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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为了省钱!此后,那些钱是怎么花的,哥一句也没有问。

    当兵三年,冯家福过的几乎是一种马路生活。虽然也穿破了几身军装,可他的大多数日子是在大街上度过的。那时候。他有很多时间泡在上海的街头除了采购以外,就连那些自认为很了解他的“姐”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按说,三年之后就该复员了,冯家福似乎也做好了复员的准备。在那年秋天的一些日子里,他很忧郁,见人就带着一种告别的意味,一次次地对那些女兵说:姐吔,我该走了。

    那“忧郁”是很煽人的,女兵们不答应了。她们是那样地喜欢他,他是她们的“小黑豆”他也是她们的“腿”呀!转干是不可能了,转干必须得有军校的学历,那就让他转志愿兵吧。连里没有问题,连长也希望他留下来,可转志愿兵也是要层层报批的,通讯连并没有这样一个岗位。到了这时候,女兵们也都说要帮他,可是,她们也就打了几个电话,该托关系的,也的确给托了。就这么托来托去,那“表”真的就让他填了。这一次,他想,他肯定不用哥操心了。所以,一直到填了表之后,他才给哥打了一个电话。哥接了电话就说:“老五,是转志愿兵的事吧?你别急,我马上托人给你办。”他说:“哥,‘表’我已经填了,问题不大了。”哥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批了吗?”他说:“快了吧?也就三两天的工夫。”哥迟疑了一下,说:“行啊。老五,你行。”可是,他却在电话里说:“哥,我就再干两年吧。这身军装,我还是要脱的。”

    然而,真到了批的时候,他还是被上边卡住了。理由是他既没有高中的学历,也没有评过“五好战士”什么的当女连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傻了。他说:“连长,我”女连长就安慰他说:“还有几天时间,我再去给你争取一下。”喜欢他的那些女兵们说来都是有些神通的,可到了这会儿,那话却说着说着有些“原则”了,虽然她们口口声声地说让他别急,还要想办法帮他可他想,话是这么说,只剩两天时间了,要是说不下呢,他不就完了吗?这么一想,他一下子就慌了,就赶忙去给哥打电话,可是,电话打到了那边,却没有人接。连着拨了几次,终于有人接了,却说哥出差了。

    这么一来,冯家福想,看来,他就只有复员这一条路了这天,他心里郁郁闷闷的,整整在外边转了一天。他心里说,那就再看看上海吧。可是,待他走回来的时候,就见哥在卫戍区的大门口站着!

    后来他才知道,哥是坐飞机赶来的。哥已经在上海待了一天一夜了。至于哥怎么办的,都去找了谁哥一句也没有说。哥手里提着一袋“大白兔”奶糖,就在寒风里站着,哥说:“你不是要再干两年吗,那就再干两年吧。”

    他脱口说:“哥吔,你要相信我”

    哥拍拍他说:“我相信你。”

    此后,转了志愿兵的冯家福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在面上,他还是很活络的,女兵们有什么事托他,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照办。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不知不觉的,就有了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距离。

    是呀,说起来,那些女兵们的确都喜欢他,可那是把他当做小“玩具”来喜欢的。当然,有的干脆就把他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一个看上去“土”得有趣、从北方农村出来的“小黑豆”这里边有很多居高临下的怜爱成分——他是那样矮小。至于说看重,那是没有的。在通讯连,甚至没有一个女兵真正地把他当做一个男人来看待。甚至于当她们说些女人间的私房话时,也是不大背他的,在她们眼里,他是很中性的。她们的眼眶是那么高,她们的期望是那样的大,她们真正关注的是卫戍区那些有背景、有学历、有才华,两杠一星或是一杠三星的军官们——那才是她们心仪的归宿!

    这些,冯家福心里是清楚的。这些高傲的“姐”们,也都是“伤”过他的。那“伤”是在心里

    可是,一年后,突然有那么一天,他着实让她们吃惊了,甚至可以说是惊得目瞪口呆:他要请她们吃饭——在上海最有名的锦江饭店请她们吃饭!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在她们眼里,就像上海人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赤佬”一个供她们驱使,给她们跑腿儿的小通讯员而已。就算转了个志愿兵,那又怎样?他仍然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可他,居然,要在锦江饭店请她们吃饭?!锦江饭店,那是他去的地方吗?有没有搞错?!遇上这样的事情,就是“凤凰”也会炸窝的!“姐”们不相信“姐”们叽叽喳喳地相互打听着:他说的是锦江饭店吗?是,他就是这样说的。是大厅还是包间?他说了,包间。那、那、那这孩子是不是学坏了?是不是学会吹牛了?可是,她们又觉得不像,他是郑重其事的。紧接着,从连长那里得知,他已经转业了,他甚至都已办好了转业的全部手续!这些事情——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是瞒着她们的!她们谁也没有给他帮过什么忙。他,已经不再需要她们帮忙了。

