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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的时候,那“小糖豆”就会及时地跳出来,让你甜一下,把那苦味冲淡。就那么藏着吧,好好藏着。在那个学期里,他的俄语出人意外地得了全校第一!

    鞋是穿了,可也不能白穿。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情是欠下了。拿什么还呢?

    接下去,他整整用了四个星期天的时间,带领着蛋儿们精心寡意地扎了一个两篷楼的蝈蝈笼子。为扎这个蝈蝈笼子他费了大劲了,先是派蛋儿们到地里四下去寻找那些光滑的、细条儿的高粱秆,这种细条儿的高粱秆一株上只有一节能用,就这一节还得是百里挑一,很难寻的。于是,邻近四乡的高粱地里到处都晃动着蛋儿们的身影,好歹还是找齐了。蝈蝈笼子是他亲手扎的,他谁也不让动,就一个人躲在屋里精心摆弄。每一次开始,他都要先洗洗手,而后再动手去扎那笼子:那“两篷楼”扎得有脊有檐,有廊有厦;门是双扇的,窗是菱形的,那上下两层的门扇还都是能开能关的;特别难为他的是,他在那“两篷楼”里还扎上了一个楼弧梯等全扎好后,他又逼着蛋儿们上交了十二只会叫的蝈蝈。

    那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中午连饭都没有吃,就提前从学校里跑出来了。他带着那个蝈蝈笼子,悄悄地躲在了河堤旁的一个槐树林里。一直待到夕阳西下,远远看见刘汉香从大路上走来的时候,他才把那个蝈蝈笼子放在了河堤上的一条小路上

    那是她必走的。

    终于,挎着书包的刘汉香走过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蝈蝈笼子。她站住了,就那么看了一会儿,却猛地抬起头来,高声说:“你出来吧。”

    他没有动。他的心怦怦跳着,可他没动。

    刘汉香再一次高声说:“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这一次,他没办法了,只好从槐树林里走出来

    刘汉香望着他,说:“你扎的?”

    他勾着头说:“我扎的。”

    刘汉香说:“送给我的?”

    他说:“送给你的。”说完,他又汗津津地补了一句:“我不想欠你的情”

    刘汉香弯腰把那个蝈蝈笼子拿起来,说:“扎得真好!”他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

    可刘汉香话锋一转,气呼呼地说:“你为啥不穿我给你的鞋?!”

    他说:“我不能穿。”

    她问:“为啥?”

    他说:“我弟兄五个,都没鞋穿。我不能独穿。”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上中学了呀”

    他干干地说:“那不是理由。”说完,他扭过头,风一样地跑去了。

    身后是一片蝈蝈的叫声,那叫声热麻麻的!

    可惜的是,那个蝈蝈笼子先是被迫挂在了一棵枣树上,是国豆家院子里的一棵枣树。因为那十二个蝈蝈一个个都是挑出来的“老油”太吵了,叫得人睡不着觉!后来,一直等到笼子静了的时候,才终于挂在了刘汉香的床头上——

    因为那十二个蝈蝈全都死了。

    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暧昧很好,暧昧是一个月昏之夜。

    就是那个夜晚,他与她有了暧昧之情。是的,也只能是“暧昧”那是一种糊里糊涂、不清不白的状态。他十六岁了,却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好”什么叫做“好”呢,一“女”一“子”就是个“好”?

    傍晚的时候,老五孬蛋趿拉着那双破解放鞋回来了。他有点神秘地走进院子,来到他跟前有点怪怪地看着他说:“我嘴里有糖。”他没理他。可孬蛋又往他跟前靠了靠,一探舌头,亮出了粘在舌头上的糖块,说:“真的,我嘴里有糖。”他瞪了他一眼,说:“擦擦你的鼻涕!”孬蛋用袖子在鼻子上抹了一把,而后,突然在他面前伸出手来,说:“汉香姐给的。”

    老五手里摊着的,是一个小纸蛋儿。

    他心里动了一下,从老五手上拿过那个小纸蛋儿,而后说:“玩去吧。”

    一直到老五一拖一拖地“猫”出了院子,他才把那个握成一团的小纸蛋儿一点点地摊开,只见上边写着四个字:

    槐树林见。

    去不去呢?他先是有一些迟疑,甚至是有些害怕。国豆脸上的“麻子”一炸一炸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万一呢可他还是去了。

    出村的时候,他先是听到了一片狗叫声。那狗叫声从一片灰白、一片麻黑里跳出来“滋溜,滋溜”地窜动着,汪着一声声的暴戾,叫人心慌,叫人头皮发炸!然而,当那叫声近了,却又是“呜呜”的温和,好像在说,是你呀?大赤脚,听出来了。而后就远远地跟着,三三五五,一匹一匹的,像护兵一样。到了村口,就不再送了,汪一束束的绿火,默默地相望着,很通人性的样子,仿佛在说:去吧,大胆些!

