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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起你的双手

    他记住了那个公园的名字。

    那个名字伴随着一股来自城市的气味。

    那年的秋天,当冯家昌站在“金月季”花园门前的时候,陡然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那味儿含在空气里,一飘一飘地打入了他的记忆。这种雪花膏的气味不同寻常,那气味里包含着一种先天的优越感。它香而不腻,淡淡然然,飘一股幽幽雅雅的芝兰之气,很特别。在此后的日子里,他才知道了这种雪花膏的牌子,它产于上海,名叫“友谊”

    站在“友谊”的氛围里,他却有一种身入“雷区”里的感觉,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绷得很紧。这不仅仅是一种心理上的陌生,还有精神上的恐惧。他知道,这是一种“临战状态”他在心里说,这就是战场。

    是呀,在临来之前,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为了不至于露怯,他还专门去买了一份城市交通图,就像研究战场一样,仔细在图上标出了那个公园的位置,但他还是走了一段弯路。城市的道路就像是一张织得很密的网,路口很多,灯柱是一模一样的,路口上的岗亭也是一模一样的,那经经纬纬让人很难分清。他先后倒了三次公共汽车,从3路转9路,而后再换4路,车上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售票员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像将军一样挺着肚子,傲傲地立在车的前方,见人就呵呵斥斥的,好像每一个人都是她家的孩子。报站名时,她的语气十分简略,你几乎听不清是“到了”还是“尿了”致使他稀里糊涂地下错了车不管怎么说,终于还是到了。

    “你好。”

    这一声“你好”是从他身后发出来的。这一声“你好”带有南方的糯米味,香香的、甜甜的、黏黏的,可听上去却又是一粒儿一粒儿的。那音儿里竟带一点嗲,有分寸的嗲,带一点弹性的跳荡,就像是舌头上挂了一把琴,扑嘟一声,那音儿就跑出来了——自然,是“友谊”牌的。

    转过身来,李冬冬就站在他的面前。

    说实话,那天晚上他并没看清李冬冬(他没敢细看),他看的仅仅是轮廓,或者说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现在,当李冬冬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了一点惊讶:她的个子虽然不高,却是一个很精致的小女子呀!她的精致不在于她的小巧,而在于她的气质。气质是什么?那是一句话很难说清的东西,那几乎是一种来自魂魄里的高贵!

    是呀,乍一看,她梳的也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剪发。可虽说是剪发,就那么偏偏地一卡,却又很不一样;刘海儿卷卷的,蓬蓬的,带有超凡的情趣和一时让人很难说清的飘逸。那飘逸的秀发里竟也发散着一股淡然的、说不出名堂的香气(当然,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用了洗发香波,上海产的。那时候,纵然在城市,用洗发香波的人也是很少的)。那张脸小小巧巧,光滑润致,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一种盎然的生动。那眼神,那气色,就像是在奶制品里浸泡过似的,油油亮亮,是不含一点杂质的。也许,那闪动的眼波里,在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一丝忧郁,可那绝不是“吃饭问题”不是的,而正是那忧郁透出了一种叫做优越的东西。她脸上的笑容也是极有涵养的,那微微的笑意极有分寸地卡在一个“度”上,溢出的是一种叫做韵致的东西。

    她也并没有穿什么鲜艳的衣服,她穿的仅仅是普普通通的工作服,甚至是洗得有些发白的工作服,可那工作服一旦穿到了她的身上,就不仅仅是干净,而是洁得纯粹,一下子就显得无比的优雅,腰身都衬得恰到好处。在一般人看来,工作服应是很朴素的,可她的“朴素”里却又含着恰到好处的点缀,就在衣领处,陡然翻出来一层粉红色内衣的小花领,这看似“小狗牙儿”的碎边小花领,却给人以豁然开朗一般的艳丽。她肩上很随意地挎着一个“解放包”(那也是一种时髦),那挎的方式首先就显出了一种使人说不出来的洒脱。她上身虽然穿着工作服,下身的裤子却又是那种质地很好的料子做的,看上去崭崭括括,很挺,穿在身上无比的熨帖。尤其是那条裤线,就像是刀刃一般,一下子绷出了含在底子里的优裕!脚下是一双小巧、带襻的无跟皮鞋,小皮鞋亮亮的,仿佛不是从地上走来似的,竟一尘不染!人虽然立在那里,脚跟却稍稍地踮起了一点,就像是天然的弹簧一样,卓然地挺出了女性特有的鲜活、大方。

    冯家昌不愿说“你好”他心里很清楚,用红薯干子喂出来的声音,就是再装“洋”也学不出那种味来。他只有点头,点头是他的战斗方式。于是,冯家昌决定单刀直入,他微微地笑着说:“看来,人还是有差别的。”

    李冬冬弹弹地站在那里,昂着头说:“是吗?”