    那么,这个小黑豆,在她们的眼皮底下什么时候长成了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假日,女兵们特意地换了便装,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临去的时候,她们嘴里仍是叽叽咕咕,半信半疑那真是带着探险的心情前去赴约的。可是,到了锦江饭店门前,只见车来车往“沙”一辆丰田!“沙”一辆奔驰!那气势,那儒雅,那“老贵族”一般的派头,真让她们有点望而却步。有好一阵子,她们伫立张望,竟然没有找到那个穿军装的小个子——他说过,他在门口等着她们呢,可人呢?!

    ——有那么一刻,她们甚至期望这是假的,是他欺骗了她们。假如真是欺骗,她们还是会原谅他的,他毕竟是个

    可是,突然就有了一声“姐”仍然是很红薯味的“姐吔”!随着这一喊,她们真的就看到他了,居然是西装革履,脖子上还打着一条领带!个子仍然不高,但体体面面的,忽然间好像就胖了一点,脸上有光。他就在她们眼前不远的地方站着,可她们竟然没有看到他?!他微微地笑着,说:“姐吔,请吧。”

    “姐”们一个个都怔在那儿了。有一位“姐”怎么也忍不住,很突兀地说:“小福子,你抢了银行吗?!”

    他笑了,很含蓄地一笑,默默地说:“那倒不至于。请,请吧。”

    倏尔,她们发现,这是一个男人了。

    锦江饭店的大厅是很豪华的,地毯也是很软的,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在过道里,在电梯间,她们眼前出现了一连串的“请”那是服务小姐的“请”——侬侬款款的软语呀。可不知为什么,她们的心都沉甸甸的,就像是人人都背着一个大包袱!

    在那个豪华得让人眼晕的包间里,她们首先看见的是一架白色的钢琴!一个穿素色曳地长裙的女人正优雅地在弹奏着什么那音乐是很舒缓的,带一点忧伤,还有些怀旧“姐”们听了,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湿湿的。那包间真大呀,一处一处的,都是情调,那白也雅,那粉也素还有两位穿红纱裙的江南少女依墙而立,看上去文文气气的,很“皇家”呀。在包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雕花大圆桌,周围是十二把与桌子相配的雕花椅子,桌上,那盘,那盏,那菜,全都是有品位、上档次的看上去让人目不暇接!就在这时,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受人指使的“小福子”竟然对那两个穿红裙的姑娘下了“命令”他抬了抬手,说:“你们两个,出去吧。我们战友们在一块说说话。到上热菜的时候,你们再进来。”那两个姑娘优雅地点了点头,很知趣地退出去了。

    关上门的时候,女连长久久地望着他,而后说:“小福子,发财了?”

    冯家福笑了笑,很谦虚地说:“没有。说实话,做了一点证券。坐吧,坐。”

    女连长佯装恼怒地望着他说:“这孩子,没有发财你显摆什么?花这么多钱?!”

    冯家福说:“姐吔,不是显摆,是报答。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姐’们对我太好了,我欠你们的,真的,这是报答。”

    这么一说“姐”们坐还是坐了,却有了一点生分。在这里“报答”二字就像刀子一样,一下子划开了她、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仿佛是一层面纱,一直隐隐约约地罩着什么,如今,这层面纱被刀子挑开了,挑得人们很不舒服——人是不能“平等”的,在不知不觉之间,人怎么就“平等”了呢?她们心里说,这个小福子,这小福子啊!

    然而,这毕竟是一次难得的聚会,在音乐的伴奏下,那气氛又一点点地燃起来了。况且,冯家福一声声地叫着“姐吔”那“姐吔”叫得依旧很甜。就这么姐姐弟弟的,你一喊,我一喊,把那一点美好又重新唤回来了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冯家福从身旁的包里拿出了一个个早已装好的信封,那些信封厚薄不等、都是写好名字的,一一分发到“姐”们的手里。看“姐”们一个个都愣愣的,他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姐吔”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出来,一个绰号叫“花喜鹊”的急性子红姐,就先先地把那个信封拆开了,她伸手一掏,从里边竟然摸出五块钱来!这“花喜鹊”一下子就炸了,她叽叽喳喳地嚷嚷说:“小福子,你,你这是干什么?!”

