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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相都變得難看了。

    我這樣的思省,不是從學問得來,而是從逃難得來。日本降伏,南京政府潰

    滅,果然應了李義山的那句詩“星沉海底當窗見”但我不是在窗口看看,而是

    自己亦被帶進。蘇軾遊白水岩詩里有、

    我來方醉后,濯足聊戲侮,

    迴風捲飛雹,掠面過強弩,

    山靈莫惡劇,微命安足賭。

    那次我面臨大難,便亦像這樣的驚險,卻還可笑,然而一切都是真的。

    我在路上見報上天天登載在京滬逮捕審判漢奸,在日本及德國逮捕審判戰犯

    ,被押上斷頭台,被綁出槍斃,被處無期徒刑與七年至十五年有期徒刑的不知其

    數,事不關心,關心者驚,我著實哀悼,氣惱,而且鄙夷。德國且不提,我原深

    惡日本強盛時的典禮,一直對之有敵意,且信其必敗,還有南京政府的人我亦看

    不起,可是現在戰勝者欺侮他們太甚亦不應該,我就意抱不平,一面為他們難受

    ,責怪他們何故要自招毀滅。

    南京政府的人是業重難救,落于巫魘,禽之制在氣,他們是完全被禁制了,

    連逃亦不曉得逃。業與身孰親?他們是不親其身。他們一種是做了官,即亡命亦

    必要是政治的亡命,可是偏偏這回政治的亡命最不好辦,租界沒有了,歐美亦不

    能去,日本亦不能保護,如此就只可斷念。其實雖如陳公博,要逃亦不是逃不脫

    ,只要他當自己原來就是個市井負販之人,如蘇軾南貶,說譬如自己原是惠州秀

    才,何處不可安身。又一種是自己亦以為犯了罪,冤愆纏身,像拖了腳鍊不能逃

    走。但罪福皆不過是業,業是身外之物,並非不可以當下解脫。他們且又懾于勝

    利的威力,以種種感情與推理,使自己不走,如云,我亦本來為國家,如今抗戰

    勝利了,我亦初願已達,凡我所做的皆有事實可以辯解,照理重慶的人回來了應

    當寬大,若必定要嚴辦,那就不止我一個,總之憂慮不得這許多云云。他們如此

    自欺,以致喪生,臨著大事,是凡感情與理論應該當下除斷。

    他們真是死得好苦,惟有墳頭上親人之淚,西風斜陽郊原,纔又見人世的真

    實。而我亦這纔懂得了喪禮。先王以孝治天下,孝是親之始,而禮則喪禮為大,

    喪禮是親親的人世的最后取証,罪福是非一齊除斷,連宗教都不要。

    佛經里說的無明,真亦使人要悲哀涕泣,無明只是不能格物。日本人于中國

    事情,及美國的生產力與武器數字,皆明明知道,但是他們仍這樣的不現實,知

    識徒然更多了一重阻隔。原來是不能以致知去格物,卻要先格物而后能致知,否

    則知識反會是業。西洋的認識論到底不能直見性命,印度則有成唯識論,知識是

    還要經過成,可是亦不及格物致知來得好。

    麥克阿瑟元帥佔領日本,說“我若願意,可以殺絕日本人”蒙哥馬利元帥

    佔領柏林,下令聯軍在街上雖見德國人微笑,亦應鐵面如故。這卻使我想起在南

    京時一次去日本憲兵隊訪河邊課長,憲兵因知他們的課長與我是契友,不領我到

    外人候客室,卻叫我到他們自己人的休息室等候,那里的牆壁上貼有這樣的訓令

    、“對支那人無友情”及見了河邊,我連不忍問他。但今日本已敗,戰勝者的

    傲慢使空氣里都發出驚駭的音響。他們像舊約里的耶和華是個大威嚇。耶和華一

    次又一次的以洪水,以火與劍毀滅人類,是因為他于歷史無親。

    一部舊約,正是對西洋人所作所為的諷刺,連不好笑。他們的物是耶和華創

    造的,但佛經里說的,所造的東西必定無常,他像小孩玩積木,到底不是真的建

    築物,必定又統統推倒重來過,再沒有比這個更無親無敬的了。

    凡被毀滅的東西,皆其存在原來是可疑的,凡喪亂破敗時的惡形惡狀,皆其

    尚在最好的日子已是帶疾的。我如此重新思省西洋,思省日本,思省中國文明。

    這里我且想起了警世通言,有一篇拗相公,是說的王安石,王安石免官回金陵,

    病重時其妻吳國夫人問后事,他惟言多做佛事,故人葉濤來問疾,他以身為戒,

    勸以少做文章,葉濤既去,他忽記起路中所見壁上的詩句、“竟無好語貽吳國,

    尚有浮辭誑葉濤。”不覺長嘆一聲,掩面而歿。王安石博識強記,法理嚴明,于

    學求其必達,于事求其必成,到頭卻只是一個大誑。沈啟無的風度端凝,南京政

    府諸眾的哀樂營謀,日本軍的敗戰,及至聯合國軍的勝利,皆到頭只是一個大誑。他們于人世無親無敬,不能格物。

    我如此思省,漸漸明白過來,心里有一種高興,而對現前的時局大變動遂亦

    不再驚惋氣惱,轉有一種靜意。是這高興使我在逃難中不致氣餒,否則單如螞蟻

    尚且貪生,急急的逃命,一定更難受。而且是這靜意使我逃難亦如行于無事。故

    事里有府將出獵,追趕一隻兔子,過林過澗到一山寺,那兔子忽然不見,惟剛纔

    射的箭插在廟門上,原來那兔子是月亮里的,這故事記不真還是出在宋人平話里

    ,還是我所杜撰,但人是果然可以如金烏玉兔之靜,不被網羅,不中矢石。

    我在路上看見報載通緝令,有我的名字,但我相信我必可以逃得脫。我身上

    沒有業,連家人兒女亦當下斬斷情緣。逃難使我重新觀看自身,觀看人世,我不

    是個霸佔僭越的人,此即不是個凸出的存在,今雖社會上無我的立足地,但人世

    里必可有我的安身處,王陽明格物,格庭前的竹子,我今卻是格憂患。憂患即是

    憂患,一切cynical的機智要除斷,一切感情都要真實,把戲劇化的部分戒絕。

    處憂患亦惟是親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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