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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持;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

    ——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

    1

    凤姐在上房忙完,回到自家屋里,坐在妆台前从容卸妆。平儿一旁侍候着。丰儿早去打来大盆温水。小红带领几个小丫头早准备好洋皂巾帕把镜漱盂等物在盆架边侍立。

    平儿因道:“看大镜子照出满面的春风。难得今儿个这么高兴!”

    凤姐道:“可不是!这一年多里,尽是糟心的事儿。林姑娘前脚沉湖,二姑娘后脚就遭搓揉屈死,三姑娘虽说婆家不错,究竟是漂洋过海,就像那放得看不真的风筝,线忒长了,断不断线,也只能求神佛保佑罢了!最怄人的是四姑娘,好端端的非要剪发修行,她亲哥哥亲嫂子都奈何不得她,我又能怎么样?只好就和她,偏她气性还不小,凡开口总噎人”

    平儿道:“算起来,这三春都不如起始的一春啊!”凤姐笑道:“所以这回圣上南狩,皇后都不带,独让咱们元妃姑娘随行,消息传开,真跟响雷一样,把咱们府里的威势,大大地一震!听老爷说,别的人倒还罢了,那周贵妃的父亲先呷了一碟子陈醋!”

    这话引得满屋的人都笑出声来。

    凤姐匀完脸,洗好手,平儿又帮她重施薄粉,再点朱唇。丰儿奉上茶来。小红等退出。凤姐兴致仍高,坐在炕上,倚着绣枕,与坐在炕沿的平儿继续闲聊。

    凤姐说起老太太、太太,一个腰也直了,一个痰也清了,真有点一元复始,阳春重现的景象。只是那宝玉、宝钗两口子,一个是真糊涂,一个怕又是太精明,反倒并未喜形于色。

    平儿道:“只怕咱们娘娘这么一威风,把府里淤的浊气,从此一扫而空,宝二爷的怔忡病,赶明儿就好起来”

    凤姐叹道:“他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症候!今天大家伙儿正欢天喜地呢,他却一旁垂泪,问他,他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像是,他做过一个什么梦,梦里听见过什么曲儿,跟咱们娘娘有些个关系,让他背出来听听,他又说忘记了,单记得一句‘望家乡,路远山高’”

    平儿因笑道:“这有何奇?跟圣上南狩,可不是路远山高么!”

    凤姐道:“说也是。老太太、太太听了都说,路再远,山再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娘娘跟着圣上,那能有什么闪失?像那周贵妃,一家子仰脖子盼着,还不能呢!”

    平儿道:“宝二爷的呆气,也只有宝二奶奶能化解开”

    凤姐摇头:“她呀,往常还劝,单只今天,倒像心事重重似的,在一旁寡言少语的。”丰儿进来问,是等二爷来家再开饭,还是这就传饭。凤姐说:“他怕在东府里吃了。折腾了这一半天,我也饿了,咱们先吃咱们的吧。”

    谁知丰儿刚出去却又跑进来,一脸惊奇地说:“太太来了!”

    凤姐和平儿都吃一大惊。算起来,自那回因绣春囊的事,太太亲来过这里以后,再没来过。且今儿本是大喜的日子,就算有什么急事,从容派人来传就是,凤姐纵使疲惫不堪,也一定即刻前往,何必亲躬履践?

    凤姐铺下炕,王夫人已经进了屋,玉钏儿一旁扶着。

    凤姐慌忙亲自掸座,平儿识趣往外回避。丰儿等早已离开廊下。

    王夫人却摆手道:“平儿不必走。”

    凤姐细察王夫人脸色,与那回手捏绣春囊来不同,并无愠怒,但似乎亦颇为焦急。

    平儿去掩紧了门。

    王夫人落座便问:“咱们家可有一串鹡鸰香念珠?”

    凤姐一时摸不着头脑。倒是平儿凝神一想,回道:“要说官中古董账上,是没有这件东西。可是听小红说过,当年在大观园里,宝玉的怡红院,倒有这么个物件。”

    凤姐想起来了,因道:“对了。这是那年那边蓉儿媳妇发丧的时候,北静王路祭,见着宝二爷,不知怎么那么投缘,顺手就捋下了腕子上的这么个香串,给了他我哪能亲眼见呢?也是听我们二爷回来说起来,才有了这个记忆”

    王夫人因让传小红来回话。小红听问,即刻回道:“我记得顶顶真真的。那时候我还在老太太屋里。是林姑娘从南边奔完丧刚进家,宝二爷就迎上去,把那香串给了她,明说是圣上赐给北静王,北静王又赠给他的,林姑娘连接也不接,掷到地下,还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弄得宝二爷好不尴尬!记得还是我得便捡了起来,还给宝二爷的。后来我随宝二爷进了怡红院,也曾见过这香串,何曾把它当作宝贝儿,不过是随处乱搁着。头年封园,清理怡红院物件,因我早到了这边,还有没有这样东西,我就说不清了。”

    王夫人叹了口气,挥手让小红离开。又问凤姐儿:“这两日你可支派过秦显两口子?”

