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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太太在香港三年,仍是打打牌,百無心事,過的日子如花如水。這裏也有

    一班太太小姐們你搶我奪的只要與她在一淘,喜愛她燒的小菜,喜愛她的人華麗

    爽氣。簡太太從美國回來過香港,與吳太太相敘,她不喜住在美國。簡太太與鍾

    可成在美國結婚后,似乎有一種悵然,並非結婚把多年的愛情幻滅了,而是住在

    紐約的公寓裏不像一份人家。中國人結夫婦是說成人家,夫婦要生在世上人家風

    景裏。可成又是做的交易所投機生意,像打仗一樣,風險這樣大,總是心熱,下

    寫字間也是到夜總會去賭,這樣的人像壯士一樣,只可以有愛人,而不宜于室家。過去他在上海,便是簡太太有家,他無家。今在美國,可是連簡太太亦沒有家

    了。她要擔心可成的生意的風險,又明知在美國有財產的華僑婦人追求可成,雖

    然過去在上海時亦一向是如此的,可是今在美國沒有世上人家做她的人生的深穩。

    簡太太在香港住了一晌又去美國,翌年就死了。他們住在公寓裏不僱娘姨,

    雖然在美國人工貴,亦是可成與她有一種新思想,倒並非因為僱不起。他們夫婦

    且學美國人的分房睡,所以有一天早晨可成發覺簡太太已死,說是心臟病,也不

    知是甚麼時候斷氣的。每天都是簡太太做早餐,昨晚她亦沒有異樣。她可能是自

    殺的。可成奉喪回香港開弔,悲慟號哭得不得了,簡太太生前有情有義,死后總

    算得丈夫這樣哭她。喪葬畢,可成又去美國,不久也病死了,是與朋友去夜總會

    ,正在門口簽名時猝倒,連沒有遺囑,遺產遂亦無從知道。可成這個人,我毫無

    理由的覺得他好像北魏燉煌壁畫裏的,好大的氣魄,但是不對。

    鍾可成是日本人所說的勝負師,他做証券投機,生活在現代都市的最尖端。

    我想起我自己下碁。我有一種愁,一種恨,總是心不平,卻彷彿無聊,這時就去

    下碁,把感情發洩在機智與勝負。我的下碁其實是背后別有正經事情要做。鍾可

    成的投機或亦如此,背后有他的正事,但因勝負又勝負,把這一天的時間全部浪

    費了。乃至與我相知相聞的這一代青年,他們原來亦心裏擱著要為中華民國幹一

    件正經事情,卻去做了革命鬥爭的勝負師,如燉煌北魏壁畫的生命激烈流轉,使

    我愛惜無明。

    卻說吳太太到香港的翌年春天,我也到香港。我一聽說吳太太就在廣東街,

    當晚去訪她,好像不知有多少話要說,見李小寶那裏人多,我要她去到我住的旅

    館裏看看。而她竟肯去我處,我實在感激歡喜。在旅館房裏,先是兩人坐著說話

    ,真真是久違了,我不禁執她的手,蹲下身去,臉貼在她膝上。隨后我就送她回

    去。我滯在香港凡五個月,但是去見吳太太也只有三、四回,我因方在窮途,不

    肯向她表示知己。

    及我要密航來日本,熊太太拿給我一件她的皮大衣,教我託吳太太以二百美

    金賣掉,就做我的路費。大衣在吳太太處擱了幾天,說沒有人要買,仍拿回去。

    我只得向吳太太開口,請她幫忙錢,她叫我翌日去。翌日我去了,吳太太在梳頭

    ,我坐在旁邊聽她分說她的環境不比從前,她給了我港幣二百元。我好像弟弟對

    姊姊的聽話。人家說李小寶如何吃得開,你請吳太太幫忙,她一定有辦法的,但

    我相信吳太太。后來那路費仍是熊太太給了六百元,另外一個人幫了四百元,合

    起一千二百元港幣,纔得成行。

    兩年后吳太太來日本,住了兩個月又回香港,她臨走前一天我纔接得她的信

    ,心裏一驚喜,當即到新宿去看她,路上轉來轉去總有一小時,尋不見她的住處

    ,已經打算作罷了,卻見路邊有警察崗位,試問問看,豈知就在近頭。所以人之

    相與,彷彿有天意,我若這次尋不著,就不會再去,吳太太不會再寫信,以后的

    一段姻緣也就沒有了。

    冬天吳太太又來日本,李小寶亦來,住在新宿一起。我大約一星期去看吳太

