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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的胃,沉重的身体,失去知觉的手指,酒精麻痹的大脑。那一连数周闭锁在威士忌墙壁里的地窑生活。

    “如果你又开始喝上了,我们的孩子需要你的时候,你会醉得人事不醒的,鸟。”

    “我,不再那样没完没了地喝了。”鸟说。

    确实,他曾连醉两日,但终于未再求助酒精,就逃了出来。不过,如果没有火见子帮助,那会怎样呢?他难道能不重蹈复辙,再来一次一连几十小时的黑暗痛苦的漂流吗?因此,鸟既然不能说出火见子,就实在很难说服妻子和岳母,让她们相信他对酒的抵抗力。

    “真的,我希望没事呀,鸟。我有时这样想,在非常关键的时候,你却酪酊大醉,或者陷到奇怪的梦里,真的像只鸟似的飘飘地飞了起来。”

    “都结婚这么久了,你还对自己的丈夫这样不放心啊?”鸟像开玩笑似的亲切地说。但妻子并没有上他的甜蜜圈套,反而这样摇撼着鸟:

    “你常常在梦里用斯瓦希里语喊着去非洲,对此我一直沉默,你确确实实是不想和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呀,鸟。”鸟凝视着妻子放在他膝上的瘦削的左手,一言不发。然后,他像一个孩子,既承认自己淘气,又试着对别人的批评进行无力的抗议,他说:

    “你说是斯瓦希里语,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斯瓦希里语呢?”“不记得了,我当时也半睡半醒,并且我也不懂斯瓦希里语。”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喊出来的是斯瓦希里语呢?”“你那像野兽叫声一样的语言,当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语言呀。”

    鸟对妻子认定他的喊声是斯瓦希里语的误解深感悲哀,他沉默不语。

    “前天和昨天,妈妈说你住在了那边的医院里,那时我就怀疑,你又酪酊大醉了,还是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反正是其中的一个吧,鸟。”

    “我没有想这类事情的空闲哟。”

    “看,脸全红了吧?”

    “那是因为生气呀。”鸟激烈地说:“我为什么要往什么地方逃呢,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

    “当你知道我怀孕的时候,你不是被各种蚂蚁群似的念头纠缠着走不出来吗?你真的盼望孩子吗?”

    “不管怎样,这都应该是孩子恢复健康以后再谈的事。不是么?”鸟试探着摆脱窘境。

    “是呀,鸟。可孩子能不能恢复健康,和你选择的医院,和你的努力大有关系呀。我自己下不了床,所以连孩子的病究竟在内脏的什么部位也不清楚。我只能相信你呀,鸟。”“哎,请相信我吧。”

    “我在考虑孩子的事情相信你行不行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完全了解你。你是那种即或牺牲自己,也要为孩子负责的类型吗?”妻子说“哎,鸟,你是责任感强、勇敢的类型么?”如果我曾经参加过战争,那我可以明确回答,我勇敢还是不勇敢。鸟屡屡这样想。在和人吵架斗殴之前,在参加考试之前,他都想过,结婚之前也考虑过。而他为自己一直不能准确回答而深感遗憾。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风土里考验自己,也是因为他觉得那可能是专为自己而设的一场战争。不过,鸟觉得现在没有必要考虑战争,也没有必要考虑非洲之旅了,他已经清楚自己是一个不足信赖的卑怯的类型。

    妻子对鸟的沉默很不满,她把放在他膝盖上的脏兮兮的手攥了起来。鸟犹豫着是不是该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面,他觉得妻子的拳头充满灼热的敌意,几乎碰上就会被烫伤。