    这一问更让凤姐摸不着头脑。

    平儿代回道:“秦显是老爷最底下的使唤人,平日都是张才支派他。秦显家的原在大观园南角子上夜,一度倚仗司棋活动,进厨房当了半天的权,后来又让她退出去了。封园以后,也还是让她在墙围子边守夜。他们两口子是司棋叔婶不是?自打司棋撵了出去,自然更不能重用这两口子。说来也怪,两口子都是高高的孤拐,一双贼溜的大眼睛”

    凤姐怯怯地问:“敢是这两口子有什么不轨的行为?我竟失察了!”

    王夫人叹口气说:“原怪不得你!只是这么多年,你们都蒙在鼓里这两口子,还有司棋的爹妈那两口子,怎么都姓秦?你们就没想到过,那不是跟蓉儿那死了的媳妇儿同姓吗?其实正是当年随秦可卿来咱们家的,那边老爷怕惹事,跑城外道观躲起来了,珍哥儿倒胆大妄为,后来的事儿你们都过眼了的当年留下了这两对江南秦家的仆人,一对留在了大

    老爷那边,一对老爷留下了。其实他们本也不姓秦,因是秦家遣来的,所以一个就叫了秦来,一个就叫了秦遣,后来嫌秦遣不顺嘴,又叫成了秦显。原不指望他们怎样听用,老爷们的意思是,江南秦家是百足之虫,死而未僵,留着点恩德,指不定哪天就有个报答万没想到,偏今儿个大喜的日子里,秦显家两口子竟横岔出一档子糟心事来!”

    凤姐平儿只是把一颗心提上了三寸,却也不敢直问。

    王夫人这才道出原委:“是老爷刚才火急火燎地来说,圣上这次銮驾南行,京中的事,专旨让北静王照应,这本是最令我们放心喜悦的事;那贾雨村虽免了大司马之职,现任皇城巡察使,专司缉察各城门进出去人等;谁想圣驾出城不久,雨村便在西便门外缉获了秦显家两口子,他们要只是不满于我们府里的待遇,欲另谋前程,那倒也罢了,可是竟在他们身上,搜出了那串鹡鸰香念珠串,偏雨村就认出,香串系禁中之物多亏雨村及时照应,把此事告知了老爷”

    凤姐忙问:“人赃是否都让咱们领回了?”

    王夫人道:“要是那样,老爷也不着急了。雨村虽递过来消息,却道此事关系重大,他还得详加讯问,等圣上回銮,说不定还要亲自奏闻!”

    凤姐道:“这个贾雨村!要没我们老爷帮衬,他能有今天!竟还留下一手!”

    平儿只在心里骂:“这个饿不死的野杂种!”

    王夫人道:“据老爷说,圣上前些时有新旨意,严禁王公大臣,从椒房太监处暗中获取禁中之物,查到的一律严惩不贷”

    凤姐道:“那香串是北静王当着多少人,亲赐宝玉的;再说圣上最信任的,莫过于北静王,此事我看终究无碍”

    王夫人道:“此事实在蹊跷,但老爷更担心的,是圣上旨意里还说,严禁外戚人等,私将家中物件,传递于宫中。那腊油冻的佛手,我们可是恰给娘娘送去了啊!”凤姐宽慰道:“如今娘娘圣眷正隆,这算得什么事!”

    王夫人叹道:“原不能算回事。可现今秦显两口子怪事一出,不能不多加小心啊!”凤姐因道:“太太放心,再无大事的!我且同平儿,这就细细回想一番,究竟咱们家里,有多少宫中之物,又往宫中娘娘处送了多少东西一旦察起,都有缘由,也就不怕了。至于秦显两口儿,想来也不过是自认怀才不遇,趁乱偷了那香串,想逃往他处后变卖些银子,开个小买卖混日子罢了,这事里头能有多大的戏文!还望老爷告知那贾雨村,不要小题大做的为好!”王夫人这才接过平儿递上的茶,嘘出口气说:“这些事,自然都不必让老太太听见。好不容易才喜上眉梢,焉有让她再平添烦恼的理儿!”