    经她这么一喊,众位“姐”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打开各自的信封看了,只见里边钱数不等:有几十的,有几百的,有几千的,竟然还有两个上万的!到了这时候,连长把脸一沉,说:“小福子,你解释一下,这是干什么?!”

    可是,冯家福竟然连连长也不叫了,他说:“姐吔,听我说。”这声“姐吔”自然不是单对连长的,那是对着众位女兵们说的。他说:“当兵这些年来,我得到了姐们的很多关照,这些我都一一记下了,也是不会忘的,要是姐们哪一天有了难处,我是一定会报答你们的。我首先要声明的是,这点钱,并不是我对你们的报答,应该说,这是我克扣你们的钱。本来,要是没有条件,我就不还了,赖了。可今天,我有这个条件了,所以,我一定要给你们说清楚,我克扣过你们的钱”

    包间里顿时静下来了,静得只剩下了音乐,很有点怀旧的音乐,那音乐像水一样在人心上弥漫着,忧伤出一种很空旷的凉意,还有

    只有冯家福一人在说。他很得意、也很动情地说:“姐吔,有些话,要是今天不说,以后也就没有机会说了。再说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当年,初来当兵的时候,我克扣过你们所有人的钱。这些,我都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呢最初是因为我贪嘴,后来就不是贪嘴的问题了。我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克扣钱,是红姐给我的,那是让我代她买梳子的钱,那钱数太小,我没敢多扣,第一次我扣了五分钱,那五分钱我买了一个‘大白兔’奶糖,一路走一路吃我克扣的第二笔钱,是玉姐的。那天她让我代她去买一管牙膏、一个小镜子,那次我克扣了她三毛六分钱,那天傍晚,在路边的小店里,我买了一碗馄饨,一个生煎馒头,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上海的生煎馒头,真香啊!第三笔,是娟姐托我去南京路代她买一件毛衣,南京路上有一家‘开开毛衣店’。那件毛衣是她事先看好的,当时没有买,回来又后悔了,第二天托我去捎为这件兔毛的开丝米线蓝毛衣,我在南京路上整整游荡了一个上午,在那家‘开开毛衣店’三进三出,跟卖毛衣的售货员一次次砍价,终于便宜了十块钱,这十块钱,我又花了。开初呢,我还是‘小打油’,扣那么一点点。此后就多了,此后不管买什么,我都会克扣下来一些再往后,那就不单单是克扣了,后来我是‘上打下’。所谓‘上打下’,就是我先把王姐给我买东西的钱花掉,而后再用李姐给的钱买王姐要的东西,再用孙姐给的钱去买李姐要的东西,依次类推后来在你们的举荐下,卫戍区托我办事的人越来越多,当钱数越来越大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我非常害怕。我真的是有点怕了,我说过我怕钱,那是我害怕有一天露了馅。当然,当然了,要不是你们给我的这些钱,我也不会走遍上海,更不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比上海人更熟悉上海姐吔,你们也许不知道,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日子是在刀尖上过的!我害怕。我夜里曾经偷偷地哭过,我也扇过自己的脸。我对自己说,你怎么这么馋哪!那时候,我是真怕呀,我怕有一天露了馅,还不上钱有一回,还真差一点就露馅了,是我哥救了我。”

    他说:“现在,我已脱了军装,可以说这个话了。我说了,你们可能不信,我曾经给人推销过扣子。真的,就是那种一分、二分、五分的有机玻璃扣子。那是一个温州客商交给我做的。我是在一个茶馆里认识那个温州客商的。他在温州有一个家庭作坊式的工厂,专门生产扣子。那时,他就像个叫花子似的,肩上扛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他生产的扣子,沿街推销他说他想在上海找个人代理他的扣子。我当时灵机一动,就说我可以给你代理。他说,你穿着军装呢,怎么代理?我说,那你别管,那是我的事情。他看着我,就那么看了一会儿,说老弟,你有什么要求?我说没有什么要求,你把扣子每样给我一个就是了。他生产有几百种扣子,他就拿出来让我挑,第一次我只挑了二十六个。你们知道扣子很小,我装在衣兜里,谁也看不出来就这样,凭着一个兜,我成了这家工厂的上海代理了。我把那些扣子装在兜里,每走过一个商店,我就掏出来让人家看,要是看中了那样,就定下来。可有一样,我绝不让那温州客商跟商场里的人直接见面那客商不会想到,正是这身军装取得了人们的信任。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说实话,我是用卫戍区给我买东西的钱做周转的,依旧是‘上打下’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一年多的时间,我挣了三万八千块钱!有了这三万多块钱,我就收手不干了。推销扣子太累,一家一家的去磨嘴皮子,腿都快跑断了,我不想再干了”

