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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中文网 www.yanqingzw.com,革命之路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一声尖锐的金属器械的轰鸣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先是试图躲开这噪声的打扰,让自己重新回到刚才那个还没有结束的梦境当中去。然而那刺耳的噪声还是不依不饶地响起,直到他在阳光中睁开双眼。

    现在已经是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多了,他鼻子堵得很厉害,头也非常痛。春天的第一只苍蝇在威士忌酒杯里爬着,杯子旁边竖着一个空酒瓶。看到这些,他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喝闷酒,直到凌晨四点,他用双手搔着头皮,成功说服自己入睡为止。想起了这些,弗兰克总算可以集中注意力去琢磨那个噪音。那是他自己那台生满了锈的割草机发出来的。他早就应该给那玩意儿上点油了。有人正在后院草地上割草,上个周末他还承诺爱波会把这个活儿干好。

    他吃力地坐起来,顺手拿起浴袍。接着他走到窗户看出去,原来是爱波费劲地推动着那台破旧的机器。她身上穿了一件男式衬衫和一条非常宽大的裤子。两个孩子跟在她的身后跑着跳着,手里捧着刚刚割下来的草。

    弗兰克来到浴室里,用足够的冷水、牙膏和面巾纸来使大脑恢复正常的状态。他鼻子慢慢畅通了,面上肌肉也开始受到控制。但他对他的手却无能为力。它们惨白而浮肿,好像骨头都移位了。他一握拳头,酸疼一路蔓延到膝盖上。他那断裂的指甲永远长不回原来的样子。看到这个惨状,他恨不得重重一拳打在面前的洗脸池上。他联想到了父亲的双手,同时想起了割草机、头疼和阳光来临之前,他做的那个梦。那是一个沉静安宁的时刻,他的父母都在那里,他听见母亲说:"哦,厄尔,不要把他叫醒,让他睡吧。"弗兰克竭力想要记起更多,但什么都没有了。那一种温柔却几乎让他哭了出来。

    弗兰克的父母亲过世好几年了,弗兰克有时候会很苦恼自己不能记清他们的脸。如果没有照片的帮助,单凭记忆弗兰克只能想起来他父亲是一个有点歇顶,眉毛很浓密的男人。他的嘴只有一个形状,不是表现狂躁,就是表现愤怒。他的母亲戴着一副无边框眼镜,头发别着发兜,嘴唇上涂抹着厚厚的口红。弗兰克记得,他们俩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人到中年,养育前两个儿子的辛劳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疲惫,直到最后,疲惫结束了,他们相继安详地死去,在睡眠中,彼此只相隔六个月。

    只有父亲的手才跟"疲惫"扯不上关系。无论多长时间过去,无论弗兰克有多善忘,父亲的手一直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

    "掰开!"这是他最早的记忆之一。父亲让弗兰克掰开他捏紧的拳头,他年小力弱,双手使尽全力也无法掰开一个指头,这时父亲的笑声便会在厨房里响起来。弗兰克嫉妒的不仅仅是父亲手上的力量,还有他运用自己双手时的坚定和敏感——它握着一样东西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它会表现出来;以及当厄尔惠勒用手去使用什么东西的时候,那种操控一切的气势。弗兰克对父亲的这些物品印象深刻:带猪皮把手的推销员公文包,做木工活的全部工具,令人感到战栗的猎枪手柄及扳机。弗兰克五六岁大的时候对那个公文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傍晚公文包就会放在前廊的暗影里,有时吃完晚饭弗兰克会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把它拎起来,就好像那是自己的包。那个把手多么精巧平滑,手感多么不可思议的厚实啊。它那么重,但每天早上父亲提着的时候却那么轻巧。后来到了弗兰克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已经熟悉了父亲那套木工工具,只不过关于那些东西的记忆都不那么愉快。"别动,孩子,别动。"每次听他摆弄那把电锯的时候,父亲就会喊,"你这样会把它弄坏的,你没发现你会把它弄坏吗?这东西可不是像你那样用的。"当弗兰克挥汗如雨地埋首在那些失败的木工活时,无论他手上拿的是凿子、手摇曲柄钻或什么难搞的工具,他的父亲就会抢过来仔细检查有没有损坏。接着就是父亲的一段教诲,告诉他怎么恰当地使用和保养这些工具,然后他会很优雅老练地演示一遍。(这个时候木屑总是像黄金那样粘在父亲的手臂上。)不过更多的时候,父亲并没有示范的耐心。他会坚忍地叹气,然后说"好吧,你还是赶紧上楼待着去吧。"通常这就是弗兰克在木工坊的结局。直到现在,当他闻到黄色锯屑的味道时,还会有羞辱感。那支猎枪,幸运的是,他从来没碰过。当他已经大到可以跟随父亲去打猎时,他们之间已经出现了长期的摩擦。老人绝对不会邀请孩子一起去打猎,而梦想着西部探险的弗兰克也一点都不稀罕。谁愿意蹲在坑里射杀一堆鸭子?谁要去掌握那些业余者的工具?最重要的是,谁要去当那些迟钝的推销员,每天煞有介事地拿着公文包跑来跑去,里面装的其实就是些无聊的商品目录;谁愿意跟那群叼着雪茄没什么头脑的高层主管谈什么机器?