    凤姐忙说:“这个自然。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是王夫人走后,凤姐和平儿却都忐忑不安起来。

    凤姐说:“那秦显两口子为什么这不偷那不偷,偏偷这香串儿呢?”

    平儿也疑惑:“要说为了变卖,不懂行的谁出大价钱?懂得是禁中之物的,谁又敢买呢?那饿不死的野杂种贾雨村,捏着这个把儿在手,他究竟又埋伏着什么奸计在手呢?不能不防啊!”凤姐饭也吃不下了。本是好不容易又有了响晴天的贾府,此时却陡地飘来了一片乌云!

    2

    銮驾离开大路多时,除了皇帝本人和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其他跟随者都不明白这究竟是在往哪儿去。

    贾元春坐在金顶金黄绣凤版舆中,虽然抬舆的八个太监尽量保持平衡,她仍感觉到了路面的变化。荡悠悠的,令她心中由不适,到不快,到不安。

    这回的巡游,圣上决定很突然。旨意传进凤藻宫,几乎不容她多作准备,便来催她上路了。

    往常圣上巡游,跟随的队伍十分浩荡,一应卤簿,甚是齐全。这回却尽量精减。说是到南边巡狩,却并未带自己的猎犬。随侍的官员,领头的是新擢升的两位,一位原是长安守备袁野,一位是原粤海将军邬铭。袁野是北人,邬铭是南人,武艺虽均高强,但这之前亦未见有何过人功勋,忽得宠幸,莫说他人侧目,就是二人自身,亦思之无据;然皇恩既浩荡,唯存肝脑涂地竭诚效力之心,因此任凭戴权指挥,令行禁止,不多言,不逾矩。

    出巡已逾五日。路过平安州,节度使迎驾甚谨。再往南,便应由金陵体仁院总裁仇琛接驾。究竟皇上打算在哪儿驻跸围猎,尚不得知。

    随着版舆的晃荡,元春的心旌亦飘摇起来。回想出巡的这几夜,皇上夜夜与己有鱼水之欢,真真是情浓恩深。但愿这回能播下龙种。贾家的衰势,或许由此得以扭转。

    回想起那年终于下了狠心,将东府的秦可卿的真实来历,揭穿于皇上之前,后来种种情况,总算真是化险为夷。论起来,皇上坐这龙椅,也真不易。太上皇生子忒多,哪位不觊觎皇位?就是那义忠老千岁爷,太上皇的兄弟,当年没得着皇位,当今圣上都大局已定,他还图谋不轨呢!更何况当今皇上的亲兄弟们。当今皇上登基不久,便将秦可卿的父亲分封郡王,那王爷何尝老实,篡权之心,一再暴露。要不是碍于太上皇尚在,当今圣上早将他一举荡灭。后来削掉他王爵,又逐出皇族,但未没收他全部家财,发往江南,监视居住,唯愿他以秦姓庶民身份,安安静静过那江南财主的生活,却又偏还要谋反。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当今皇上只能将其处死。但还是碍着太上皇的面子,给他这一支留下了苗儿——秦可信,在当地圈禁居住

    秦可卿是当年其父母被逐出京城那一夜,由其父爱妾产下的,当时产的是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其父为躲过宗人府的人丁统计入册,连夜求到贾家;原来贾府预测的,是太上皇会将皇位传予秦可卿之父,因此一向联络巴结甚力。秦可卿父亲求到贾家时,宁国府的贾敬说什么也不同意接纳,贾赦也犹犹豫豫,倒是贾政颇觉不忍。后来是贾母作出的最终决定。老太太说,皇家的事,自有神佛做主,谁能说得清?今天这位继位,说不定过些时又换成那位,都是龙种,我们为臣的何必跟定一个,换一个便非认他为假龙呢?她一槌定音,命贾政

    速从所任职的工部中,找到一位中年无子的小官,最好也姓秦,出面,作出从养生堂抱养无名弃婴的姿态,然后,再将那一对婴儿转入宁国府抚养。贾敬一听此命,当即便表示愿将所袭爵位并族长职责,一概转给儿子贾珍,自己从此到都城外道观静养。贾政果然找到了一个营缮郎秦业,谁知刚将那一对双胞胎抱回,便死去了一个男婴,只剩得一个女婴,就是后来以贾蓉的童养媳名义养在宁国府的秦可卿