    “鸟,当一个弱者最关键的时候,你抛弃他。你不就是这样类型的人吗?你抛弃过一个叫菊比古的朋友吧。”妻子说,并像监视鸟的反应似的,大大睁开了疲惫迟钝的眼睛。

    菊比古?鸟想。当鸟是地方城市的不良少年的时候,菊比古是一直跟着他的朋友。鸟曾带着菊比古,到邻近的一座城市去体验一种奇怪的生活。他们接受了寻找一位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的工作,整夜骑着自行车在城里转。年轻的菊比古渐渐对这个工作讨厌起来,最后甚至把从医院借来的自行车也弄丢了。而鸟,却耐心地向市民们打听疯子的情况,后来又十分着迷地调查疯子的人格,一直热心地寻找。据说疯子恐惧地把这现实世界看作地狱,把狗看作乔装的鬼。因此,天快亮的时候,本应放出医院的狼狗群来搜索,但不论谁都说,如果被狼狗围住,疯子会吓死的吧。于是,鸟一刻也不休息,一直搜索到天亮。当菊比古没完没了地说不干了,要回家的时候,鸟怒火升腾,狠狠地把菊比古羞辱了一顿。他把菊比古是美国占领军一个文化情报员的同性恋情人公之于众。菊比古乘末班火车回家途中,看到鸟仍然骑着自行车在寻找着,便从车窗探出头,拖着哭腔喊:

    “鸟,我害怕呀!”

    然而,鸟把可怜的菊比古置于脑后,仍然去搜寻他的疯子。结果,仅仅是在市中心的山上发现了吊死的疯子。但这一经验促成了鸟的一个转换期到来。那天早上,在装着疯子死尸的三轮摩托车上,鸟坐在驾驶员的身旁,像他自己预感到的那样,宣告了与孩提时代彻底告别。翌年春,他进了东京的一所大学。后来听说,朝鲜战争爆发的时候,鸟当年那些在地方城市游手好闲的伙伴,都被强制征入警察预备队送到朝鲜去了。我那天夜晚断交的菊比古后来怎么样了呢?鸟想。从他已经逝去的时光暗影里,旧日友人的小小亡灵浮现了出来,好像是在寒喧招呼。“可是,你为什么想起用菊比古的故事来攻击我呢,我连曾经跟你说过菊比古的事都忘记了呀。”鸟说。

    “因为我想过,要是生个男孩,就给他取个名字叫菊比古。”妻子说。

    名字,那奇怪的孩子要是有名字的话,鸟怯怯担心地想。“对我们的孩子,你要是见死不救,我想,我可能会和你离婚吧,鸟。”妻子说。毫无疑问,这是她支着腿躺在床上,眺望着窗外绿叶时深思熟虑的话。

    “离婚?我们不离婚哪。”

    “即便不离,我们也会没完没了地议论这个话题的呀,鸟。”

    而那结果,就是认定我是卑怯而不足信赖的人,然后与这样一位不合适的忧郁的丈夫过日子吧。鸟想。现在,孩子正在那非常明亮的病室里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他死亡。但妻子却拿我们的未来生活打赌,来考验我究竟是否对孩子的健康恢复尽了责任,我似乎是在玩一场败局已定的游戏。即便如此,在现在的时刻,鸟也只能尽他的责任。他极为遗憾地想,嘴上则说:“孩子不会死的。”岳母这时端着红茶回来了。她想掩饰刚才和鸟在走廊里内容深刻的谈话,妻子也不想让母亲感觉到自己与鸟之间的紧张,因此,三个人边喝红茶边聊天的时候,便开始出现了日常家庭生活的氛围。鸟努力想搀和一点幽默,讲起了那个没有肝脏的孩子和那孩子父亲的故事。

    为了慎重起见,鸟回头看了看对面医院街树叶茂密的窗口,确认那里已经完全被绿叶遮掩住了,这才转身走向那辆红色的赛车。火见子像裹着睡袋似的,身子横在方向盘下,头枕在低低的安全带上,睡着了。鸟弯下腰摇晃火见子,同时产生了一种逃离外人的围困、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的心情。他又回头看了微风摇动的茂密的银杏树树梢。火见子像美国女学生似的招呼了一声“哎,鸟,”抬起身给鸟打开车门,鸟急急地钻了进去。

    “能先开到我的家吗?然后想去孩子住院的医院,顺路去一下银行。”

    火见子把车启动起来后,立即哧哧地急快加速,鸟的身体一下失去平衡,就那样倾在安全带上,向火见子说明去他们夫妇租借的房子那儿的路线。火见子的粗野开车方式,让鸟充分体味到了晕船似的味道。

    “你还没有完全睡醒吧?你是不是想在梦境里的高速公路上飞?”

