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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偶尔会留在家中陪她吃饭,甚至和她一起下厨做饭,离得那么近,他却总有种错觉,以为是身在河洲水湄,荒烟蔓草,烟云茫茫。他只能这样看着她,心中甜蜜又酸涩难当。其实是珍惜这样的短暂,默默凝视,在她发觉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长生看着谢惜言补完一部分作业,叫保姆领他去睡了,自己留下来处理文件,事务繁杂,他喝了咖啡,抽了烟,审核文件,做ppt,忙到三点才去睡。

    尹莲既然将公司托付给他,他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负所托。

    这样也好。尹莲问起,他有理由说,我忙得没有时间恋爱。

    他确实是忙,总公司迁到北京后,长生职权增加,代替尹莲频繁出差。一个月里有半个月的时间奔波于各地。

    结束宴请,与人作别,穿行在陌生城市的街头。他在车上,接到尹莲的电话,问他,长生,你在哪里?睡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他心中一紧,刚刚涌上来的酒意顿时消散了几分,立刻拧小了音乐。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对她不改初衷,接到她电话的刹那会心跳加速。听到她的声音会心神恍惚。就连在路上遇见一个背影或侧脸,神似她,也会暗自失神许久。

    冻结在某个时段的感情,如同化石。时间不能使之淡化,消失。只是被压抑,尘封在深心处,不去挖掘,处理。渐要连自己,也遗忘这样的存在。

    他说,我在安阳。现在办完事正要回酒店。

    她说,好的。你一个人吗?

    他说,嗯,放心。

    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心中泛起一丝涟漪,想了想说,我二十号左右就可以回来。

    感觉电话那头,尹莲稍微沉默了一下,随即很轻快地说,注意身体,长生。我们好久没见了。

    你也是。

    挂了电话,心里百味杂陈,明明还有许多未尽之言,却什么也不能说。如今他甚至不能对尹莲表现出亲昵关心,连他自己也觉得不自然。

    有一股冲动再给她拨回去。刚按了拨号键,又颤抖着手指挂断。

    手机暗掉。抬头看见,街灯在眼前闪烁。长路坦荡笔直。她一声问候就能使他心潮汹涌。他被她一通电话逼入了另一个时空,轻而易举打回原形。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街灯光亮如招魂路引,此时他如古墓中逃逸的孤魂,飘零涣散,举目无亲,心底深深惶惑,不知裹身轮回中,何时何地是尽头。更不知自己死心不息奔走于世的终极意义是什么?。

    看见路边有就地躺倒的流浪汉,黑黢黢卧成一团,他不知怎的就触动了情肠,陡然泪意翻涌。雨刷刮落飞跌在车窗上的秋叶。他很想放声一哭,却眼角干涩,头疼加剧。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人生在某些时刻被洞穿,只得一片煞白,已感意兴阑珊。

    回到北京,感觉逼仄,无论是面对谢江南还是尹莲,出了什么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他都必须隐藏,克制自己的情绪。

    原来那日在电话里欲言又止是有原因的,尹莲叫他回来,却是安排他与别人相亲。对方亦是高干子女,门当户对。长生忍耐着没有发作,彬彬有礼完成了见面。

    看着尹莲热心张罗,他只觉得胸口淤塞,又似要炸开一般,恨不能呕出血来,憋得脸色发青。几次借故离席去洗手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能喷出火,与这世界同归于尽。

    晚间他们回去,一路疾驰不说话。尹莲自知今日事惹他不快。但从她的角度,这样去做没有错。一时找不到话题开口,两人僵持着,一直到楼下。

    长生不下车开门,坐在那里像一尊塑像。尹莲坐在后排,亦闷声不语,气氛非常压抑。长生心头蓦然涌起巨大的悲。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对尹莲的爱,比他深,因此也再不会有人因尹莲而受的伤害,比他深。

    他们的情势不同旁人,长生的性格亦不同于莽撞少年。已然到了悬崖边缘,他却仍旧不能松口说出真相: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地爱着身后那个女人。纵然她已为人妻,为人母,纵然她已不再年轻。

    可他对她的爱,由来已久,从来就找不到原因,亦寻不到解药。

    姑姑,我求你,别再为我安排这种事。他是痛苦到了极处,面上反而一点不显,声音也平静得可怕。尹莲不答,他回过头去,看见尹莲无力地靠在座椅上。眼前的一双眼,满含倦怠。仿佛是无星无月的茫茫夜空,黑得叫人心悸。尹莲心头一哽,无言以对。长生对她的依恋,这年轻男子偶尔偷望向自己的灼热情意,她不是愚钝之人,无知无觉,可她和长生之间有千万个不可能。这一步雷池,她没有可能,亦没有必要去逾越。

    这些年来,静静对峙,渐行渐远。长生不说破,她更无理由说破。长生逐年回避自己,原因她不是猜不到。是不能看着长生耽误下去,所以想着为他订下终身大事。想要处理好症结,结果却令两人尴尬伤情,无法面对对方。

    他侧头,露出讥诮的笑意,那笑意到不了眼底,他说,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不劳你费心,如果你希望我有女朋友,我可以有很多。听不见尹莲回答,只听见车门被重重带上。他看见尹莲,踉踉跄跄走下车去。