    贾府接纳藏匿秦可卿时,元春才六岁。但她那时已能留下记忆。那些天里,她当然不懂得大人们在忙些什么,但那些诡谲的表情、神秘的气氛,与某些细节,却在她心中播下了疑窦,随着她的长大成人,那疑窦在她心里渐渐膨胀起来:老祖宗为什么对东府的秦氏如此疼爱?过东府去玩,那天香楼秦氏的居室里,何以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摆设?竟是富过三代的贾家自己也不曾有过的!直到入宫以后,老太太、太太、尤氏入宫问安,提起蓉儿媳妇,口气就像在说哪位公主郡主似的

    二十年来辨是非。虽在榴花深处的宫闱之中,元春毕竟悟出了秦可卿的真实身份。为了不让贾家进一步陷入皇家的宝座之争,更为了报答当今圣上的恩宠,在秦可卿二十岁那年,她终于迈出了举报这一步圣上答应了她的请求:让秦可卿一家体面覆灭,给秦可卿厚葬机会。

    然而,仅凭忠心耿耿,便能获得圣上的宠爱么?未必。元春在版舆的摇荡中,心影里晃动着重叠着自己与圣上的许多亲昵行止,于是情绪便又明亮畅然起来

    版舆似乎停了下来。元春掀开绣帘朝外望,只见雨雾茫茫,銮仪不甚整齐。听见了马嘶与马蹄在泥泞中踢踏的声音。又有圣上威严的命令声,及扈从人等的应答声。

    稍顷,版舆又行进起来。元春右手握住一个腊油冻佛手,左手不住地摩挲它。那腊油冻佛手,不懂行的人乍看见,会以为是蜡制的摆设;其实那是用一种极罕见的蜡黄色冻石精雕而成的古玩。那本是前些年贾母做寿时,忽然来了一位外路和尚,笑嘻嘻献上的,阖府称奇,贾母甚喜,摆玩良久,后来赏给了凤姐儿,最后又由王夫人等进宫请安时,献给了元春,说是佛手又叫作香橼,暗合元春之名,想来元春常玩,必能永邀圣宠——那蜡黄色,与代表皇位尊严的明黄色十分接近,真是难得!

    元春摩挲着腊油冻佛手,忽又杂念丛生。

    宫中嫔妃争宠之烈,不亚于众王争位之酷。这且不去想它,自己的进宫争宠,实在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命运。虽能有很多机会随侍圣上,但圣上是严禁女人干政的,而又喜怒无常,多疑多怪。这回巡游南方,路经平安州,见到节度使,圣上毫无悦色。而大老爷贾赦,偏与这位节度使过往甚密。即将接驾的金陵省体仁院总裁,这官位原是至亲甄家的,圣上却已在前几年查抄了甄家,如今将这官儿赏给了原在京城中臭名昭著的仇都尉;这些事情里,都埋伏着许多不利贾氏的孽债。而这回随行的官员,那位姓袁的,圣上让他拜见自己,脸上竟公然一派冰冷;倒是那姓邬的还颇谦恭,对了,记得太太提起过这人,老太太八十大寿时,此人曾送过一架上好的玻璃围屏,与宫中所用不相上下

    因之,这巡游的前程,还不知究竟能否顺利;所出场的人五人六,都居何心,宜慎加考究此时雨中弃大路而奔小道,更不知圣上是何用意

    元妃胡思乱想未了,而銮驾已停。

    先听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请安的声音。稍许,小太监掀开舆帘,抱琴过来搀扶。敢情是已到了临时驻跸之所。

    3

    那是一所丘陵环抱的道观。元妃娘娘进驻东跨院中。

    雨停云霁。夕阳斜照,丛竹滴翠,元妃更衣净面后在廊中漫步,旅途劳累,竟一扫而光,很是心旷神怡。

    抱琴紧伺元妃身边。元妃抚摸着未漆而泛着蜜光的廊柱,赞叹说:“这是怎样的木材啊,看来并非檀木,竟比檀木更致密幽香!”

    抱琴因道:“适才听夏老爷说,这便是樯木。唯有此地才产。最珍贵难得的!”

    元妃不禁心中一动:“樯木?难道说,我们到了潢海铁网山了么?”

    抱琴道:“可不是这个地名。不过夏老爷说,这才刚到边上。往里去,还深得很呢!看来万岁爷围猎,就在这山里了吧!”

    元春不禁脱口说:“那秦可信,不就圈禁在此地么?”

    抱琴并不在意。她发现了院中一样东西,很高兴,走过去细看,报告说“娘娘,巧啦!这儿有现成的乞巧盆哩!”