    冯家昌说:“一个大兵,也不值得你这样。”

    李冬冬站在那里,两眼发亮,身子很自然地扭了一圈,就像是很随意地看了看自己,又说:“是吗?那我该怎样?”

    这一个又一个的“是吗”让冯家昌很不习惯,但也有吸引他的地方。真的,这“是吗”有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别样的韵味。那不是本地“羊”那是有“三点水”的“洋”啊!就这样,站在“金月季”公园的门口,冯家昌突然发现,他将要走入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心里说:锤子!既然来了,我就不怕你。

    可冯家昌却笑着说:“一见面,我都有点怕你了。”

    李冬冬稍稍侧了一点身子,用调皮的语气说:“是吗?怕我什么?”

    冯家昌说:“怕你的‘是吗’。”

    于是,李冬冬笑了。

    这就像是“杯酒释兵权”又像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冯家昌觉得“主动权”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可他喉咙里却是一刀一刀的,竟然有了血腥味!

    秋高气爽,公园里游人很少,菊花的香气在砖铺的甬道上弥漫着,小亭的栏杆旁有少许的男男女女在喃喃地说着什么;一些红色的字迹在绿树丛中隐隐约约地闪现;还有一些孩子,在公园的甬道上跑来跑去地追逐两人就那么并肩走着,开初,还都有些不太自然。就那么走了一会儿,李冬冬突然问:“喜欢读书吗?”

    冯家昌“漫不经心”地说:“也看一点。”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说:“看一点?”

    冯家昌看出了她眼里的轻视。于是,他不失时机地说:“多乎哉,不多也。”

    蓦地,李冬冬说:“你喜欢鲁迅?”

    冯家昌看了她一眼,说:“说实话?”

    李冬冬说:“当然。”

    冯家昌说:“一般吧,一般!”

    “为什么?”李冬冬一怔。

    冯家昌沉吟了片刻,他的头抬起来,望了望天。在这里,天也是陌生的。他觉得这句话极为重要,他怕说错了,一旦说错了,收回来可就难了。终于,他说了三个字:

    “太锋利。”

    想不到,李冬冬一下子兴奋了!她身子弹弹地跳了一下,扭过身来,直直地看着他,说:“太好了!你有自己的思考。”

    冯家昌淡淡地说:“我读书不多,也谈不上什么思考。”

    李冬冬说:“我喜欢读书。我离不开书。夜里,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真好。”

    冯家昌没有吭声。走着走着,他总是不由得就走得快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又得赶快稳住步子,慢慢地小步走,这很累人哪。

    这时候,李冬冬竟有些天真地说:“还是多读点书吧。红楼梦你看过吗?”

    冯家昌说:“没有。”

    李冬冬说:“毛主席说,红楼梦至少要看三遍。我看了五遍,真好哎。”

    冯家昌说:“我是个军人”

    这时,李冬冬马上抢过话头说:“军人也要思考问题呀。你用什么”

    冯家昌往下一指,说:“用脚。”

    李冬冬愣了一下“吞儿”就笑了,说:“脚吗?!”

    冯家昌说:“脚。”

    李冬冬笑着说:“真是奇谈怪论哪。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哪!”

    冯家昌说:“劳动者都用脚。我脚上扎过十二颗蒺藜,可我照样走路”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说:“是吗?这么说,你是一个用‘脚’思想的人了?”

    冯家昌笑着说:“因为脑子笨,所以用脚。”

    李冬冬说:“看不出,你还挺幽默呢。”

    冯家昌说:“当兵的,整天立正、稍息,懂什么‘幽默’。不过是”说着,他突然灵机一动“那好,我就‘幽’你一默?”

    李冬冬笑着说:“‘幽’吧。你‘幽’啊?”

