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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展露着平和的微笑。

    天黑了,酒席散了,亲戚朋友走了,被人逗累了的小覃琴也入睡了,梅香这才松下一口气。她忽然想起,好一阵没见林呈祥了,于是去了后院。林呈祥正在闷头喝酒。她夺过他手中的酒盅:“老喝老喝,今朝是女儿的喜日子,你还想借酒浇愁是不是?”林呈祥摇头晃脑:“我有什么好喜的?自己的骨血又不能跟自己姓,想抱抱她亲亲她都要避着人,你想想,我心里是么滋味?”梅香扯扯他的膀子:“你就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了,玉成要是知道我生了伢儿在办满月酒,他心里是么滋味?走,娘一个人在堂屋里,你去陪她扯扯白话。”

    林呈祥跟着梅香来到堂屋,却见一个黑汉子在八仙桌前问覃陈氏的话,覃陈氏正左环右顾手足无措。林呈祥侧目一瞧,黑汉子竟是二道疤,惊得都结巴了:“哪、哪么是你?”

    二道疤站起身笑道:“哈哈,哪么不是我?闻到一方晴的酒香,我就过来了,不过我可不是来看你,我是来给夭夭送满月礼的!”说着,二道疤从身上摸出两块光洋就往梅香身上塞。

    梅香赶紧推开:“我不是夭夭,非亲非故,我可不敢当!”

    “我不糊涂,我晓得你不是夭夭,可谁要你长得像夭夭呢。只不过,我的夭夭比你大一辈,要不这样吧,你就做我干女儿,你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干孙女了。干孙女满月,我不该送点礼么?我虽居无定所,独走江湖,这点礼性还是晓得的!”二道疤说着把光洋放在覃陈氏手中。

    覃陈氏捧着光洋,拒又不敢,收又不妥,看着梅香:“梅香,你看?”

    梅香默不作声,二道疤不高兴了,眼睛鼓了起来:“嫌我二道疤没身份,辱没你的名声么?我认你作干女儿,是我看得你起!”

    “那好,我认了您这个干爹,就希望日后有个照应,干爹就先受我一拜吧!”梅香一咬牙,捣头就拜。

    可她刚跪下一条腿,就被二道疤拉住了:“行了行了,有这个心就行了,你还没出月子呢,伤了你身子就是干爹的不是了!哈哈,今朝是大喜之日,我一眨眼就有了干女儿干孙女!拿酒来,我要畅饮三杯!呵呵,干女儿,亲家母,还有林伞匠,你们都陪陪我,我们好好扯扯白话。”

    覃陈氏转忧为喜,急忙热了些菜,又温了壶酒端上桌来。二道疤先端起一盅酒走到神龛下,朝众多的牌位深深地鞠了一躬,低声说覃老板,老弟又来打扰你了,你在那边放心罗,我会罩着你家的。显然,他也知道了覃家的变故。二道疤郑重其事地将那盅酒洒在神龛下,然后才入座,叹息道:“唉,没想到我只一年没来,覃家就发生了这多事!这都是命,命里只有一把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日子还得照样过。不过听说白江猪带走的人来生都会投个好胎,大家也不要太难过,往好里想吧。”覃陈氏听了,免不了又揉眼睛又擦脸,唏嘘一番。

    林呈祥坐下陪着二道疤说话,偶尔端起酒盅抿一两口。二道疤谈兴很浓,嘴巴除了吃喝就是说话,一刻也不得消停。林呈祥问及上次别后他又云游到了哪些地方,二道疤眯眯眼说他已经不云游了,他有地方落脚过生活了。问他何处落脚,他又不明说,神秘地一笑,说那是个神仙住的地方。林呈祥又问,青龙溪那个与他相好的姨太太如何了,二道疤也不说话,抹抹嘴笑笑,伸出一只粗黑的指头,亮出一只黄灿灿的金戒指。林呈祥不懂他的意思,摇了摇头。二道疤便凑到他耳根下,轻声道,告诉你吧,如今我是山大王,她呢是我的压寨夫人了!林呈祥轻轻地捅了他一拳,意思是你真有本事,心下却暗想,难道他当土匪了?二道疤得意忘形,往嘴里倒下一盅酒,嗬嗬傻笑了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二道疤就要告辞。覃陈氏要他留宿,二道疤却说他有地方去,还要赶夜路呢,又笑嘻嘻地直言道,我睡在一方晴你们大家心里都会打鼓的,等下回大家都亲一些了再住吧。

    出门前,二道疤来到摇窠前,勾下身,伸出一只弯指头碰了碰小覃琴肉乎乎的小下巴,小覃琴居然眨眨眼,冲他笑了一下。二道疤一时心花怒放,哈哈,到底是我的干孙女,她晓得跟我笑呢,长大了一定是个乖妹子!说着又摸出一块光洋,轻轻地放在摇窠里。

    大家送二道疤出门,走到院子里,二道回头对林呈祥说:“如今一方晴常年只你一个男人了,就像木桶只剩下一条箍,你得箍紧了。落雨你是遮身的伞,天冷你是烤火的炉,走夜路你就是灯笼,耕田你是背犁的牛,来贼了你就是看家的狗。遇到过不去的坎了,告诉我一声。”

    林呈祥说:“你来无影去无踪的,到哪去找你呵。”