    太一次,她那裏人多,我和他人不大打招呼,乃至和吳太太我亦不托熟,心裏想

    她燒的好菜,但是沒有要過。惟一次我與小寶說起粽子,正值舊曆過年,除夕吳

    太太在灶間裹粽子,裹好了就來蒸熟它,直到夜深,他人都睡了,惟我陪她。中

    國人夫婦就是生在這種過年過節家人的親情裏,不另外有愛情,但眼前這位吳太

    太不是我的妻,也該是我的姊姊。

    翌年春天,我與愛珍遂成了夫婦。這回我的表示竟是蹩腳得要命。那天我從

    清水市回東京,當即去看吳太太,下午好天氣,家裏沒有他人。我向吳太太嘆了

    一氣,說道、“火車經過鐵橋,我望着河水,當下竟起了自殺之意。”男人追求

    女人說要自殺,最是可厭可笑,我也說時自己明明覺得在裝腔,如今提起,渾身

    汗毛管還要豎起。愛珍聽我這樣說,她倒是當即承認。說道、“你不可這樣,我

    今后還要望你呢。”她本來最會這樣的拿話勸人,說的又安詳又明達,可是此刻

    她不覺臉上微紅,眼睛裏泛著笑意。隨后她伏在桌上寫信,見了我回過臉來,乜

    起一隻眼睛,停筆對我一笑,完全是小女孩的頑皮。我就起了不良之心,在客廳

    裏追逐她,好像捉迷藏,她著實難被收伏。

    結了婚頭兩年裏,我與愛珍叮叮對對不絕。本來我一人租住在日本人家,非

    常之清,現在卻好比落了凡塵,而且她依然不聽我的話。我今纔知道愛珍在香港

    時的風光,這都是她自己說起來的,不防我聽了會多心,她這樣一個聰明人,竟

    會這樣的糊塗。我想起她給我的路費二百港幣,當然要不樂。錢是小事,枉為我

    當她是知己,原來她不了解我,從來亦沒有看重過我。她這樣的對我無心,焉知

    倒是與我成了夫婦。恰如說的、

    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

    但是后來我心境平和了,覺得夫婦姻緣只是無心的會意一笑,這原來也非常好。

    而愛珍亦不到得那樣的無知覺,早在上海她家裏時,但凡眾人中有我,雖然

    與眾人一樣,雖然亦不走近她。她總覺得我與眾人相異,而與她是這樣的相近。

    我提起從前,愛珍道、“你是有太太的。我想你的脾氣與我也合不來。我又想你

    不夠魄力。”我問她怎見得我無魄力?她道、“纔來與我說要去重慶,后來卻沒

    有去。”但我不去其實是我的倔強。我說、“所以你不曉得我。”又要不樂起來。愛珍卻不理。她道、“這些年來我每見你,是也有些避你的意思。”

    愛珍見我常常發脾氣,她亦不對嘴,惟一次她臨摹麻姑仙壇記學字,寫寫又

    不依照碑帖了,我見她是寫的、“穿破十條裙,不知丈夫心。”

    七

    我自從與愛珍結婚,真是謫墮了紅塵。愛珍在日本吃了三次官司,一次為違

    反入國管理法令被拘留,還有兩次是受李小寶麻藥嫌疑的連累被拘留,結果都無

    事出來了,而我所受的驚恐,彼時簡直像被五雷擊頂。我又哀痛,又發怒,經過

    此番,還比經過政治亡命更為看破了浮世。並非厭煩了,覺得沒有意思了,而是

    人生實在莊嚴,斷絕戲論。

    我與愛珍雖已成親,但她還是強者,未必就肯嫁我,我亦未必待要怎樣。她

    仍住在新宿,我仍住在奧澤,隔幾天我去看她一次。若不是因李小寶的官司牽累

    ,及其后的生活艱難,使我與愛珍兩相扶助,恐怕到今天還各不相干。原來夫婦

    的相敬愛,亦是生于義氣。

    愛玲住在新宿,是李小寶租的房子。愛珍是看在小妹妹面上,說起來她男人

    單身在外,做繼娘的豈有個不照應他的。小寶與之來往的幾個人我看樣子不像,

    一日向愛珍直言了。愛珍聽了我的話,也在另覓住居要遷出,與小寶分開。可惜

    遲得一步,李小寶因麻藥下獄,愛珍因同住在一家,亦被逮捕調查。我向來懶怕

    動的人亦只得四出奔走,到拘留所送飯,到檢察廳,到麻藥課。如此一回又一回

    ,連同到入國管理局,回回都是感情激動。雖然結果無事,但是那兩三年裏,有

    幾個強調刺激的出版物還到時候又把愛珍的假名來登一登,有一個雜誌“全貌”