    那院子里,有一雕花石台,石台上,放置着一具双耳铜盆,里面储满雨水。抱琴试着用手磨擦那双耳,盆里的水,顿时仿佛鼎沸起来。抱琴高兴得爽笑起来。

    元春走了过去。她对抱琴又现烂漫风采,很是欣悦。抱琴打小就在府里侍候她,后来随她进宫,自从当了宫女,禁中规矩比府中严了百倍,抱琴变得不仅不苟言笑,就是声量高些的时候,也不再有过。没想到这回随驾巡游,却难得有这么个空当儿,开怀一笑。

    元春在盆边驻足,伸手摸了摸盆中水,还算温和。因问抱琴:“你给我带上乞巧针了么?”抱琴说:“正当节气,我自然给准备着。今晚定有大月亮,娘娘无妨在此乞巧,也算一

    大乐事了!”

    正说着,夏太监来,抖着一脸的笑纹,请安后传旨说:“万岁爷在正院接见大员们,并要与袁、邬二帅议事,因派小的来此安排娘娘先用晚膳。”

    元春便对他说“给我尽量捡些素净的菜肴。有清粥小菜最好!”元妃用过晚膳,天已黑净,天上果然一块紫云移开,露出一轮圆月,月光中有蝙蝠剪翅翻飞。

    抱琴拿来一根九孔银针,元春在院中水盆边,先对天默祷一阵,随即便将那针往水面上轻轻一放,只见那针在水面上旋转两圈后,便漂定水面,不再移动。元春抱琴两双眼睛,盯准了那乞巧针在水盆底上的投影

    抱琴先看出来,竟是很粗黑的一道。元春原期待那针上的九孔,无论如何能在盆底上漏出些奇妙的图案,没想到却粗黑得那么完整。

    元春正心中思忖,抱琴嘻嘻地笑着说:“这影儿,倒让我想起归省那年元宵节,娘娘作的那首灯谜诗来了: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背了三句,她停住了,因为那首谜底为爆竹的灯谜诗,最后一句是“回首相看已化灰”想起来实在不够吉利;于是抱琴转而引申说:“娘娘请看,这影儿多像一个胖娃娃呀!胖小子出世,那呱呱的啼声,不也正是身如束帛气如雷吗?不也会一声震得人皆恐吗?不也就能使妖魔胆尽摧了么?”

    抱琴的话,正合元春的私心。她正待再俯首细观,却忽然院门边响起一声:“好个能使妖魔胆尽摧!”

    原来是圣上来了,元春与抱琴惶恐中赶忙跪接。

    4

    月亮照着一处神秘的山坳。那是潢海铁网山最险恶的一隅。

    山顶上,在密密的樯树林中,隐藏着哨楼,日夜监视着那通向这一地点的唯一路径。在半山的竹丛中,隐蔽着完整的庄院,一应生活所需的房舍物件,应有尽有。而在山阴的一片台地上,则有一个练兵场。

    这是一个绿林好汉的独立王国。

    月色中,两个矫健的身影,显现在练兵场上。

    一位是原神武将军冯唐的公子冯紫英,一位是原圣文将军卫冰的公子卫若兰。

    冯紫英甫进入场地,便张弓一箭,朝最那头一个箭靶猛射,只听见“当”的一声,冯紫英道:“竟落地了!”

    卫若兰道:“是射中上回那箭的箭尾了!上回那箭,你是正射在仇琛的脑门上啊!”卫若兰也弯弓射箭。但他不慌不忙,未射之先,把衣襟掖好,将腰绦上挂的一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理到大腿外侧,瞄准之后,方从容射出,只听“嗖”的一声,正中另一箭靶。

    两人朝那边箭靶走去。冯紫英笑道:“你这样地‘慢工细活’,在宁国府天香楼下射圃,倒能博珍大哥等哄然叫妙;用到实战上,可就未等这边箭出,只怕那边箭早飞过来了!”

    卫若兰笑道:“这里靶场虽为实战而设,可处处细部,都让人想起京中射圃之欢啊!这里其实何尝不是射圃?只不过‘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罢了!”

    冯紫英拍他肩背两下道:“引用不伦不类!应罚你一大海!”

    卫若兰道:“天下有伦有类的话都让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说尽了!你我虽时有非伦非类之语,只要心有灵犀一点通,听来自有禅意在啊!”冯紫英点头不语。两人走到一排靶子前,细看,原来冯紫英那新箭的箭镞竟挤进了旧箭的镞眼,落到地下的,倒是那支旧箭。而卫若兰所射,正中靶人的右眼。

    冯紫英望见,月光下卫若兰所佩的金麒麟闪着诡异的光,因叹道:“你跟史大姑娘的事儿,怎么个了局啊!”卫若兰将那金麒麟握入手中,凝视着,不禁悲从中来。须臾,他眼角反照出几星月光。

