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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那样,母亲没有回答。

    “他回来了?他住在哪儿?”

    “妈,妈,爸爸有信来了吗?”

    母亲说:“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z回头看看。四下里看看,然后看着母亲。

    “z,”母亲叫他的名字“z,去,去看看你自己的东西。”

    “他怎么不来?他怎么不来找我们呢?”

    “把你自己的东西,把你要的东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妈”

    “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搬过去。”

    母亲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z回到卧室,把几十张唱片都摆开在床上,站在床边看了它们一会儿。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们。首先要带的东西就是它们。这些唱片是他最心爱的东西,除此之外这还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他想,明天应该给父亲看,让父亲知道,他和母亲把它们从南方带到了北方。他抽出一张放在唱机上。依我想,他最喜欢的是鲍罗了那几首关于北方的作品——关于辽阔、荒茫的北方和它的历史。即便他的父亲更可能远在南方,但他想起父亲总觉得那个男人应该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连的荒原,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亲应该在天高地阔风起水长的地带漂泊。在唱机上缓缓转动着的,我希望正是那张鲍罗丁的歌剧伊格尔王。z

    对那张唱片的特殊喜爱,想必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伊格尔王率军远征,抗击波罗维茨人的入侵,战败被俘。波罗维茨可汗赏识他的勇敢、刚强,表示愿意释放他,条件是:他答应不再与波罗维茨人为敌。这条件遭到伊格尔王的拒绝。波罗维茨可汗出于对伊格尔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为伊格尔王表演歌舞z

    有见过父亲。他从这音乐中看见父亲。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从中他看见父亲。那激荡的歌舞,那近看翩翩,远闻杏杏的歌舞!从中他自恋般地设想着一个男人。但是他还从没见过他的父亲,从落生到现在,父亲,只存在于z

    设想中。

    1998一份报刊上报道了这样一件事。一对分别了40夫妻在港重逢,分别时他们新婚未足一载,婴儿才过满月,重逢之日夫妻都已年近古稀,儿子也在不惑之年了。1978晚上,是从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他们即将分别40最后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只有在未来的年年月月里才越来越得到重视,越来越变得刻骨铭心。那个晚上,年轻的夫妇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头一次拌了几句嘴。那样的拌嘴在任何恩爱夫妻的一生中都不知要有多少回。但是这一对夫妻的这一回拌嘴,却要等上40头把他们最美好的年华都等过去才能有和解的机会。那个夜晚之后的早晨,那个年轻的军官,年轻的丈夫和父亲,他没跟妻子打招呼就去了军营,那只是几秒钟的一次任性。丈夫走后妻子抱上孩子回了娘家,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一次赌气。但这几秒钟和几分钟不仅使他们在40天各一方,而且等于是为画家z

    择了一生的命运。我想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就是z我见过z亲。我借助z和z母亲想象z的生身之父,但幻现不定,总是一块边缘模糊的人形空白。在我读到那则报道之后,一个年轻军官走进来才把它勉强填补出一点声色。那个年轻的丈夫和父亲是个飞行员,他到了军营立刻接受了命令:飞台湾。“家属呢?”“可以带上。”他回到家,妻、儿都不在,军令如山不能拖延,没时间再去找她们了“下一次再带上她们吧。”他想,他以为还有下一次。但是没有下一次了。下一次是40年后在香港或者,对于z的父母来说,下一次仅仅是我对那篇报道一厢情愿的联想。

    z非常简单地说起过他的生父:“他是一个老报人。”

    不过,这话也可能是画家的妻子o说的。

    z的生父不是什么军官,也肯定不会开飞机。z的生父是40年代中国报界很有影响的一位人物,1948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没回来。他最终到了哪儿,z不知道。先有人说他到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后又有人说他死了,从新加坡去台湾的途中轮船触礁沉没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后来,又有人说在台北的街道上见过他。z的母亲问:“你们说话了没有?”回答是:“没有,他坐在车上,我站在路边。”z的母亲又问:“你肯定那是他吗?”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z的母亲也不知道他最终在哪儿落了脚是死是活。那个年轻军官与z的生父无关,这是事实。但那年轻军官的妻儿的命运,在40年中如果不是更糟,有可能与z和他的母亲相似。

    z的母亲带着z在南方等了3年,一步也没有离开过z的父亲走前他们一起住的那所宅院。南方,一般是指长江以南日照充足因而明朗温润的地域。我不可能也没必要去核实那所宅院具体所在的地方了。不管是在哪儿“南方”二字在z心中唤起的永远是一缕温存和惆怅的情绪。任何人3岁时滋生的情绪都难免贯穿其一生,尽管它可能被未来的岁月磨损、改变,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弃这尘世的一切诱惑从而远离了一切荣辱毁誉,那时他仍会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绪中去。与这情绪相对应的图景,是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结构的老屋。雨后的夜晚,一轮清白的月亮,z能看见一个3岁的男孩蹲在近景。南方夜晚温存的风轻轻吹拂,吹过那男孩,仿佛要把他的魂魄吹离肉体。那男孩,形象不很清晰,但z知道那是他自己。在空间中我们无法把自己看得完全,但在时间中可以办到。他看见3岁的自己用石子在土地上描画母亲的容颜。他顺着这孩子的目光看,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飞檐,照亮几片滴水的芭蕉叶子,照着母亲年轻的背影。老屋门窗上的漆皮已经干裂。芭蕉叶子上的水滴聚集,滚落,叭嗒一声敲响另一片叶子。母亲穿着旗袍,头发高高地挽成髻,月光照耀着她白皙的脖颈。那便是南方。或许还有流萤,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飞舞,飞进灯光反倒不见了。“妈——!妈——!”在月光下南方的那块土地上,他想画出母亲美丽的嘴唇,不仅是因为她们常常带着淡淡的清香给他亲吻,还因为他以一个男孩的知觉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动人。(我有时想,女教师o和z的母亲有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这样一想她们两个人的形象都模糊了。单独去想,每一个都是清晰的,但放在一块想却越来越想不清。)“妈——!”“妈——!”但他看不清母亲的脸。母亲窈窕的身影无声地移进老屋,漆黑的老屋里这儿那儿便亮起点点蚊香的火光。母亲想必又在四下飘摇的烟雾中坐下了,烟烟雾雾熏燎她凝滞而焦灼的眼睛。那就是南方。南方的夜和母亲不眠的夜。z