    ,且說到了我頭上來。

    名譽的事,我不甚在意。一個人的名譽若那樣容易就會被毀損,那也不是甚

    麼了不得的了。我連佛經裏的護法都為法委屈,何況護名。而且我的名譽在日本

    人中已經太好了。開漢朝四百年天下的劉邦,未起時即名譽不見得好,連蕭何亦

    不信他,說、“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我今大事未舉,而先已有小小的名譽

    ,這毋宁是我這個人已經快要沒有出息了。借這回來打破,也是天意,可惜沒有

    被打破多少。

    我有一個大缺點是君子的潔癖。我從小學以來受的教育,對于鴉片海洛因,

    感情上有一種不可饒恕。可是看了李小寶這次,他竟沒有一點抱愧。連愛珍說起

    小寶這次的事來,亦沒有一點道德上的責備。我聽了詫異而且生氣。但小寶這樣

    的態度是對的。日本報上常有犯人被警察押走,雙手掩臉的照相,這都是善良之

    人,可是這樣的善良之人遇見毛澤東就統統完結。中共可以輸出鴉片海洛因,亦

    無傷大雅,而我以君子的潔癖來憎惡,在氣魄上就被毛澤東所笑。

    愛珍前次被拘捕調查,還說是自己亦有不好,不該與小寶住在一起,但后來

    一次連一點因頭都沒有,也拿她關了二十天,愛珍氣得哭了。中國婦人本來激烈

    ,我是愛珍一哭就會起殺心。

    愛珍被拘留時,一日我行至日比谷,春陽裏街上的電車與前面層層大廈,紫

    氣靉靆,如蓬萊仙境,可是我想着愛珍,唉了一聲,不覺停下腳步,面前的街景

    就像雷峰塔的搖了兩搖,因為白蛇娘娘被鎮之故。京戲裏落難之人穿的襤縷衣裳

    ,亦是簇新的緞子質她,原來人的貴重,果然是這樣的。

    我去拘留所面會,愛珍被一個警察開她出來,在鐵柵窗裏坐下,那種派頭,

    亦好比是在畫堂前,于鼓樂中行步,于眾賓上頭就坐。愛珍是后來她在店裏賣酒

    ,立在櫃台裏與使用人一起,亦風神仍如當年,她的華麗貴氣是天生在骨子裏。

    這樣的人,不是天所能富貴貧賤她。她自己就是天。文天祥被元兵俘虜北去,道

    中作詩,有云、“天崩地裂龍鳳殂,美人塵土何代無。”我逃難在溫州時讀了很

    震動,但是心裏不以為然,今更好得有愛珍在現前。

    愛珍在日本的遭遇,好比是有麟遊于魯,魯人不知,鋤而殺之,孔子往視之

    ,曰、麟也,為之掩泣。真幸喜愛珍依然無恙。后來一回是愛珍在福生剛剛開了

    一間酒吧,夜裏正上市,麻藥課忽又來了二三十人,把酒吧抄查得沸沸揚揚,像

    風雨無情,摧了蜘蛛辛苦織成的網,她只說、“可憐呀,可憐呀!”而我在東京

    ,翌日纔知情,到麻藥課辦公廳去探望,她見了我紛紛淚落悲怒激越,當著麻藥

    課的諸眾向我說、“我是最愛體面的人呀,他們為甚麼幾次要拉破我的體面!”