    在近一年来的岁月里,冯紫英的父亲神武将军冯唐,与卫若兰的父亲圣文将军卫冰,都被皇帝罗织在一个案子里,下了大狱。冯唐前些时已瘐死狱中,而卫冰是绞监候,眼看入秋,其命无多了。他们正是抱着复仇之心,集结到这个地方来的。在父亲陷狱之前,卫若兰与忠靖侯史鼎的侄女儿,也就是贾府史太君的侄孙女、贾宝玉的表妹,已经定亲;那时贾宝玉已经与薛宝钗成婚,成婚后贾宝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一回他清醒时,应邀到冯紫英家射圃,那时冯紫英家尚未毁败,到场的还有柳湘莲、蒋玉菡、陈也俊等,卫若兰自然也在;就在那一天,宝玉将一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给了卫若兰,对他说:“史湘云自小就佩有一个雌金麒麟,这个是我在清虚观得来的,看来冥冥中自有天定,现在将这雄麒麟给你,你们成婚时,恰好也就麒麟会合。史妹妹是个好姑娘,最难得的是心地阔朗、口快言直!祈祝你们白头偕老吧!”当时卫若兰接过,心中无比感激。谁知此后不久,冯、卫两家便遭了罪,卫若兰无力迎娶史湘云,而史家亦不好主动退婚。但卫若兰每日佩着这金麒麟,抚摸之中,常不禁悲从中来,长吁短叹。

    冯紫英、卫若兰二人正在喟叹中,忽然耳边“嗖”的一声。一支箭飙了过来,正射在另一靶子上。接着便是笑声:“二位仁兄,快快回议事厅,好消息来了!”

    冯、卫扭头一看,远处站着的,是柳湘莲。

    三人一起离开练兵的台地,进入竹丛,迤逦几弯,便是一处院落,沿路都有小哨防卫,

    院门内外更防范森严;院中正房,便是议事厅。

    议事厅里,早有人迎出,互相问安后,遂各归交椅。

    坐第一把交椅者,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白面郎君。他便是有着皇族血统的秦可信。

    秦可信是当今皇帝严令圈禁的人物,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原来,他在圈禁中,已早与此处的绿林豪杰们有秘密来往;这回皇帝的南狩,其大背景,是太上皇已然病危,皇帝欲趁此时机,先将江南隐患,一举铲除;皇帝也不是吃素的,他已派细作查明,秦可信人在心活,仍怀篡位之志,而且与铁网山一带的山寇勾结甚密;此次他名为南狩,实际上是銮驾先行,给过往途中的一般官民一个国泰民安的祥和观感,而暗中已调动了南北两支劲旅,昼伏夜行,一旦查实铁网山匪窝所在,随后便到,以十余倍的兵力,将那铁网山匪窝团团围住,成铁桶之势,一举剿灭。山匪既灭,再找个借口处死秦可信,便轻而易举了。折回京城,即使太上皇仍未咽气,在其弥留之中把京中的皇位觊觎者毕其功于一役地扫灭,也便无有京外之忧,更其顺手了。

    但皇帝此时并不知道,秦可信已逸出圈禁地,身在山寨之中。负责监视圈禁秦可信的官员,正是取代甄应嘉的仇琛,此种官员只知借宠横征暴敛,哪儿真有效忠之心,再说也把那秦可信视为瓮中之鳖,每次传旨训话,对其百般挫辱,秦可信也一副莫可奈何、纵情酒色的猥琐之态;此次皇上南巡,并未向仇琛透底,问到秦可信现状,仇琛答曰:行尸走肉耳!其实近日秦可信已逸出,由与其身量面容相近的一个家人佯装他醉卧不起,竟未能被监视者觑破,仇琛自然也便被其瞒过。不消说,仇琛手下有的早已是只要行贿,便无不给便的人物,柳湘莲等借此与秦可信内外勾连,非止一日。

    秦可信来到铁网山山寨,本执意不肯坐头把交椅,怎奈山上各位豪杰,非将他推到那头把交椅上不可,他也就恭敬不如遵命,坐了上去。大家心里清楚,要与当今皇帝对抗,把太上皇的嫡孙秦可信推出来作旗,揭穿现皇帝是靠阴谋登基,并控告他肆无忌惮地迫害皇叔、手足与皇孙,又专爱抄家敛物,以肥私蓄,是败坏他的合法性的最佳选择。