    当冯家福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停下来喝了口水,见“姐”们都愣愣地望着他,就像不认识似的他笑了笑,又接着往下说:“后来我就做证券了。有一天,在街头上,我看人们乱嚷嚷的,在议论着什么突然间,我觉得我闻到了一股气味。我就像猎犬一样,突然闻到了生意的气味。真的,我不骗你们,我真是闻到了。我立时就冲了进去,那里排着长队,是在买‘认购证’呀那是我的一次人生转机!也许你们已经忘记了,那天我回到部队之后,曾分别找过你们,我一个一个对你们说,姐吔,相信我吗?你们说,相信。我说如今办事太难了,我需要一个上海户口的身份证,我说是办‘煤气证’用的,让你们一人给我找一个,你们在上海熟人多后来一共找了十二个身份证。那就是我做股票的开端。我用推销扣子积攒的三万多块钱,加上卫戍区让我采购用的钱,一共五万多一点,同时,我又分别给我的三个哥哥写信,让他们给我凑了一些,总共八万块钱,全部砸在了股票上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是真挣了钱,我一定会百倍地报答你们——一百倍!”

    他说:“姐吔,不瞒你们说,我真是有做生意的天分。我曾经有过一段很美妙的日子。那时候,我一睡醒来,每天能赚五百块钱真好啊,真好!有一段,你们看我牙总是咬着,那是我在等待机会哪,我在等抛出的机会,等那笔钱涨到八十八倍的时候,我才闻到味了,我真能闻到味,我一下子全抛了老天爷,在最后的一秒钟,那心都要蹦出来了!而后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大睡了三天,紧接着是股票全线崩溃三天之后,我决定转业。姐吔,现在我已经不做股票了,我在咱们(他说的竟然是‘咱们’)上海开了一家电脑公司,我改做电脑了。哪一天,要是姐们转业了,遇到难处了,想到我公司来做事,我是非常欢迎的。”

    冯家福终于把话说完了。当他说完这段话的时候,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说完这段话,他觉得他已经站起来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受人呵护的小通讯员了,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可是“姐”们谁也不说话“姐”们一句话也不说那场面是很煞风景的。他昂昂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姐”们的提问,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姐”们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那就像是谁陡然间在席面上泼了一盆污水!

    片刻,女连长站起来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就往外走。女兵们也都站起身来,跟着她往外走,默默地,谁也不说什么那些信封,全都在桌子上撂着,谁也没拿,没有一个人拿!也许,是有人想拿的,可是,当着众人的面,怎么好意思拿呢?

    倏尔,他发现,他错了。他淤积太久,只想一吐为快。可他没有想到,有时候,真诚并不是一种品质。在某种意义上说,真诚其实是一种权力。人,不是谁不谁都可以表达真诚的,也不是想真诚就可以真诚的,那要看环境,看场合,看条件有些事,你做了,却不能说。有些话,你说了,却不能做。这就是社会

    是呀,那个小黑豆已经不见了,这是一个闯上海滩的男人。冯家福慢慢地站起身来,望着那些就要离开他的“姐”们,先是十分动情地喊了一声:“姐吔——”

    片刻,女兵们站住了,在那一声动情的呼喊中站住了,人们等着他说一点什么,倘或可是,紧接着,他的语气就变了,当“姐”们停住脚步,回望他的时候,他竟然用十分油滑的、半调侃的语气说:“我嘴里有糖。真的,我嘴里有糖。”说着,他伸出了舌头,只见他的舌头上果然粘着一块“泡泡糖”那“泡泡糖”在他嘴边上越吹越大,像个小气球似的“啪”的一下,炸了。

    女兵们心里说,这不是一个暴发户吗?先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姐”们一个个都走了,门无声地关上了。此时此刻,冯家福突然觉得很孤很孤,他比任何时候都孤!他想给哥打一个电话,就现在,立即,给哥打一个电话他要告诉哥,在大上海,他站住脚了。他有钱了!