    可是官司過后,她隨又如常,做事有心有想。她進來房裏,把帳本與錢鈔一放,

    衝過來一躍撲到我身上,雙手抱住我的項頸,身體懸空盪起。這是她老做,她的

    人又大,我險不被撲倒,笑喝、“好啦,不行!不行!”可是今又見她這樣頑皮

    ,我心裏喜慰,不禁要流淚,只是靜靜的看着她的臉,這回她瘦了好些。

    許多事情只能說是時運,大約我交進四十九歲是大敗流年,那年春天我、愛

    珍、李小寶、及士奎夫婦遊日光,我與愛珍新為夫婦,是我拗氣,她要我同拜觀

    音菩薩我不拜。五月小寶就出事,以來兩三年,諸般順經,但也官司到底過去了

    ,連小寶也保釋回澳門去了。

    小寶還是那付老樣子,一點不改,他這人還是有竄頭的。他不及前輩吳四寶

    ,是四寶比他心思細,調皮的地方比他調皮,要緊關頭比他信實穩重。李小寶這

    回是上了別人的當,而且有些地方變得不寫意,似乎繼娘還欠待他好。但愛珍仍

    給他設法了保釋的費用及買飛機票的錢,然后叫坤生通知小寶女人不用來信,有

    點像一刀兩斷。愛珍是自己待人如何,不願明心跡。了解不了解是人家的事。做

    人本來各有自身莊嚴,愛珍又不是想要靠傍他人。簡太太與可成生前那樣敬重愛

    珍,那樣深的交情,這對夫婦若在,曉得今天愛珍的艱難,幫忙閒話一句,但是

    愛珍也沒有想到這些上頭來重新惋惜。對于知己尚且如此,對于不知己,她是更

    譬得開。她只是做事有手腳,待人全始全終,若覺得不好相與,就此后少來往,

    不像我的決裂。她是好比天無絕人之路。所以人家后來回頭想想還是她好。

    愛珍算得小心謹慎,但還是招了這些麻煩,這只可以說是她的命,誰叫她生

    得這樣調皮呢。她道、別的也都罷了,我只求老佛爺保祐老公,也教俺夫妻們自

    己有一宅房子,可以做份人家。她給我謄清了山河歲月的原稿。她服侍了我割盲

    腸。她為與我兩人可以生活,去開了一個酒吧。

    那年六月裏我患盲腸炎,住在下高井戶秋田外科病院十日,都是愛珍服侍,

    還有咪咪小女兒也曉得服侍爺。咪咪是一年前纔由池田帶她從香港來日本。來秋

    田病院的患者都是割盲腸。我住樓上單人房間,樓下是普通房間,熱鬧如許多人

    家同住,來看護的家族你也淘米洗菜,我也炊茶買水,愛珍每下去見了,都說與

    我聽。樓下那些病人割過盲腸第三天就在吃粥,第五天已在吃飯,家人在整治給

    病人吃的肴饌,簡直沒有禁忌,愛珍都一一看在眼裏。她是于他人的事有心有想

    ,前住在新宿時與她遊御苑,她也是看花的少,看人的多,在她是世人皆成風景。本來大學裏說的在親民,也就是愛珍這樣的,所以世人亦與她親,有朝一日回

    上海,她還是頃刻之間叫得應千人萬人的。

    我先在家裏肚痛,還對愛珍強,說那裏就會是盲腸炎了,所以送病院遲了,

    手術后變成腸胃麻痺,到第五天始喝米湯,第七天始吃粥,頭幾天腸裏的瓦斯放

    不出來,晝夜喊痛,簡直危殆,輸了三次血。我向來對于病是硬漢,這回因有愛

    珍,我還是不趁英雄,宁可做小孩,愛珍說我是一點也吃虧不起的。

    疾病本來霧數,又正值黃梅天,陰多晴少,好得愛珍不忌便溺污穢,她把凡

    百收拾得爍清,病房裏也好像一份新做人家。誰說世路窮蹙,不看看愛珍的做人

    響亮,做事山鳴谷應?她為服侍我,人都瘦了一殼,但我亦不怎樣感激,因兩人

    皆沒有憂患苦相。及退了病院回家,先一日愛珍已把家裏灑掃佈置得眼目清亮,

    床被單都洗過,好像是做了官回來,馬騰人喧。