    槐树林就在村西的河坡下。那是一片几十亩大的护坡林,刚走进去的时候,脚下一焦一焦地响着,那沙沙的声音让人心跳。穿过树的枝杈,头顶上的月光昏昏晦晦的,那月一晕一晕地在云层里走,就像是一块被黄水淹过的西瓜。偶尔,林子会突然地亮起来,亮得你赤裸裸的,无处可藏。在一片灰白中,那一根根褐色的树干就像是突然围上来的士兵!当你稍稍定下心来,倏尔就又暗下去了,陡然之间,人就像是掉进了一口盛满糊糊的大锅里,晕腾腾的,一不留心就撞在了树上。脚下的落叶一焦一焦地碎,走到哪里,就有声音传到哪里,鬼麻麻的。走着走着,这里“哧溜”一下,那里“扑哧”一声,心也就跟着一偷一偷地跳。那情形就像是一个第一次出门偷窃的小贼,先先地自己就乱了营。他心里说,你不用怕,你怕什么,是她让你来的。这时候风来了,风搅出了一林子的响动,落叶一旋一旋地哨着,有鸟儿在暗处扇动翅膀,萤火虫一苏一苏地飞,蟋蟀在草丛中跳叫,那蒙昧中的混沌既让人想又让人惧。

    蓦地,在暗中,有手伸过来了,烫烫的。慌乱中,也只拿住了他的一个指头,是食指,就那么牵着走。于是,那指头就像是一瓣蘸了麦芽糖的蒜,或是抹了蜂蜜的大茴,甜甜的,麻麻的,还有一点辣,是心里辣,也不知该怎么,就依了走。脚下磕磕绊绊的,人就像是没了根,前边有呼吸声导着,林子里的空气也湿了,是那种肉肉的湿,沾了女人香气的湿。在一片懵懂里,就慌慌张张地来到了林中的一段渠埂上。那是一条横穿槐林的引水渠,渠基是土夯的,有半人高,长着蒿草。突然,那手松了,松得很有过程,先是紧着,而后是一含,往下是一节一节地软退就有话说:“家昌。”

    在空气里,人怎就化成了一节手指呢?正晕乎乎这样想着,云像开了似的,夜忽然就亮了,大亮!四周一片水粉样的灿然,那树一棵棵静着,不再像黑暗中那样“贼”了。转过脸,刘汉香就站在他的面前,也并不是狐仙什么的,真真的一个人!这晚,她的两只长辫子竟然盘起来了,一个白色的蝴蝶(塑料发卡)十分醒目地偏卡在那头黑发上,水葱儿一样地立在那里,人一下子显得“条儿”了许多;她上身穿着一件白底蓝韵的枣花布衫,下边是偏开口的毛蓝裤子,带襻儿的黑鞋,白丝线袜子,衬得人也素了许多。她丫站在那里,就像是粉灰的夜气里剪出的一个水墨样的倩影儿,亭亭的,玉玉的。她家生活好啊!那脸庞正对着他,两只大眼亮亮的,嘴唇半含着,脸上羞出一片水窝红;那胸脯一起一伏的,就像是两只卧着的兔儿在一探一探地蹦刘汉香说:“那人要是再不来,我就走了。”

    冯家昌一怔,脱口说:“谁?”

    刘汉香身子扭了一下,说:“那人。”

    这时,刘汉香又说:“你看我头上的卡子好看吗?”

    他看了她一眼,说:“卡子?”

    刘汉香用手摸了那只卡在头上的“白蝴蝶”说:“我哥从北京捎回来的。他复员了。他说是‘有机玻璃的’,好看吗?”

    他随口说:“好看。”

    她说:“真的?”

    他说:“我骗你干啥?”