    冯家昌沉吟片刻,清了清喉咙,轻声背诵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自嫌纱帽小,致使(在这里,他要顿一下,他必须顿一下)见笑,见笑。”

    李冬冬两眼睁得极大,她原地转了一圈,先是做了一个极优美的姿势,马上接口说:“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你还说你没看过红楼梦?你坏!”

    冯家昌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不过是看了两眼‘注’。”

    李冬冬瞪着两只大眼说:“你你喜欢跟人斗气,是吗?”

    冯家昌淡淡地说:“我从不跟人斗气。要说斗气,我只跟一个人斗过气。那是连里的一个大个子”接着,他给她讲了“九支步枪”的故事。

    李冬冬好奇地问:“胜了?”

    冯家昌摇了摇头,说:“败了。”

    李冬冬说:“生气吗?”

    冯家昌却说:“生气,是生自己的气。”

    李冬冬问:“为什么呢?”

    冯家昌挠了挠头,说:“好像有一本书上这么说过:你绝不要对失败满不在乎。你一定要对失败生气,生很大的气。但是,好的失败者的标志,是生自己的气,而不是生获胜对手的气。”

    李冬冬脱口说:“太棒了!哪本书上说的?”

    冯家昌说:“让我想想,好像是尼克松写的吧。”

    李冬冬仰起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等等!我想起来了。尼克松写的?是不是六次危机?”

    冯家昌说:“好像是吧。”

    这时,李冬冬肯定地说:“你的记忆力真好。这是一本内部发行的书,不公开,是尼克松当副总统时写的。他说他一生曾遭遇过六次重大危机”

    冯家昌接着说:“尼克松说他幼年吃了很多苦。小时候,每天上学前,还要先去卖一车菜当然,在国际上,出身寒门的也不是他一人。法国总统蓬皮杜,曾经是一位中学教师,他初当总统的时候,也是被人看不起的那时候,他第一次登台演讲,是带了稿子的。他走上台子,拿着稿子念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时间里,台下一直乱哄哄的,有很多人在下边嘲笑他,但他不理不睬,硬着头皮往下念。五分钟过后,他收起了那页稿纸,此后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小时,一下子就把议员们镇了日本的田中角荣,原是个小木匠,第一次竞选,自己提着糨糊桶上街刷海报希特勒,是他父亲第三个妻子生下的第三个孩子,原是一个在码头上扛大包的,后来他的军衔是奥地利下士;拿破仑”

    顿时,李冬冬两眼放光!她像是一下子陷进去了,静静地听他往下说。她好像还没被人这么彻底地征服过,两颊飞上了一片潮色的红晕。在花园里的甬道上,他越走越快,她碎着步子紧紧地跟随当他戛然而止的时候,李冬冬停下了步子,喃喃地说:“你坏。你是读了很多书的。你太坏了!”

    可冯家昌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弹药”就快要用完了。他精心地做了准备,他也算是读了一些书的。在军区资料室里,他熬去了许多个夜晚他甚至在军区的大操场上练过‘散步’!他尽了全力,可他的储备就快要用尽了。记得,临出门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有了怯意,无端地生出了一种悲凉。有那么一刻,他心里说,算了,还是不去吧?可是,当他再一次问自己,去吗?回答却是肯定的,他说,去!

    冯家昌心里清楚,人是不能全说真话的,但也不能全说假话。要是全说假话,总有露馅的时候,所以你只能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这样才会有可信度。于是,他说:“我确实读书不多。我是乡下人,我也没什么更多的思考,我说的都是实话。按你的说法,我是用‘脚’思想的人,也只有两条腿可用这些,你要认真考虑。”

    可李冬冬已经听不进这些话了,她听到的只是两个字:“谦虚”她有些痴迷地站在那里,满怀柔情地望着他,呢喃地说:“就坏,你。”