    其后愛珍就去福生開酒吧。愛珍初來日本時手頭尚有錢,為李小寶的緣故用

    去了。而還有是因為慷慨,見人為難,就借錢給他,她無憑據期限利息,到頭被

    喫沒了。以前在上海,民間自有禮義,吳家又有聲望她位,縱使有小人想要喫沒

    也不敢,原來人間是要有威嚴,纔可不用憑據。可是現在國家喪亂,在外華僑就

    多無這樣的忌憚了。好在愛珍亦喫虧得起,我對于小人不免要一刀兩斷,愛珍勸

    我不要,讓人去好花自謝。她總不拉破他人的臉皮,所以雖怎樣的小人當著她的

    面亦多少知恥,大事情對她不起,小事情還買她的面子。所以愛珍到得那裏,還

    是比人一倍有人緣熱鬧。她在這樣的亂世,而能使小人亦多少保持禮義,真可比

    女蝸補天。

    有姓夏的一對夫婦,刻薄成家,與人併開料理店,人事不和,要愛珍救他們

    一家一當,連兒女七條性命在內,趕著愛珍叫姊姊,又趕著我叫大哥。但一等到

    利用過了,即刻就反臉傲慢傷人。那酒吧便是夏家賣給愛珍的。我發怒與這對男

    女一刀兩斷,但是只有更壞。這種她方,我不及愛珍量大。所以去年愛珍生日,

    他們為設宴,雖今年他們亦還叫兒子拎來一隻蛋糕。可是,對我今年的生日,那

    夏家就全不賣帳。

    我在東橫買得赤(木+堅)素振二挺,愛其有日本刀之形神,題句曰、

    人世蕩蕩恩怨歷然

    匹夫廉立秦王可斬

    愛珍一生真是恩怨歷然的,但因人世蕩蕩,故不小氣罷了。只看她連與李士

    群夫婦都不決裂,人家說不共戴天之仇,她卻與恩仇共此世。她是與天下人同在。人家不了解她,她不分辯是她的俠氣。而亦不決裂,則是她的能行于無悔。她

    不過是經過這一番,曉得了就是了。雖愛珍喫官司時,一股冤屈之氣,她悲痛發

    怒得急淚如雨,亦仍只是個直道,而且如火如荼,遂使人世不可有陰慘殘酷。論

    語裏亦說以直報怨,但是還有這種感情的如火如荼更難得。

    一天我聽見愛珍在電話裏回答夏家那女的、“一個人活在世上時,人家不知

    她的心,等她死后,纔會曉得她是怎樣待人的。”當下我不以為然。常時愛珍被

    我見怪,她也不分辯,只說、“你把我蘿蔔不當籃裏菜,等我死了,你就會想愛

    珍,想也想不完。”她這話好像傷心,其實像李延年的歌、“宁不知傾國與傾城

    ,佳人難再得。”一樣的激烈。可是對夏家那女的也犯得著這樣說?原來愛珍是

    與一代人皆披心瀝膽。弘一法師教人敬僧,不可因其是高僧或破戒之僧而生分別

    ,孟子視途人皆可以為堯舜,而創業之主乃與市井之徒相披心瀝膽,故能得天下

    ,愛珍對于世人便有這種廣大平等。

    開酒吧我本來不喜,但因是愛珍的事,我纔亦不反對,總之家計若到了要緊

    關頭,有我是男子漢應當養妻子,她要開店且顧由她去開。如此愛珍與咪咪便住

    在福生,我一人仍住松原町。那酒吧的建築倒是大,愛珍住的房間朝東南,她便

    收拾得好像一份人家,看看兀自得意,她說、“等店裏生意再好些,賺得錢了,

    來造住宅,留出一間給老公做書房。”我聽了只有笑。愛珍是對于大樓大屋與小

    門小戶的歡喜得意亦都平等。

    愛珍真是貴人。因為她的眼睛裏無賤役。我聽她講說,只覺來飲酒的美國空

    軍與陪坐陪舞,出去旅館陪歡的日本姑娘,我亦可以與他們如與普通人的沒有阻

    隔。老子說、“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從來打天下就是亦要與小人為伍的。是故世界若尚有繁華,愛珍總是繁華之人。她開這間吧,收拾得無一處不清潔