    “这容易,我时不时地,叫我的朋友来一趟,你叫它给我带信就是。”二道疤把食指含在嘴里,用力打了个唿哨。院墙外一棵大树的枝叶哗啦一阵响,一道黑影嗖地从空中掠了下来。大家惊得退了一步,定睛一瞧,一只鹞鹰站在二道疤伸直的手臂上。鹞鹰眼神雪亮如刀刃,二道疤先让它逐个认人,然后指着鹞鹰腿上的一个小铁环说:“把纸条卷好绑在这上面,它就会带给我了。”

    二道疤手往空中一扬,鹞鹰呼啦啦振翅而去,眨眼消失在黑夜之中。

    大家出了大门,二道疤拱手作别,转身便走。梅香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叫了一声:“干爹慢走!”那个背影一抖,好像被石头打中了一样。

    天降霜了,早上起来,屋顶上、晒坪里白花花一片,看一眼心里就冷嗖嗖的。冬天又来了。梅香想到,覃玉成的冬装还放在家里呢,他是不会回来拿的,该给他送去。于是她翻箱倒柜忙乎了半天,冬装也好春装也罢,将覃玉成所有的衣服鞋袜都归整拢来,放在箩筐里,叫林呈祥送到莲城去。

    林呈祥挑着箩筐坐船去了,一路上打着自己的算盘。到了南门坊,把衣物交给主人后,林呈祥请覃玉成到街上去喝杯酒,玉成,我有些话想和你说说。覃玉成说你不晓得我不喝酒的吗?有什么话到我房里去说吧。林呈祥便去了覃玉成房间。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了一会,林呈祥才说:“玉成,你当爹了,梅香生了个女儿,晓得了吧?”

    “无功不受禄,我可担不起爹这个名声。”覃玉成说。

    “她跟你一样,也姓覃。”

    “是跟我一样,也是个野种。”

    “玉成,这事不能全怪梅香。”

    “我不想跟你说这些,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噢,我想问问你,你还回一方晴吗?”

    “我回如何,不回又如何?”

    “回的话当然好。”

    “言不由衷吧?我要是不回呢?”

    “不回的话,我的意思,有些事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哪些事?”

    “譬如你和梅香的事,既然不再回去了,就该有个了断。大家都要往下过日子,这样有名无实,不明不白的,对梅香不好,对你也不好。”

    “对你更不好吧?”

    “是的,哪个男人愿意一辈子敲边鼓?”

    “梅香要你来说的?”

    “不,是我自己要说的。”

    “我猜也是。好,晓得你的意思了,我成全你们吧。”

    覃玉成走到桌边,拿出抄唱本的笔墨,铺开纸,稍作思索,流畅地写下了几行字:吾与梅香成亲年余,有伉俪之名,无夫妻之实,为日后生活计,遂决意自今日起解除婚姻,各奔前程。恐空口无凭,以此为证。覃玉成手书。签上日期后,覃玉成吹干墨迹,将那张纸叠好交给了林呈祥。

    林呈祥回到大洑镇,趁覃陈氏在厨房里忙的机会,将那页纸塞到梅香手里,然后就到后院去了。可他刚进房间,屁股还没来得及放到凳子上,梅香就跟进来了。她举着那页纸摇了摇,发一声冷笑:“嘿嘿,你好有本事嘛,不声不响就帮我讨了一份休书来。我还奇着怪,要你去玉成那你哪么一点不推辞,原来早打起了鬼主意!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么?你已经是乌鸦占了喜鹊窠了,还想名正言顺地做我的丈夫,霸占一方晴这份家业是不是?”

    林呈祥说:“我没这么想,我只是想你和玉成都不该再担着这个虚名。”

    “没这个虚名,我就没理由待在覃家!”

    “那正好,我带着你们娘俩远走高飞!”

    梅香鼓鼓鼻子:“做梦吧,你无家无业,靠你做几把卖不掉的伞,养得活我们娘俩?不跟你受一辈子罪才怪!再说了,我一走了之,哪个来给婆婆养老送终?我可不做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我怕雷公炸我!”说着,梅香几下将那页纸撕碎了,扔在门后的撮箕里。

    林呈祥脸一黑,叫了起来:“我为一方晴起早摸黑,工钱都没有,你呢也快一年没让我沾过身了,你不能让我一点想头都没有哇你!”

    “你要有想头到别处找去,我从来没有拦过你。”梅香挖他一眼,带上门走了。

    林呈祥顿时被一口气堵住,半天才喘过气来。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除了走掉,似乎已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是,当他背上包袱,挑起竹箱子准备出门时,他又犹豫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应当跟女人一般见识,更不应当跟她们赌气。屙尿都没三尺高嘛,你计较什么,要是今晚她给你留着门呢,你就留下算了,要是没给你留,你再做别的打算吧。主意一定,林呈祥就平静下来,重新打开铺盖,仰倒在床上。天黑了,他尖起耳朵,听着前院的动静。梅香泼过洗脚水了,关过门了,熄过灯了,整个一方晴都死寂一片的了,他才踮起脚出了门。

    他摸到了梅香的后门口,屏住气息,伸手触了一下门板。那门好像在等待他,手刚一碰着,它就自动地敝开了一条缝。他感觉自己像水一样从门缝里流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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