    在公园里漫步,对于冯家昌来说,就像是受刑一样。可他还是认真地“做”下去,做得还算好。在有“景”的地方,比如一棵树,或是一盆开得很好的菊花,李冬冬就会停下来,说:“多好啊!”于是,他就马上说:“我给你照一张。”就让她摆好姿势,给她照上一张相。照相的时候,他就在心里一次次地背诵那些步骤:焦距多少,光圈多少中午,他们又一块在公园的“水上餐厅”吃了饭。餐馆里人不多,有一排一排的车厢座。吃饭也很累,那是要吃“斯文”的当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冯家昌曾借机上了一趟厕所,在厕所里,他一边尿,一边大声地骂了一句家乡话:“他娘那狗娃蛋!”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整个公园沉浸在一种软金色的氛围里,秋叶在橘色的落日下显得十分安静,公园里的游人也越来越少了。这时候的冯家昌已是非常非常累了,他就像是捧着一个“火炭”很文化的“火炭”!他小心翼翼,高度紧张,说话必须是“一笔一笔”的,走路必须是“散散漫漫”的,真累人呀!主要是陪得心累,可他仍然坚忍地撑持着这时,两人不由地走到了公园深处的一个木制靠椅的旁边,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游人了。李冬冬先是大大方方地在那木制靠椅上坐了下来,而后又跟他招了招手。冯家昌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下来了。李冬冬的两只大眼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突然说:“亲亲我,好吗?”

    这是一个信号,可以说是将要成功的信号,面对城市,他即将成为一个“占领者”冯家昌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他的心顿时烧成了一个“日!日”的“卵子”他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狗日的虫!可他的理智却制止了他。他有点生硬地站起身来,架着两只膀子,远远的,像蜻蜓点水似的,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只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不知怎的,身后突然有人用枪对着他说:“不许动,举起手来!”

    当冯家昌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一个孩子。那孩子有六七岁,不知怎的就蹿到了木制靠椅的后边,手里端着一支玩具冲锋枪冯家昌自然没有举手,可他清楚,在枪口对准他的一刹那间,他的心举手了。

    是呀,他的确是投诚来了,他正在向“城市”投诚。

    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那个有可能成为岳父的人,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当时,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知道,这句话是有意思的。

    那是又一个星期天,冯家昌应约来到了李冬冬的家。头一天,李冬冬在电话里说:“我妈妈说,她想见你”于是,他就知道了,这次见面是具有“盘查”意味的。

    “盘查”是由两个女人进行的。头一个自然是李冬冬的母亲,她叫林卫兰,是一家大医院的大夫。第二个是周主任的妻子,也是李冬冬的姨妈,她叫林卫竹,是省委机关里的干部。她们虽然是一母同胞,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林卫兰是个身材修长、干干瘦瘦的中年女人,人显得干一些,也冷一些,好像三尺以外都可以闻到樟脑的气味,就是那种“卫生”得让人害怕的气味!林卫竹比她姐姐略矮一些,却显得丰满窈窕,也显得生动滋润一些。一看就是那种喜欢张罗、充满热情的女人。但是,她的热心里总含有一种施舍的意味,是居高临下的。可以说,她们全都是居高临下的,那目光就像是扎在你心上的一根针!

    在审视的目光下,冯家昌突然有一种被人剥光了的感觉。是呀,每一个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人都是裸体的,那是一种心理上的“裸体”在这里,日子成了一种演出,你首先要包装的,是你的脸。“武装”这个词儿,用在脸上是最合适的,你必须把脸“武装”起来,然后才能行路。

    林卫兰问话的方式具有很强的跳跃性。她是医生,她的话就像是一只多头的听诊器,这里敲一下,那里敲一下,敲得你很难受,可又叫你说不出什么来。

    林卫兰说:“小冯,听说你家乡的豆腐很好吃。是卤水点的吧?”

    冯家昌回答说:“是。是水磨磨的,再用卤水去点。”

    林卫兰说:“我也去过乡下,有的就用脏水”

    冯家昌说:“磨豆腐不能用脏水,连河水都不用,用的都是井水。要是用河水,豆腐就‘苦’了。”

    林卫兰说:“是嘛?!你磨过豆腐?”

    冯家昌说:“没有。我们村有一个磨豆腐的,两口子磨豆腐。他的女人出来卖,我们都叫她豆腐家”

    林卫竹笑着说:“是‘豆腐西施’吧?”

    冯家昌仍坚持说:“豆腐家。”

    林卫兰接着说:“噢。听说你高中毕业?”

    冯家昌说:“高中肄业。”

    林卫兰说:“家里供养你挺不容易的”

    冯家昌说:“是不容易。”

    林卫兰说:“家里弟兄多吗?”

    冯家昌说:“多。”

    林卫兰突然就沉默了,那沉默像凉水一样,一下子浇在了冯家昌的心上!