    “当然睡醒了!鸟,刚才在梦里我和你xìng交了呀。”鸟惊讶地问:“你的脑袋里,就一直只想着xìng交吗?”

    “像昨天那么少见的好的xìng交之后,就是这样呀。那确实是少有的,我不知道和你那样的紧张能持续多久,鸟。我很想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能让那样难得的xìng交长久持续下去。鸟,我们相互之间,面对对方的裸体哈欠不止的厌倦时刻很快就会出现的呀。”

    鸟想说,我们现在才刚刚开始!但火见子开得飞快的赛车已经冲过他的家门前的篱笆,溅起地面的碎石,驶进了院子里。

    “五分钟后下来,这回请你别睡,五分钟里大概也做不成什么重要的xìng交的梦吧。”鸟说。

    鸟走进自己的房问,收拾准备住在火见子那儿的必需用品,婴儿床摆在那里,鸟觉得像一个小小的白色棺材,他转过身,把东西塞到手提包里。最后,鸟又把一本非洲人用英语写的小说也放进手提包,从墙上揭下那张非洲地图,仔细叠好,插到自己的上衣口袋。

    鸟重新坐到车里向银行赶去的时候,火见子敏锐地发现了他衣袋里的地图,她问:

    “那是行车交通图吗?”

    “嗯,是啊,是实用地图。”

    “你进银行的时候,我来找找去你孩子住的医院有什么近路,鸟。”

    “不行啊,这是非洲地图。”鸟说“非洲以外的地方的实用地图,我都没有。”

    “你在祈望真正使用这张实用地图的日子到来呢。”火见子不无嘲笑地说。

    在大学附属医院前面的广场,鸟把钻到方向盘底下睡觉的火见子丢在那里,自己去给孩子办入院手续。围绕鸟的孩子没有名字的问题,鸟和窗口的女办事员发生了纠纷,争吵一番后,鸟终于郑重其事地说:“我的孩子眼看着就要死了,也许现在已经死了,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取名字呢?”女办事员狼狈不堪地表示让步,那时,鸟毫无理由地感到孩子已经衰弱而死,因此,他甚至向女办事员打听了解剖和火葬的手续。

    可是,接待鸟的特儿室医生,却立即粉碎了鸟的幻觉。他说:“什么?你那么着急地盼望自己的孩子死吗?这里的住院费并不贵呀,你没有健康保险证吗?不管怎么说,你的孩子虽然身体很弱,但还好好地活着呀,你好好地拿出个当父亲的样子,啊!”鸟从笔记本上扯下一页,写上火见子家里的电话号码,交给医生说:如果孩子出现了什么重要情况,请往这儿打电话。鸟感觉得到,特儿室的所有成员,包括护士们在内,都觉得自己是个很讨厌的家伙。因此,鸟连保育室的孩子也没看看,就直接返回停在广场上的赛车旁。鸟虽然从医院的背阴处跑回来,浑身的汗却一点不比睡在车里的火见子少。他们把生腥的汗味和汽车排出的废气一起抛到身后,为了在盛暑的午后,赤裸地躺在床上等待婴儿的死讯而出发了。

    整个下午,他们都一直在注意电话机的动静。傍晚出去买菜的时候,因为担心会有电话来,鸟就留了下来。晚饭后,他们一起听收音机里播送的苏联一位著名钢琴家的音乐,但仍神经紧张地关注电话铃,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得低低的。入睡以后,鸟也几次在睡梦里听到电话铃响,睁开眼睛,溜下床去确认。放下话筒后,他还曾经梦见医生通知他说孩子已经死了。几次醒来的时候,鸟都感到自己是处于被判缓期执行的悬空状态。但鸟现在不是孤独一人,他是和火见子一起度过漫漫的夜晚,他从这一事实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深刻而强烈的鼓舞力量。成年以来,鸟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他人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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