    但是,即便在当时和往后的日子,即便在独居贝休恩大街的叛逆岁月,当父亲已经衰退成一个狂躁易怒、看着读者文摘就会睡着的老笨蛋,他依然认为父亲的手有着某种独特美好的品质。当他父亲在病床上挣扎,已经萎缩眼盲的时候("是谁?弗兰克?是弗兰克吗?"),他的手仍然传递着正面的信息。当它们在医院的床单上松弛地张开着,再也动不了的时候,看上去仍然比他儿子的手更强壮。

    "说真的,我觉得精神病医生会在我身上找到很多乐趣的,"弗兰克喜欢这样戏谑,"我跟我父亲之间的那些事情已经足以写一本教科书,更不用说我母亲了。天哪,一群妄想症病人。"然而,即使像现在这样陷入了烦扰和孤立,他至少能从父母身上找到仅剩的一点美好品质。他庆幸,无论以后的日子多么不好过,至少他曾有过这么一段平静的时刻,能容纳他愉悦的梦想。他带着道德的优越感去猜想,这正是为什么他比爱波更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精神病医生对他感兴趣,那么天知道他们愿意花多少时间在爱波身上。

    从爱波告诉他的那些阴暗的故事中看来,她的父母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人,就像伊夫林沃1小说里的那一类人物。这个世界上真的会存在那样的人吗?他好像只在二十年代的一些杂志中看过这样的角色:不可思议的富有、粗心、残酷,他们可以有一场浪漫的婚恋,在大西洋上让船长主持婚礼,然后又在孩子不满一周岁的时候草草离婚。

    "我想我妈妈在医院生下我以后,就直接送到了玛丽姨妈家,"爱波说,"除了玛丽姨妈,我不记得五岁之前还跟谁生活过,后来我又分别寄居在另外几个姨妈或者是我妈妈的朋友家里,直到最后我来到拉伊区的克莱尔姨妈家。"爱波的父亲1938年在波士顿的一家旅店里开枪自杀了,过了几年她母亲也在西海岸一家戒除酗酒恶习的疗养院里去世。

    "我的上帝啊。"弗兰克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说。那是一个烦躁的夏夜,在贝休恩公寓里。他摇着头,不过心里并不确定,他到底是为了她的不幸而伤感,还是嫉妒她的经历比自己的更有戏剧性。他说,"我猜,你的姨妈对你就像你的亲生母亲一样,对吗?"

    爱波耸耸肩,撇了撇嘴。后来弗兰克才确定,他不喜欢爱波这个表情,这种"硬朗"的姿态。"你指的是哪一个姨妈?我不太记得玛丽姨妈了,之后那几个也忘得差不多,至于后来的克莱尔,我一直很恨她。"

    "噢,别这么说。你怎么能说"一直很恨她"呢?我的意思是说,或许现在你会这么看,当你回想的时候,但是在过去那么多年当中,她应该还是给过你那些感觉吧,你知道的,像爱啊,安全感啊,还有别的什么。"

    "没有。那时候我唯一开心的事情,就是我的父亲或是母亲偶尔回来探望我一次。他们才是我真正爱的人。"

    "但是他们很少去看你啊。在当时那种关系下,你应该不会有特别强烈的把他们视为你父母的感觉,因为你甚至不了解他们。那你怎么爱他们呢?"