    这时候,林卫竹插话了,她插话说:“虽说家在农村,听老周说,他们那批兵是‘特招’的。”在话里,林卫竹特意强调了“特招”二字。

    林卫兰接着说:“农村也没什么,农村孩子朴实。只是”

    “只是”什么呢?她没有说。冯家昌就直直地坐在那里,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就这么问着,问着,他心里就出“汗”了,心里有很多“汗”可他忍着,忍得很好。

    接下去,林卫兰和风细雨地说:“小冯,你能给我讲讲你的童年吗?”

    冯家昌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抬起眼来,他仿佛一下子就看见了“童年”他知道,这“童年”是他的“营养钵”这“童年”一直跟着他呢!于是,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气,直言不讳地说:“我家里很穷。六岁的时候,我吃过桐花,吃过槐花,吃过榆钱儿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一只小木碗,那木碗是父亲用手工做的。父亲说,你要有自己的碗。我记住了他的话,要有自己的碗。九岁的时候,我的作业本全是烟盒纸做的。那时候,我的愿望是能有一张全白的纸,那纸五分钱一张,可我买不起有一次,村里代销点的人告诉我,你要是能跑过那条狗,我就给你一张纸。等我跑过那条狗的时候,他却不给了。于是,我记住了一个道理:人是不能与狗赛跑的,人绝不能与狗赛跑。后来,那代销点的人见我再也不去了,就站在门口叫住我说,你来,我给你一张纸。我笑了,我说,你家的门台太高了。十二岁的时候,我就不缺纸了,我学会了扎蝈蝈笼子,我用蝈蝈笼子跟人换纸在十六岁以前,我几乎没有穿过鞋那时,我对自己说,会有鞋的。”就这么说着说着,他的心突然疼了。当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很疼!

    两个中年女人默默地望着他,有那么一刻,她们似乎被他打动了,是被他的“交心”所打动。那目光里竟有了些温柔林卫竹默默地、似乎是用赞许的口吻说:“人还是要有一点志气的。”

    可是,就在这时,林卫兰竟然说了一句让他终生难忘的话。她脱口说:“你有脚气吗?”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冯家昌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那响声有些重。

    此刻,林卫竹说话了,林卫竹有些不高兴地说:“他们都是跟着首长的。”

    林卫兰的脸突然有些红,也不知为什么就红了

    片刻,冯家昌抬起头来,很平静地说:“没有。我没有脚气。”

    大约,连林卫兰自己也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就连着“噢”了两声,说:“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这时候,刚好李冬冬端着一盘水果进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盘水果放在了茶几上,就弹弹地走出去了。

    此刻,林卫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弥补什么,就说:“小冯,吃点水果吧。”

    冯家昌想,这应该是个机会了,应该是的。于是,冯家昌毫不犹豫地从水果盘里拿起了一个苹果,而后,他又拿起削苹果的刀子,旁若无人地削起苹果来就在他削苹果的时候,林卫兰一直注视着他的手,那目光是很烫人的!

    冯家昌削苹果的技术是跟侯秘书学的。他很熟练地转着那把刀子,直到把一个苹果完全削好,那苹果皮仍然很完整地包罩在苹果上(就这点技术,他还是在食堂里的土豆上练出来的)削好了苹果,他微微地欠起身,本着“先客后主”的原则(这也是跟“小佛脸儿”学的),把那只苹果递给了坐在他斜对面的林卫竹,在他递苹果时,那绞龙一样的苹果皮才无声地落在了他的另一只手上!他拿好了声音的调子,说:“阿姨,你吃。”

    林卫竹满意地点了点头,很高兴。也很优雅地把那只削好的苹果接了过来,再一次说:“他们都是跟着首长的。”

    这时候,他又拿起了一只苹果,以极快的速度把苹果削好,仍是微微欠身,又递给了坐在对面的林卫兰。那苹果皮以非常雅致的速度落在了他的另一只手里他说:“伯母,你吃。”

    林卫兰微微点头,客气地说:“谢谢。”接着,他又说:“小冯,你也吃啊。”

    冯家昌笑着摇了摇头,却站起身来,到厨房里洗手去了洗手,在这里是一定要“洗手”的,那就像洗心一样!

    等他返回来的时候,见两个女人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苹果,吃得很斯文她们在吃苹果的同时,正相互悄悄地交换着眼神。他佯装不觉,可他看出来了,在眼波与眼波之间,正流动着一种东西过了一会儿,林卫兰终于说:“冬冬这孩子有些任性。你们也都年轻,就先接触接触吧。”

    “接触接触”这又是一个信号,它说明什么呢?