    上梁方言的注释

    哥生老四的气了。

    在信上,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哥说,他再也不管他的事了

    是呀,表面上看,在冯氏五兄弟中,老四是最绵软、最文气的一个。可是,当老大冯家昌一连写了十二封信,那犹如“十二道金牌”一次次催促他赶快出来的时候,他却断然拒绝了。小时候,他是兄弟之间最老实、最听话的一个。那时,哥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然而,到了大哥的宏伟计划将要实现的时候,到了弟兄们各把一方、可以遥相呼应的时候他居然不听哥的招呼,执意留在了上梁村。

    哥是真生气呀!为了他,哥花费了多少心血?!哥知道老四内向,人长得柴,也瘦弱,哥就没打算让他吃苦。哥把一切都给安排好了:先当兵,就在市里的军分区当兵,也就站站岗什么的,绝不让他受罪;当兵的第二年就让他上军校,这都联系好了,而后再转干哥说,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其中所有的关节,哥都一一打通了,就等他坐享其成了。可是,这王八蛋不知中了什么邪,就是不肯出来。

    接着,老二、老三、老五也分别给他写信说老四,你不听哥的话,你傻呀!

    到了后来,连爹也走了——老姑夫进城跟儿子享福去了。爹走的时候,还劝他说,老四啊,走吧。你还是走吧。那唾沫,淹人哪!可无论你说什么,他就那么耷蒙着眼皮死拗着。

    ——连村里人都认为他傻!

    对冯家,村里人本来就看不起,再加上老大、老二、老三、老五一个个全“曲线救国”了他们一走,人们自然把心里的恶气全撒在了老四身上!他呢,无论人们说什么,都一声不吭,认了。本来,在冯家五兄弟中,他是学习最好的,就是不当兵,也完全可以考出去,可他死活不走。

    在上梁,他有过一段极为狼狈的日子。

    有那么一两年的时间,他几乎活成了一个“鬼”村里人都说,这人怎么一下子变得神神道道的,八成是得“想死病”了。在乡村里,这是一种很“流氓”、很“哈菜”的病。白日里还好说,白日里他老是捧着书看,倒也正正经经的。可一到晚上,他就像没魂儿了一样,一身的“鬼气”!他夜游

    每天夜里,他就在村子的四周游荡。有时候他就蹲在树下,有时候他藏在麦棵里,只要见一个穿月白或枣红布衫的,他就悄悄地“哨”着人家,跟很久很久,而后突然跳到人家前面,猛叫一声:“嫂”吓人一跳!按说,喊也就喊了,可还没等人醒过神来,他扭头就走,偷儿一样的跑得风快!也不知究竟图个啥!一次,两次,村里人还不是太在乎,可次数一多,人家就反感了。黑灯瞎火的,一个妇道人家,正走呢,突然就跳出来个“他”头发长长的,贼瘦,那样子就像鬼魂一样,吓死人!再后,就有女人当着面“呸”他,人人见了都“呸”他,一边“呸”一边还骂就这么连着“呸”了几次,他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

    没有人能说清楚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人瘦,脸也寡,可他脸上总是汪着两块潮红,两只眼也像血葫芦似的,看人痴痴的,走路闷闷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邪气。有时候,他捧着本闲书,就那么死读死读的;有的时候,他就蹲在地上,用一节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的,见有人来了,赶忙用脚蹭掉,也不知写了些什么;还有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可走着走着,又突然拐回去了。吃饭呢,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瘦得不像个人,看那样子,一风就能刮倒!

    在他最消沉的时候,有那么几天,他就一个人坐在河边上吹箫,一夜一夜地吹,既不吃也不喝吹累了的时候,就在河堤上歪一会儿,等醒过劲儿来,再接着吹。那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一声声慢,一声声紧!就像是一个抖不开的线团儿,扑啦啦满地都是线头子,越抖越紧,越缠越乱,去抓哪一根好呢?又像是娘儿俩隔着帘儿在诉说心曲,心长话短,娓娓绵绵,一笸箩的熬煎。还像是用碾盘去推日子,一血一血的,磨的是时光,碾的可是情感吹到后来,连月儿都蒙着脸儿去听!

    箫声断断续续地从河上飘过来,吹得人心里发凉有一天晚上,他像狼嗥一样大喊了三声,谁也没听见他究竟喊了什么!此后,他突然就沉寂下来。后来,不知是吃了些什么药,慢慢地,居然就正常些了,也不再夜游了。那时候,村小学里刚好缺了一名教师,急等着用人,于是,经村里安排,他就到小学里当民办教师去了,教的是语文。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再叫他“瓜蛋”了,在民办教师的工资册上,他也算有了自己的名字:冯家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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