    "我就是爱他们,就是那样。"她开始把那些散在床上展示给弗兰克看的纪念品,一件件地收回首饰盒。那里有她在不同年龄时期拍的照片,在草地上,要么跟父亲一起,要么跟母亲一起。一张她母亲的小小的肖像;一个镶着皮革相框的发黄照片,她父母的合影。两人身材高挑,衣着优雅,站在一棵棕榈树下,旁边写着"1925年,戛纳";她母亲的结婚戒指;一枚古董胸针藏着一束外婆的头发;还有一只小小的白色塑料马,只有一般手表上小装饰品大小,估计价值只有两到三美分,爱波还是收藏了很多年,因为:"是我父亲送给我的"。

    "嗯,好吧,我同意,"弗兰克让步,"或许他们确实很浪漫吧,他们可能非常有魅力非常引人注目。但我说的不是那些,我现在说的是爱。"

    "我说的也是爱。我确实爱他们。"爱波一边扣上首饰盒的锁,一边说,然后陷入深深的沉默中,以至弗兰克认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他决定中止这个话题,至少现在什么都别说了。这个夜晚太热,不适合争论。但爱波不那么想。她依然在思索,并且小心地组织词语,以便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终于开始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照片里的小女孩。这让弗兰克为自己感到羞耻。"我爱他们的衣着,我爱他们说话的方式,我爱听他们跟我说关于他们的生活。"

    除了把她搂在怀里,弗兰克没别的事可做了。他怜惜她得到的太少,心里默默作出一个庄重的承诺:不再蔑视这一切。

    虽然这个承诺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餐桌上有牛奶和麦片渣滓,显然是孩子们吃早餐留下的。厨房的其他地方都经过精心的整理、清扫和擦拭,所有用品光亮如新。他盘算一喝完咖啡,就穿好衣服出去把割草机从爱波手里拿过来,万一要用抢也在所不惜,尽可能让这个早晨回归到平常的样子。但是,当他还穿着睡袍胡子邋遢地跟电炉较劲时,吉文斯太太的车子爬上了他们家的车道。弗兰克的第一反应是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她透过玻璃门看到了他。而这时候爱波已经从后院那边,间隔着大草坪跟她挥挥手,然后逃避似的继续着她手里割草的活。他逃不掉了。他必须打开门,然后友好地表示欢迎——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我就待一会儿。"她大声说,手里抱着一个硬纸盒子,里面装满了泥土和轻轻摇摆的植物幼苗。"我过来是给你们送这个的,一盒蝎子草。你们可以种在车道周围那些岩石多的地方。咦,你看来不太舒服。"

    弗兰克一边用双手接过盒子,一边用一只脚抵住门方便她进来,身体扭成了一个很难看的姿势。当他对她微笑时,发现那张涂着厚厚粉底的脸靠得很近。她的妆像是很不耐烦地胡乱涂抹上去的。她五十多岁,清瘦,总是一刻都闲不住,她的宗教信条可以总结成简单的两个字:忙碌。很多时候即便她就静静站在那里,她的肩膀和紧裹在身上的衣服总是充满动感。她不得不坐下来的时候,也通常会选择椅背挺直的椅子并很少靠在上面,很难想象她躺下来时会是什么样子,更难设想她睡着的面孔,因为我们无法把虚伪的微笑、社交式的干笑和滔滔不绝地说话从她的形象中抹去。

    "我觉得这就是你们车道需要的东西,你说呢?"她说,"你以前种过这样的植物吗?如果你想在路面上覆盖点绿草什么的,它就是你最好的选择了,即使在酸性最强的土壤里都可以活的。"

    "嗯,"弗兰克说,"那太好了,真是多谢您了,吉文斯太太。"两年前她就要求他们叫她海伦,可是他的舌头就是发不出这两个音节。通常他选择不称呼她,然后用友善的点头和微笑来遮盖过去。长此以往,她似乎习以为常,也不称呼他了。现在她那双总是不会闲下来的小眼睛留意到爱波一个女人在外面割草,而他则一个人穿着浴袍在厨房里闲晃。两人在不寻常的客套中相顾微笑。他关好门,顺便调整了一下怀抱里的盒子,泥土撒落到他裸露着的脚踝上。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弄它呢?"他问,"我是说,该怎么栽种,照顾它生长什么的。"