    没容冯家昌多想,李冬冬又闪身进来了。这一次,她是来解围的。她大大方方地说:“‘审查’该结束了吧?小冯,你出来一下。”就这么说着,她上前牵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拽了出来。

    就这样,他被她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里,见到了那个有可能成为岳父的人。

    这个人周围堆满了药。那些药散散乱乱地放在他的四周:桌上、柜上、几上、黑色的皮制沙发上,全是药。他寡寡、恹恹地坐在一张藤椅上,两眼望着窗外,就像是一个沉默的、被人惯坏了的大孩子。

    这时,李冬冬松了手,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对那个坐在藤椅里的人说:“爸,小冯看你来了。”

    那个男人仍然没有说话。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他梳着整整齐齐的“大背头”身上也透着整整齐齐的冷漠可是,冯家昌仍然礼貌地对着那个男人敬了个礼。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对着那个男人的脊背行了一个军礼那人的脊背很宽,那脊背上像是长着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这时候,李冬冬回到了他的身边,小声说:“你别介意。我爸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这么说着,她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几乎耳语般地对他说:“他就快要‘解放’了,他正在等待‘解放’”

    不知怎的“解放”这个词一下子就打动了他。他觉得此刻他们的心情是那样的一致,同样有一种无助感。真的,那人就像是一个孩子,一个没有娘、患了病的孩子,他的无助感是从骨子眼里冒出来的。他坐着,可他的灵魂在颤抖!虽然,他们之间还是有差别的,他们的痛苦不在一个档量上,但他们都是有渴望的人哪。“解放”!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词啊,可以说是精神领域的大词。然而,他很清楚,这个词,只有在“占领”了什么之后,才可以获得的

    只是到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将成为岳父的人,他叫李慎言,是个留过洋的大知识分子,通晓三国外语,后来回国参加革命,曾当过一个市的市长,很有些背景呢也只是到了后来,他才明白,一个前呼后拥的人,一个长时间活在“集体”中的人,一旦落了“单”那真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这个叫李慎言的人,自始至终没有参加对他的“盘查”他就这么一直无声地在房间里坐着,如果不是李冬冬把他领进了书房,他甚至不知道屋子里还会有这么一个人。可是,他还是说话了。他坐在那里,两眼望着窗外,突然说:

    “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他不明白。顺眼望去,窗外是一排一排的楼房,带有小阳台的楼房。据说,这楼房还是苏联专家设计的

    就是这时,林卫兰走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杯水,默默地说:“你该吃药了。”

    可是,这个等待“解放”的人仍是坐着不动,直到林卫兰把药片和水递到了他的手里,他仍然像木雕一样坐着。

    后来,有人敲门了,说是送煤的。冯家昌二话不说,袖子一挽,就下去搬煤了。那时候,纵是城里住楼的人家,烧的也是煤,蜂窝煤,机器打出来的,已算“先进”李冬冬家住的是三楼,就一趟一趟地往上搬等搬完的时候,李冬冬对她母亲说:“这次送的煤,最好,没有一块烂的。”

    林卫兰却说:“那要烧一烧才知道。”

    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李冬冬送了他很远。华灯初上,自行车像河流一样在马路上涌动,间或有公共汽车鸣着喇叭开过来。灯光照在路上,两人一长一短地走着,默默地。终于,李冬冬说:“今天,你嘴上像是挂了一把锁。”冯家昌笑了笑,没有吭声。李冬冬说:“她们都跟你谈些什么?”冯家昌说:“谁们?”李冬冬说:“她们。”冯家昌说:“也没谈什么,挺文化的。”李冬冬笑了。冯家昌说:“你妈的眼很卫生啊。”李冬冬不高兴地说:“什么意思?”冯家昌说:“——有透视功能,很厉害呀。”李冬冬说:“是吗?”冯家昌说:“你妈妈知道我的病。”李冬冬一怔,说:“你有病吗?”冯家昌说:“穷,穷就是一种病。”李冬冬笑了,说:“我妈妈是医生,看谁都像病人。”接着,她又说:“别理她们了,不管她们”

    可是,冯家昌却一直默默地想着那句话:“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标尺”死了

    冯家昌有了一个“导师”

    每次从外边回来“小佛脸儿”总是一脸坏笑,而后就问他:“老弟,插上‘小旗’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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