    柳湘莲坐在第二把交椅上。这个山寨,是他所创。柳湘莲所信奉的,只是劫富济贫,并无权利欲望。但他重友情、讲义气,所以当冯、卫二公子家破后投奔而来后,一心要复仇,并欲借秦可信之旗,夺取皇位,他也便参与了其事。这里面也还有他对贾珍与贾宝玉的浓重情谊。他知道秦可卿被逼死,给贾珍的心剜出了多大的一个伤口。他是完全理解与同情贾珍与秦可卿的逾矩之恋的。帮助秦可信,便是为秦可卿报仇,也便可慰贾珍之心。贾宝玉将金麒麟给了卫若兰,不仅为的是卫若兰,摆在头里的是为了表妹史湘云今后有靠。贾宝玉的泛爱,不仅表现在对黛玉、宝钗、湘云三位表姐妹都爱上,甚至对大小丫头,乃至所有年轻姑娘,都充满爱怜,别人不懂,柳湘莲却能意会。所以帮助秦可信,也就可能为卫若兰一家平反,从而成就卫若兰、史湘云的一段好姻缘,也从而能使宝玉心安,他何乐而不为?

    冯紫英坐第三把交椅。头几年,他父亲冯唐以来铁网山打围为名,暗中与秦可信联络,冯紫英随往。有天冯紫英一人从秦可信圈禁地潜出后,不想被官军缉捕,以其“僭入禁地”而欲兴狱问罪,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始终未暴露出其真实身份,并在官军押送途中,由已占山为王的柳湘莲所救出。后冯紫英安全逸出铁网山,潜回京城,并曾出现在贾宝玉、薛蟠等面前,因历险中的脸伤未痊愈,还引起过众人询问,话逼话,他都说出了“这一次,大不幸之大幸”更引出了众人热辣辣的好奇心,但他到底还是忍住未透出底细。因他与秦可信及山寨都联络最早,故坐了第三把交椅。卫若兰坐第四把交椅。坐第五把交椅的是张友士,他是秦可信父亲在江南时,违制所设的太医院的太医。秦可信父亲当年在府中仿照禁中,设立了会计、掌仪等司,太医院也俨然为其中之一。他在秦可信父亲死亡后便上了这个山寨。坐第六把至第九反交椅的,是几位上山虽早,却服膺于以上各位的绿林汉子。

    各位豪杰坐定,便先由探子汇报了銮驾的行止。之后,引进了京城匆匆而来的秦显。

    此时的秦显,已近四十岁。一路落荒而逃,胡子拉碴,更呈老相。

    秦显报告道,他和浑家得这边传信后,顺利盗得那鹡鸰香念珠串,但却在出城之际,被贾雨村手下拿获,搜出了那香串,贾雨村还亲自审问,几用严刑,他一口咬定,此香串系当年太上皇赐给秦可信父亲的,因秦可卿事他们留在贾府之际,秦可卿之父将此香串郑重留给了他们,说是以备日后再见时的凭据;现因他们两口在贾府极被冷落,屡遭排揎,所以欲往南边寻主,老王爷虽亡,秦可信尚在,他们愿去往投靠,也无非仆念旧主之意,临走几乎放弃了一切,只是这香串万不可弃,所以恳请开恩放行这一派谎言,原不过是急中所编,并不抱侥幸放脱的想头,却不曾想审讯后拘留不久,竟被兵丁拖出逐出城门,香串亦在最后一刻掷回,真是虎口余生、惊魂未定啊秦显未及说完,冯紫英便冷笑道:“好个贾雨村!真乃曹阿瞒一类奸雄!他明知你秦显有诈,竟还人赃俱放,他这是给咱们递话呢,倘若大功告成,不能不给他记个头功!另外,想必他也给贾政递了消息,但消息只是消息,却又并不将人赃交回贾家,这就能牵着你贾政的鼻子,让你今后非与他沆瀣一气不可!倘若我们大事不成,他照样吃当今这位皇上的皇粮,说不定还要巧撰戏文,陷害贾政,邀功领赏呢!”

    褒奖秦显一番后,让他且去沐浴进餐歇息,这里便议开了下一步的战略。

    让秦显盗来鹡鸰香串,是为了离间当今皇上与北静王的关系。在所有的皇族近支中,唯有北静王是个类似贾宝玉那样的只愿过诗化的生活,而绝无权力欲望的人物,所以当今皇上对他最放心,也打算在将其他近支皇族剿灭后,留下他并当众演示情深谊重的场面,以掩世人攻击诟骂之口。因之,倘若拿出过硬的北静王参与谋反的证据,出示于当今皇上,以他本来多疑的性格,必定方寸顿乱,说不定他会一怒之下,先将北静王治罪,那样一来,朝野必定震惊,人心必定大乱,而颠覆其皇位的机会,便一定倍增!

