,来到了田野,他必定会发现更加可爱的东西;而一旦他从平原登上了山岗,视野进一步得到拓展,他又必定会发现更高一级的美随着视野的扩大、选择机会的增多,人们不断升华着自己的爱情,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问题不在爱情的多变,而在对所爱的对象是否采取了胁迫的获取方式,对所不爱的妻子或丈夫是否能在尊重人格的基础上妥善地解除法律关系”

    慕樱离婚以后,她既不回避齐壮思,也不干扰齐壮思。她知道,过不了多久,齐壮思便会离休退居第二线。经历过对独眼英雄的盲目热爱、对葛尊志的世俗情爱,她升华到了对齐壮思的超凡的精神恋爱。她等着他。她觉得,他其实也在等着她。

    她以积极认真的工作,蔼然可亲的态度,不计诟骂的大度,又渐渐中和了一部分人对她的厌恶。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凤凰,正在圣洁的爱情之火中涅。

    她开始集邮。她特别注意搜集“文革票”和新票。对“文革”前的旧票她采取慎重的态度。曾有人想以18张一套的特s44“菊花”票,换取她搞到的一张w2“毛主席万岁”票,被她拒绝了。对方很是吃惊,因为w2票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奇货,而凑齐一套s44“菊花”票谈何容易!她不收“菊花”票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她记得很清楚——他有。

    尽管她很少回到小院那间西屋去住,并且尽量少同院里邻居们接触,结果还是逃不过詹丽颖的纠缠。既然詹丽颖并没有读过她发表的那篇文章,也不知道她的历史,更不真正了解她的现状,她好像也不必把自己的一切向詹丽颖公开——兼之詹丽颖跟她说,嵇志满这个人是个集邮迷,他们两人至少可以有集邮方面的共同语言,谈不成对象还可以交换邮票嘛,她才勉强答应了同嵇志满见一见的安排。说实在的,她不能同詹丽颖搞得太僵,毕竟她们现在是门对门的邻居。

    詹丽颖买茶叶去了。慕樱相当内行地鉴赏着嵇志满带来的邮票,她对嵇志满带来的一套特s15“首都名胜票”大加赞赏,特别是嵇志满有一张异版天安门票,与一般的天安门票明显不同——它的画面上,天际有被晨光穿透的霞云。慕樱用嵇志满带来的放大镜对着那张异版天安门票看了半天。她微笑着对嵇志满说:“去年这张票的国际价格已经达到了2500美元。”嵇志满吃了一惊:“是呀,这一套的各张,包括一般的天安门票,始终都只是6美元一张。你也有国外出的邮票目录?你都有哪几种?”慕樱有,是她求金鹂鸣给她弄来的,金鹂鸣的弟弟已经去了美国,继承他们叔父的遗产。她微笑着告诉嵇志满:“英国特威尔和铁尔雷尔编的世界邮票目录,美国斯克托编的中国邮票目录,港版杨乃强编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邮票图鉴,我都有,所以知道一点。”嵇志满不由得油然生羡,他只有日本出版的一本,而且版本旧了一点。

    慕樱姿态优雅地继续欣赏着嵇志满的藏票,轻声曼语地议论说:“我们这样的人,集邮自然不是为了谋利;但是知道一下邮票市场的动态,倒也可以增加一点对政治经济学的领悟”忽然她翻到了一整套c94“梅兰芳的舞台艺术”不禁怦然心动。这一套包括面值4分的梅兰芳便装照,面值8分的战金山和游园惊梦,面值10分的霸王别姬,面值20分的穆桂英挂帅,面值22分的天女散花,面值30分的生死恨,面值50分的宇宙锋,以及一枚面值3元的小型张贵妃醉酒。慕樱清清楚楚地记得,齐壮思偏偏没有那枚小型张,并且跟她叹息过:“当年不知怎么搞得漏收了,将来离休后,一定要想方设法寻访出一枚来,哪怕忍痛用全套15张的‘牡丹’去换”后来慕樱查过国外出的邮票目录,前两年这枚小型张在国际市场上已升值到500美元,而全套“牡丹”也不过才100多美元;价高还在其次,你根本就难得见到,没想到这位嵇志满却有保护得极完好的一枚

    慕樱禁不住用放大镜对着那枚小型张出神。嵇志满从旁望去,颇有巧遇知音之感——詹丽颖也翻过他的集邮册,就全无此种内行眼光;他渐渐对慕樱生出更多的好感来,看来她这人确实不俗,知识颇为丰富,鉴赏力颇高,说话得体,举止娴雅他开始有了进一步了解她的欲望,便问道:“您的姓氏比较少见,您祖上就姓这个慕么?”

    慕樱回过神来,敷衍地答道:“啊,不,这名字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乱取的一时的兴致”

    嵇志满问:“您能不能把您藏品中的精华,也让我饱饱眼福呢?”

    慕樱笑了:“光您这么一小点藏品,就把我那所有的全给扫荡了;我其实刚开始集邮不久,主要是新票,一点稀奇的没有不过,冒昧地问一句,如果您愿出让这枚贵妃醉酒小型张,别人得拿什么样的票给您,您才肯呢?”

    嵇志满应声答道:“这一张我是无论如何不肯割爱的!”

    慕樱那两根细长黑亮的眉毛往上一弓,活泼地说:“如果我非要呢?”

    嵇志满望着她,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她会有这种要求、这种态度、这种表情、这种声调啊呀,据詹丽颖说,慕樱已经年过40,可从她的外貌上看,顶多不过30岁,而从她这种娇憨、妩媚的做派上看,她就活像刚刚二十几岁的女大学生!嵇志满的心乱了。难道他今天会以柳下惠的气概而来,以罗密欧的柔肠而归了么?

    慕樱两眼亮星似的,闪闪望定他,重复地以半天真半挑逗的语气问:“是呀,如果我非要呢?”

    嵇志满的心更乱了。刚才她说:“别人得拿什么样的票给您”现在她重复地说:“如果我非要”是呀,她要,性质似乎就不同了;不过,唉呀,要好好想想,如果她真的愿意跟自己好下去,那么,他们有什么必要互相交换、馈赠邮票呢?他们的藏票,归根结底不是会集中到一起的么?那么,她这是索取信物的表示?她的感情,发展得岂不又太快?当然,更大的可能,她这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一个爱开点文雅的玩笑的女人!但在生活中,遇上如此有趣的女性的几率并不高啊嵇志满曾自认为具有“历史的眼光”可在这小小的现实面前,他的眼光却缺乏足够的穿透力!

    “啊,既然你那么喜欢,那,我就让给你吧——”嵇志满挺起胸,赴汤蹈火般地说。他有意没有再称她为“您”而称了“你”

    “真的吗?太感谢您了!”慕樱当真用镊子取出了那张贵妃醉酒,并且激动得声音微微打颤地说:“我当然不能白白拿走您说吧,我是给您一套文革盖销‘语录’票,还是给您一张1949年的纪c3a——东北地区贴用的‘世界工联亚洲澳洲工会会议纪念’票?或者,您都拿走”

    当詹丽颖拿着茶叶回来,未进家门,先隔窗窥望时,她觉得她所看到的情景,已经充分地说明——“啊哟,太好啦,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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