    響亮。雖然外國語是難事,也會給她搞得通,而且姑娘們與配酒的都與她相親。

    那些人雖是娼妓一流,原來亦要人拿正大待她們,何況還肯知疼著熱。愛珍說待

    人是以心換心。而她還有說是人騙人,雖親生兒女亦不過騙騙爺娘歡喜,就已經

    是好的了。這兩句話就有一個禮樂之世,也真心真意,也假仁假義。

    愛珍多有得意。如一次六月天,她熱烈歡喜的告訴我、“剛纔我去后園,捧

    著一面盆濕衣裳要曬,穿著一雙木屐,雨后泥地一滑,半個身體都已經傾倒過去

    了,心裏一震,趕忙把腳收住,仍舊給我站住了。”我聽了亦覺果然應該稱能。

    愛珍又多有詫異。如一次春天,她對我說了又說、“店裏窗前小院裏的草木都爆

    青了!過得一夜看看,雨后都爆青了!”一交春天,愛珍的人亦好像那草木。

    自與愛珍結婚,我這裏就常有女子來往。一個是應小姐,她在香港開有一間

    小店,賣日本的小些頭東西,如飾物人形之類,來日本是為辦貨。應小姐原是我

    的前妻,昔年為了張愛玲,發脾氣離了我。她是個柔和硬氣人,待人心思好,我

    問了她的別后種種,彼此敬重,如兄弟姊妹的親。她今年還只三十二歲,她的人

    品與相貌,好比一朵白芍藥。我一生就是對好人叛逆,對汪先生,對應,對愛玲。可是我也不悔。與應小姐是天上人間重相見,該是悲喜都淨,但她這樣來做做

    客,我隨又會言語衝突起來,好好的一句話,我也會肝陽火旺。應小姐與愛珍說

    起我時,倒是她們兩人越發成了知己。

    應小姐說起蘭成的脾氣至今不改,愛珍道、“所以我與他還是分開住兩處的

    好,若住在一起,總是叮叮對對,不得和順。”其實我與愛珍經過重重風浪,兩

    人成了一條性命,也該可以悟徹了,豈知不然,雖現在我對愛珍,亦她的有些地

    方使我一時難以承認,乃至不樂,乃至不安。原來誰也不能怪誰,不知又是誰像

    曹操的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叫人與之相處不慣。愛珍笑道、“我不能濃

    粧,從前上海一班太太小姐們吵著把我打扮來試過,我本來皮膚白,臉如銀盆,

    再擦粉就像曹操司馬懿,叫人汗毛都豎起來。再點胭脂,也不知是俗氣,也不知

    是火氣,總之嚇殺人。”她倒也自己曉得。

    還有是慧英與繡樁。在東京的中國人亦多有叫愛珍為過房娘,惟慧英是點起

    紅蠟燭磕過頭,投過紅帖子的,所以又自不同。慧英原姓徐,蘇州人,是個美人

    胎子,行動得人憐,男人生活在有理有秩序的世界煩膩了,見了她就是得了解放。她膽小而強橫,卓天搗地,就是這個卓頭勢吃她不消,又明知她愛說謊話,到

    處多有是非口角,有她的兇頭勢,不肯讓人,但我與愛珍亦還是喜愛她。她原是

    好人家的小姐,做了好人家的少奶奶,而她自十五十六那時起,如紅杏搖蕩春風

    ,至今香夢沉酣,奢侈糊塗不醒。這十餘年來,上海蘇州經過朝代變遷,她的身

    世亦經過流離變故,而她尚在妙年,亦還是不管天高地低,不知人事艱難。

    慧英在日本兩年,也是卓天搗地,有事就來尋姆媽,愛珍亦喜她的親熱,叫

    她小眾生,無有一處不照應她。直到她離婚回香港,愛珍雖有些地方不以她為然

    ,亦吃不消她的煩頭勢。但是仍處處顧到她的體面與前途,臨行她還向姆媽開口

    要些甚麼,做姆媽的總做到全始全終。梁漱溟先生戰時在重慶北碚辦有勉仁書院

    ,這勉仁兩個字就是愛珍的會做人。慧英到香港之后,有人見她日子過得很好。

    她來過兩封信,愛玲不曾回得,去年她託人帶來兩雙繡花鞋,愛珍就託原手帶給

    她一把傘。愛珍待人不膩。便是親人,她亦只要曉得對方生活是好的,同在這世

    界上,就如桃李不通消息也罷了。

    還有鄧繡樁也叫愛珍姆媽。繡樁原是航空小姐,她做人許多她方像愛珍,直

    直爽爽,不小氣,所以到處有人緣,男朋友女朋友都與她好,她卻又是好不調皮。她生得瘦削,又是廣東女子皮膚黃,又青春自身是個奢侈,不曉得保養,又生

    活在現代社會的尖端,犯胃病與失眠,饒是這樣,亦笑起來使人覺得她臉如滿月。她的眼睛會說話,她的人風光欲流。她一點也不用功,我送她一本山河歲月,

    她說看了不懂呀。她連張愛玲的秧歌亦看了不懂,這纔是不可饒恕,但我隨亦釋

    然。她只是與讀書無緣罷了。

    繡樁的婚姻不稱心,到底分離了,娘家在上海又都靠她,也要算得憂患,而

    她過的日子卻又與憂患亦不切題似的。她是吃慣穿慣,只曉得要打扮得好,且迷

    住在幾隻麻雀牌。而她亦說要節省,生活問題使她驚,要自己出發做生意了。

    這幾位年青女子各有愛珍的美,至少是各得其性情的一節。愛珍的美原是生

    在中華民國一代的眾女子中。但愛珍的美是還在性命中洗煉出來的。她做人是滾

    過釘板來的,別的美貌女子近她學她,是好比歐陽修的明妃曲、

    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

    不識黃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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