    冯紫英对这一诡计主张最力。卫若兰也认为,据探子所报,此次銮驾不甚伟盛,但南北驿路均有异象,很可能是先虚后实,因此不宜决以死战,还是多用诡谲之思,与其智斗为好,待有大机可乘之时,再直举义旗,取胜把握方大。

    柳湘莲道:“此次所谓南狩,独带了贾元春在侧,诸位以为原因何在?”

    卫若兰道:“还不是用来掩人耳目,让世人都以为他真是只知享乐,不动兵器,俨然太平天子!”

    柳湘莲又问:“倘真刀箭相见,我们对元妃应否刀下留情?”他想到了宝玉和元春的关系,虽然二人年龄相差颇多,后来又难以再见,但宝玉幼时,元春于他真不啻半个母亲。

    冯紫英道:“此女外慈内狠。要不是她向皇上举报,秦可卿未必会死。”

    秦可信道:“以命抵命。我恨不能让她也吊着咽气!”

    张友士望着柳湘莲道:“是她命中欠下孽债。休怪别人向她催索。”又道:“举大事不可不多细思,却万万不可多虑!”

    柳湘莲遂无言。心中却漾出几丝苦涩。心想此女此刻正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何等荣耀,而可曾想到,捉拿她的无常,已开始舞动双腿双臂了!再想到北静王原系一宝玉式人物,非把他卷入皇位之争,充交战之矢,对一无辜毋乃太残忍!而由此掀起的大波大澜,又将把宝玉抛向何境,他何堪承受!人生之诡奇悲苦,夫复何言!

    正议论中,忽然探子急报:南北大军,约三万余,已快抵达铁网山,并两翼扯动,看来是欲构成环围之势!

    气氛立即万分紧张。

    5

    皇帝压在元春身上,双手紧握她的双乳,极其粗野地与她做ài。

    此时的元春,迷迷瞪瞪中,有陶醉,亦有无数杂念短暂而尖锐地丛生。

    白日里,皇帝那般威严,尤其是大臣扈从面前,是非人的神;而在帐中,皇帝与自己赤条条相搂相抱,又很难想象,他与那冠冕登于宝座的,竟是同一活物。每当皇上兴尽,汗津津、喘吁吁地侧身一旁时,她便生出无限的怜惜,甚至暗暗觉得,这个男人就总这么样,该有多好!但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常常即使在布施雨露时,亦充满了只有皇帝才有的疑虑与警觉。他就很多次虽退了衣服,却佩着短剑与元春招呼,并且有时还脸逼着脸地说:“我能揉你的乳,也能割你的乳!”元春便给他闭眼的一脸温驯。确实,皇帝岂止可以不假思索地割掉她的乳房,更可以无须成立罪项地即刻割下她的头颅。这是外人万万领受不到的恩宠与恐惧交加的心情。自从进宫以后,她经过多少此种功课!那年归省,她与祖母、母亲等挽手相见时,禁不住脱口而出地说,宫中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又在父亲隔帘问安时,忍不住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但听者只能意其皮毛,怎能知她心中那深不可测的惊悚悲苦!

    她恨这个把她来回搬动搓揉的男人,她却又无限怜惜这个连这时也不能摆脱防御之心的皇帝。难道这皇位是偷来的吗?为什么要无时无刻地防着“失主”来索取这已到手的宝座?当然,她也明白,即使这皇位是得之于正大光明,那些个皇叔、皇兄、皇弟、皇侄乃至于皇帝亲生的皇子,十个有八个总还是无时无刻地在那里或明或暗地觊觎这个皇位,古往今来,这皇位酿成过多少战乱血案,为什么任是谁登了基,也终不免要变得这般狂躁多疑?似这样的日子,确确实实:虽富贵已极,然终无意趣!

    皇帝又终于汗津津、喘吁吁地弃她侧身,她这也才得悄悄匀气。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皇帝忽然陡地起身下床,飞快地穿着衣服并唤道:“来!”

    夏守忠立即从门前一架屏风后转了出来,躬身轻问:“可还是——留?”

    原来皇帝与后妃做ài,时辰长短等等太监都要详加记录,并在结束之后,如皇帝命令“去”而不是“留”太监便要亲自动手,将皇帝射入的精液尽悉洗净。

    皇帝却并不作答,而是更急迫地道:“立唤戴权!”

    戴权就在门外值候,立即进来了。

    皇帝斩钉截铁地宣谕:“起驾!”

    当袁野与邬铭从睡梦中被唤醒时,都不禁发愣。刚刚丑时,且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为何皇帝要此刻赶路?

    也许能明了皇帝心思的,唯有戴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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