    偶尔醒来总看见母亲在沉沉的老屋里走来走去。“噢,睡吧睡吧,妈在呢。”母亲走近来,挨着他坐下或躺下。黎明时香火灭了,屋顶的木椽上、墙上、地板上、家具和垂挂的字画上,浮现一层青幽的光。有一种褐色的蜥蜴总在天亮前冷冷的叫。样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几倍,贴伏在院墙上或是趴在树干上,翘着尾巴瞪着鼓鼓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冷不丁“呜哇——”一声怪叫。“呜哇——呜哇——”叫得天不敢亮,昏暗的黎明又冷又长。母亲把z

    的耳朵捂住,并且吻他:“不怕不怕,”z还是怕。z又恨它。z以为那就是母亲彻夜不能入睡的原因。那就是南方,全部的南方。那时,料必z对父亲还一无所知。

    z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童年。

    南方,全部的南方就是那个温存而惆怅的夜晚,那不过是我生来即见的一幅幻象。我并不清楚,为什么我会以为那可以是z

    的童年。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梦才能看见,在白天。在喧嚣的街道上走着,在晴朗的海滩上坐着,或是高朋满座热烈地争论什么问题,或是按响门铃去拜访一个朋友,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说起南方,我便看到她。轻轻地说“南——方——”那幅幻象就会出现。生来如此。生来我就看见过它:在画面的左边,芭蕉叶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再左边什么也没有,完全的空无;画面的右边,老屋高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鸣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无;微醺的夜风吹入魂魄,吹散开,再慢慢聚拢,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块南方的土地上聚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除此之外我没有见过南方。除此之外,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那年轻女人的背影。最为明晰最为虚渺的就是那婷婷的背影。看不清她的容颜。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的母亲不可,也许她是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的化身。在我生来即见的那幅幻象中而不是在我对z

    的母亲的设想中,她可以是我敬慕和爱恋过的所有女人。说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感留在了南方,阵阵微醺的夜风里有过我的灵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灭无极的轮回,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这一次是流放到北方的。这是可能的。有一次我与女教师o

    说起过这件事,她说这完全是可能的。“溶溶月色,细雨芭蕉。”她说:“你完全可能到过那儿。”“没有,”我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南方。”她说:“我不是指的今生。”“你是说,前生?”“对。也许来世。”o

    是在南方降生的,她是从那儿来到北方的,我想她现在一定又回到那儿去了。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穷梦翘望终生。我这样想,不知何故。我这样希望,亦不知何故。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用我的纸和笔,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送回她们的南方。不知何故。也许只好等到我的心魂途经残疾人c

    、诗人l、f医生和他的父亲(还有谁,还有谁?)的心路之时,只好等到那时才能明了其中缘由。

    母亲带着z在南方等了3

    年。第三年,就是这一年,传来了父亲随一艘客轮在太平洋上沉没的消息。母亲怀疑了很久,虽然最终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在这一年的末尾她还是带着z到了北方。

    z第一次看到了雪。牛车、渡轮、火车、汽车,由南向北母子俩走了7

    天,看见而渐渐变成了雪。河水浑黄起来,田野荒凉下去,山势刚健雄浑但是山间寂寥冷落了,阳光淡泊凄迷显得无比珍贵。有一条细带在山脊上绵延起伏。z

    问:“那是什么?”母亲说:“长城。”“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父亲的老家在北方。那时爷爷还活着。那时z的爷爷孤身一人在北方。

    母亲并没把南方的宅院卖掉。她把那所宅院托付给了一个朋友。她确信父亲并没有死,父亲肯定没在那条船上,父亲当然会回来,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她和z

    的面前。那条船肯定是沉入了海底,带这消息来的人还带来了当时香港和新加坡的几份报纸,都在醒目的位置登载了那次海难的消息,白纸黑字:“惨绝人寰,数百旅客葬身波涛”“航海史罕见惨剧,数百人无一生还”母亲把那几张报纸看了几遍,问:“他肯定是在这条船上吗?”回答是:“有人说,他是搭乘了那班船。”“那个人,亲眼见他上了那条船吗?‘”“这我不知道,但是有人亲眼见他订了那班船的票。”母亲说:“把这几份报纸留给我好吗?”母亲仍然不相信父亲已经遇难,不相信会从此见不到他。母亲把那些报纸看了几天几夜,忽然灵机一动,到底为父亲找到了生机:那些报道在几百个遇难的人中,列出了几位在商界、金融界、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名字,但没有z

    的父亲。照理说应该有他。如果他真的在那条船上,那么报纸上尤其应该提到他,z

    的父亲在40年代的中国报界算个有影响的人物,记者们不注意到谁也该注意到他。母亲对自己说:“报纸上不提到谁,也该提到他。”但是没有。偏偏没有他。母亲没日没夜地在那几份报纸上寻找,看遍了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没有,肯定没有父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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