    他坐在车里,竭尽全力去忍耐,五脏六腑揪成一团。咬破嘴唇,捏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不觉得疼,握住方向盘才发现手掌鲜血淋漓。

    盯着眼前的那堵墙,他有冲动一头撞上去,车毁人亡,理智却叫他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去。长生借口出差频繁,搬去酒店住。尹莲回去大病一场。说是受了风寒,无甚大碍。然而缠绵病榻,咳得撕心裂肺,总不见好。

    长生长生是谁在唤他。

    梦中,谁的声音唤他,这般熟悉,令他闻之戚然。在泪意未坠时,翻然惊醒过来。眼皮似有千斤重,靠在床上,一阵心力交瘁的虚脱,许久才睁开眼睛。他当真是疲惫极了,心口喉咙干烧,头痛的焚心欲呕。身边的女子睡得正熟,窗帘很遮光,长生不想开灯,漠漠暗色中,看不清她的脸,也无所谓,他不在意她是什么长相。长生冲凉洗漱完毕之后,去楼下吃早餐。楼下的自助餐区,已摆上丰盛的早餐,有人逡巡其间,挑选食物。他烤了一片吐司,拿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清晨七点半,从窗户向外看去,是北方秋日清冷如霜的一角天空。他吃完早餐,回公司上班去。长生身边渐渐出现女伴。这转变令赵星野感到惊讶,抓住他逼问原因。面对质疑,长生淡淡说,总不能一直单着吧,惜言都开始给女孩写情书了。他总有能力将自己掩饰得很好。

    赵星野眉开眼笑,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和尚还俗,可喜可贺。你丫再不找女朋友,我怀疑你的性取向话未完,就看长生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慢条斯理地卷袖子,说吧,你是想下半身不能自理,还是下半身只能自理?

    赵星野一脸泼皮无赖相,最懂见好就收,赶紧伸手挡住,笑嘻嘻露出一口白牙,别介,您是练过的。我哪敢跟您这儿讨赏,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

    他一口又响又脆的京片子,逗得众人哄然一笑。赵星野为庆祝他脱离单身,联合一众朋友开酒会,大肆庆祝长生加入他们的行列。身边影影绰绰都是人,觥筹交错,许多人过来跟他说话。说的什么,他事后都想不起来。微笑举杯咽下苦酒,感到内心的坍塌,空荡的失意。他不是清高到厌恶别人的生活方式,只是料不到,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踏入了声色犬马的行列。

    毫无疑问,长生对那些女孩不曾用心,任其来去,更换频繁,不惮让自己染上花花公子的名头。是报复和遗弃,尹莲不是希望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吗?可以。他如她所愿——至少这样看起来正常一些。

    捅破疮疤,偶尔再见倒不尴尬了,步履相和,身影交映,若无其事问候、谈天、聚餐。有了这层防卫,表面看来,互不干涉,其乐融融,自有一番疏离静好。

    染上尘埃,挂起面具。此时的长生,看起来与汲求俗利,纵情声色的男子并无二致。习惯了生意场上杀伐决断,寸土必争;习惯了在不同地点,不同女伴身边醒来。虚情假意,以昂贵礼物博取红颜一笑。牵手、约会、上床,走完情侣间的必经之路,分道扬镳,开始邂逅下一任情人。

    他不喜欢女人纠缠,不与她们谈婚论嫁,因此总在女人心意萌动,以为可以抓牢他的时候及时将她们换掉。是薄凉无端的情人,他的风流不羁,在众人中,大有后来居上的趋势。

    本质的区别在于,他从未因肆意而忘情,获得满足,情欲亦不蓬勃。把持的原则是不主动去招惹,适可而止。谈情说爱从不是他人生的主题。

    表面流连声色,无拘无束,实则仍以禁锢的姿态行走,独身泅渡暗河。

    回到拉萨后。长生再读仓央嘉措传记,见有记载道这位活佛在布达拉宫后的宗角禄康纵情声色,时时与年轻貌美的贵族女子欢宴调情,违背戒律的记载。长生是能感同身受,确知仓央嘉措所行的原因的。

    “深怜密爱誓终身,忽抱瑟琶向别人,自理愁肠磨病骨,为卿憔悴欲成尘。”那时,仓央嘉措远在家乡的初恋早已嫁做人妻,与他情投意合的姑娘达瓦卓玛也被父亲带离拉萨。人去楼空,触景伤情。八廓街那间温暖的小酒馆“玛吉阿米”再也不属于人间浪子宕桑旺波,更不属于被禁锢在红宫里的仓央嘉措。

    为了忘却一个刻骨铭心的人,势必要让自己经历更多的人。哪怕到头来,才识破皆是枉然。

    他在这种场合,几次擦肩而过,遇上谢江南。事后两人都默契地不提,大约是在这样的场合见到长生,之后谢江南对他的态度很暧昧。这改变很微妙,长生感觉得到,谢江南初时是惊讶的,后来莫名地松了口气,少了几分针锋相对,对他的态度若即若离,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太坏,后来有一些应酬也就主动地叫上他。

    长生想,男人的交情来源无非几种,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打过架,一起喝大酒,一起嫖过娼

    他现在这般放荡,落在谢江南眼中恰好是正常。

    他想必视他为同道众人,说不定还在留意品断他的趣味,长生失笑,也就是传说中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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