    接下去就沉默了,仿佛一下子都没了话说。林子里的夜气一岚一岚地漫散着,虫儿在草丛中呢喃,月光又晦下去了,只有人的呼吸声还重着

    这时,刘汉香弯下腰去,在渠埂上铺了两方手帕,先是铺得近了些,而后又稍稍地挪开一点,自己先坐下来,说:“坐吧。”

    他却没有坐,只是就地在渠埂上蹲下来,离她有四五尺的样子。

    夜越来越模糊了,只有那一方蓝格的白手帕还在暗中亮着她看了他一眼,嗔道:“你怎么不坐?坐嘛。”

    他说:“我蹲习惯了。”

    她说:“你坐近一点,我都看不见你了。”

    他很勉强地往她跟前挪了挪身子,仍是蹲着,含含糊糊地说:“我裤子脏。”

    她说:“我不。你坐,我就要你坐。”

    他心里的火一下就烧起来了。他心里说,坐就坐,我怕什么?这么想着,他终于坐到那方汗巾上去了。

    刘汉香说:“你听,夜静了,夜一下子就静了。”

    是的,夜静了。夜一静,人的呼吸就显得粗了。待冯家昌坐下之后,突然觉得那屁股下坐的不是“汗巾”而是一座肉做的“火炉”!那还不仅仅是“火炉”那是“飞毯”是“迷香”是“热鏊子”是“乱麻窝”是“枣疙儿针”是蹦进裤裆里的“跳蚤”是七七八八的虱只觉得头晕腾腾的,身上汗津津的,裆里热辣辣的。

    停了一会儿,刘汉香轻声说:“你的脚就不疼吗?”

    他头晕,没听清,就问:“啥?”

    她说:“你的脚”

    他说:“不疼。磨出来就不疼了。”

    她说:“你的脚步声跟别人的不一样,只要你一走我就知道,那‘狠’人来了。”说着,她忍不住“哧哧”地笑了。

    他说:“你笑话我呢?”

    她忙说:“不,不是。你的脚步重,吃地。我一听就听出来了。同学多年,你那大茬子步,‘咚,咚,咚’的,夯一样,就像是砸在人家心口上。”夜越来越暗了,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话找话说:“你笑话我。”

    她说:“在学校里,你也不理人”

    他说:“说谁呢?”

    她语无伦次地说:“还有谁呢?那个‘狠人’。他眼里有人吗?直着来直着走。夏天里不穿鞋,冬天里也不穿鞋,那裂口一道一道的,真让人看不过去”

    他说:“我弟兄五个,我又是老大”

    她又急急地说:“在学校里,我老看你吃那长了毛的红薯。你怎么老是背红薯,就不能带些干粮吗?长了毛的红薯不能吃,有毒!”

    他还是那句话,他说:“我是老大。”

    她嗔道:“老大怎么了?老大就不爱惜自己吗?!才不是哪。我哥在家也是老大,他可是”

    这当儿,她突然又说:“哎,我哥要娶媳妇了”

    他说:“噢,娶媳妇?”

    她说:“可不。‘好儿’都订下了,焦庄的。”

    他说:“焦庄的?”

    她说:“焦庄的。”

    往下,突然就又没话了。那话就像是断了线的念珠,再也穿不到一起了。刘汉香的手抚摸着身边的细草,手指一勾一勾的。冯家昌的身子左半边像是木着,那右半边却又热得发焦,手心有汗,就按在了渠埂上,仿佛要寻些凉,可不知怎么的,一抓一抓,两人的手指就勾在了一起。那一刻,呼吸停了,心跳也停了,只有那勾着的手指,那手指就像是“绞股蓝”一样,缠缠搅搅地腻在了一起。接着,那手,勾来勾去,又像是紧住了的螺丝,一扣一扣地盘绕着慢慢,两只手也就贴贴地握在一起了。就那么握着,口里竟泛起了一股股的甘甜。那甜就像是在火鏊子上焙着、烤着,一丝丝地烧人的心!究竟要怎样呢?那又是很不清楚的。似乎是要做一点什么了,烤坏了的“心”已经冒烟了。这时候,冯家昌的手像是失去了控制,猛地就从那拧在一起的“螺丝”里退出来,像一个大括号似的,一下子就箍住了刘汉香!刘汉香颤了一下,继而身子蛇动着,猛地扭过脸来“咚”的一声,两人的头碰在了一起!刘汉香鸟儿一样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喃喃地说:“你野。你心真野。”

    恍然间,月光从云层里“含”了出来,林子里大亮了。墨色的夜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一切都历历在目!那带着水汽的凉意随着月光泻下来,一漫一漫地湿,叫人心里不由一寒,那“箍”也就松下来了。刘汉香却喘喘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呢呢喃喃地说:“我想给你做双鞋”

    他说:“别,我弟兄五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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