    "嗯,其实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你只要在头几天稍微浇一点水就可以了,然后你就可以等着看它长得枝繁叶茂。其实它长出来很像欧洲常见的石榴花,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它开出的花是黄色的,而石榴花是粉色。"

    "哦,石榴花,"他根本没听明白,只是装成在听的样子,"我知道了。"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关于植物的事情,他则不停地点着头,心里盼着她赶紧走。他一直留心着外面割草机的声音。"嗯,"好不容易等到她住嘴了,弗兰克赶紧说:"这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我去给你倒一杯咖啡?"

    "不用了,谢谢。"吉文斯太太倒退了四五尺,那架势像是他拿着一方脏兮兮的手帕还非要她拿着擦鼻子。然后,在那个她感到安全的位置上,她熟练地笑着,露出长长的牙齿。"告诉爱波,我们非常喜欢昨晚的演出——噢等一下,还是我自己去告诉她吧。"她仰着脖子眯着眼朝阳光里看去,直到测量出跟爱波说话要用多大的声音之后,她喊道:"爱波!爱波!我想告诉你我们都特别喜欢昨晚的演出。"她喊得非常大声,她那扭曲着的喊叫着的脸孔,活像是一个正在经受痛苦的女人。

    很快割草机的声音停止了,远远传来爱波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喜欢,那个演出。"

    直到她听到爱波含含糊糊地说"噢——谢谢海伦"后,吉文斯太太的表情才松弛了下来。她转过身,面向仍在笨手笨脚地抱着硬纸盒子的弗兰克。"你妻子可真是个有天分的女人,我很难用语言跟你描述我和霍华德有多喜欢她的表演。"

    "嗯,谢谢。其实,我想大家普遍认为表演并不怎么好。我是说,大部分人好像是这么想的。"

    "哦,不,表演挺有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的那位朋友,就是住在山上的那个——是叫克兰德先生吗?他演得比较差了一点。"

    "他叫坎贝尔,是的。但我觉得他没有比其他人差。当然,他有些部分做得不好。"弗兰克觉得有必要在吉文斯太太面前为坎贝尔辩护,因为她总是不露痕迹地轻视着革命山庄这一带的人。

    "嗯,我想你说得没错。我有点意外没在演出班子里看到克兰德太太——他们姓什么来着,哦对了,坎贝尔,是吧?不过当然,我想她应该是没有时间吧,需要照看那么多小孩。"

    "她在后台帮忙,"弗兰克调整了一下盒子在手上的位置,这样可以让沙土少掉落一些,"事实是,她在这件事情上非常活跃。"

    "嗯,我明白了,而且我能想象到。她是那么友善,那么愿意帮助别人。那好吧,那我"她终于迈向她的汽车,"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这时候,像往常那样,她又加了一句,"哦对了,我刚刚想起来还有件事要说的。"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所谓的"还有件事"其实就是她到访的目的。现在她犹豫着,显然在考虑该不该把话说出来;然后她的表情说明,在这个气氛底下她决定先不说。不管是什么,总之还是等别的时机吧。"那好,我先走了。我很喜欢你在前院草地里修建的那条石头小路。"

    "哦,谢谢,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修出多少呢。"

    "嗯,我知道,"她安慰着他,"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活。"说完她用哼小曲一样的语调跟他说了再见,爬上她的车,然后慢慢开走了。

    "妈妈,看爸爸手里拿的什么啊?"詹妮弗叫道,"是吉文斯太太送来给我们的。"

    四岁大的迈克尔也跟着喊了起来,"是一盆花,是花吧,对吗?"

    孩子们越过草地奔向他,而爱波却缓慢沉重地拉动割草机,下唇微凸吹走遮挡着眼睛的头发。她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每一个神态和动作向弗兰克表明:她只想踏踏实实地做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主妇,而她对丈夫所要求的爱不过就是他能够偶尔修剪一下草地,而不是一天到晚蒙头大睡。

    "盒子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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