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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中文网 www.yanqingzw.com,泛滥的樱桃湾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泪光。仿佛这根教鞭,随时有可能落到他的头上一样。后来我才知道,我的那几个同事,那几位钥匙寨干部的亲属,在教他的时候,不管为了啥原因恼怒起来,总要拿他开刀,以表示教师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罚站壁角,有他;罚打手心,有他;罚留在办公室抄一百遍生字,也有他。那根教鞭呢,有事没事,也会落在他的头上,以显示教师的权威。是的,很多人都奇怪我上课不使用教鞭,我不使用教鞭,就是从教房敬贫开始的。我不忍心看他那双眼睛,我不希望他时时担心我的教鞭落在他的头上。

    最使我震惊的,是这么一件事。我刚接房敬贫他们这个班的时候,调整了一下学生们的座位。我发现他个子矮小,却坐在最后那一排的角落里。我根据个子矮的同学坐前边的原则,请他坐到第一排来。可他缩在那个角落里,怎么也不愿意,那双布满疑云的眼睛惶惶地瞪着我,我催得急了,他哀求般地说:“庄老师,我坐这儿好,让大家坐前面,我坐这儿好,我能听见”

    “可你看不见啊!”我笑着说。

    “不怕,能听见就好了”

    我的心头一阵酸辛,啊,这个孩子,他太自卑了。

    教过了一两个月,我就发现,这孩子不但自卑,沉默寡言,老是用疑惧的目光瞅着人,他还有些自暴自弃。他经常地无故缺课,不交作业,即使交上来的作业,做得也很潦草。可我同时还发现,他成绩虽差,可有时候,方格本的字又写得特别好,我教的应用题,他也能做对。这就是说,他不是写不好字,不是不懂算术法则,而是他没有用心。为此,我找他谈过话,可每次谈话,他都勾垂着脑壳,眼睑微垂,一句话也不说。不论我怎样费尽口舌,他都不回答,不吭气。

    对他的教育,我差不多已经失望了。我在心里说,我已经对他尽了自己的责任,他实在不听,我也没法。强扭的瓜不甜,硬灌下去的知识,他不一定能接受,算了吧。

    正在这时候,一件事改变了我们的关系。那天,是冰凌遍地的冬天里难得的一个晴朗的日子,学生们都在操场上玩耍,我和一帮小姑娘在跳绳,欢声笑语不时地在空气中飘散。陡地,我一眼看到,钥匙寨大队主任的儿子,那个十六岁了还在五年级班上的老留级生,猛地扑向房敬贫,粗暴地从他手中夺过篮球,高高举起,朝着房敬贫的脑壳,狠狠地砸下去。房敬贫惊骇地往一旁避去,脸扭歪了,眼睛惊恐地瞪得老大,老留级生砸了篮球,还不解气,抡起拳头,捶了房敬贫两拳,又飞起一脚,踢在房敬贫屁股上,把他踢了个嘴啃地。引得围观的学生们一阵惊呼锐叫,但也有几个人在嘻嘻地笑。老留级生似还不解气,正要就势骑到房敬贫身上去,我已忍无可忍,用从未有过的声气,大喝了一声:“站住!”

    天理良心,在看到老留级生举起篮球狠砸房敬贫那一眨眼间,对于要不要上去干涉,我是有过那么几秒钟的犹豫的。要知道他的父亲是大队主任,是我的顶头上司。虽然小学校已经转成公办,受蛇场坪教区管,但因学校地处乡间,学生又都是钥匙寨大队团转的娃崽,一切方便都要依靠大队提供。但看到留级生的凶相,房敬贫的可怜相,我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冲了过去,从地上抓起篮球,照着留级生对付房敬贫的样子,举起来,朝着留级生的臀部,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

    留级生双手抱着挨了砸的屁股“哇”一声哭了。大大小小的男女学生们惶惶然瞪着我,房敬贫缩在角落里,怕得瑟瑟发抖。

    我用愤怒得发抖的嗓门厉声问道:“痛不痛?你哭什么?我问你痛不痛?我叫你也知道一下打人的滋味!”

    满是喧哗笑闹声的操场变得清风鸦静,只有留级生嘤嘤地哭着,玩耍着的孩子们全站定下来,连办公室里那几个教师,也闻声站到台阶上来望着我。

    我说过,我是糊里糊涂当上教师的。我没有进过师范学校,我没有去进修过,说到底,我只是一个知识青年。一个知识青年的忍耐性是有限度的,其实,一个乡村小学教师的修养也是有限的。从道理上来说,打学生是错误的,但在此时此刻,我这错误却避免不了。就像我们想象中的一些干部,他们理该十全十美地成为老百姓的表率,可他们也避免不了犯错误一样。

    “哎哟,你要死了,打人噢”听到这儿的时候,毕雪萌从窗户边转过半边脸来,轻轻地插进了一句。从她清明水亮的眼神里,我看得出,她听得非常入神。

    “是的,我回敬了留级生。”我点头承认,我为什么不敢承认呢。我甚至还能找出前科呢,我家里有一部教育诗,我记得,既是教育家、又是文学家的马卡连柯还打过一回学生呢。当时,我真是气极了。朝着留级生吼完,我又转过身来,放大声音对惊慌失措地缩在墙角的房敬贫喊着:“你怕什么?你是人,你给我站起来!看看以后还有哪个敢打人”

    不管这件事后来惹出了多少麻烦,引起了一些什么议论,我都无所谓。就是在这件事发生以后,房敬贫变了,他上课时听得那么专心,老是用一双信赖的眼睛瞧着我,在我板书的时候,他悄悄从最后那个角落里的座位上踮起脚跟,细辨黑板上的每一个字。他的作业本变得异常的整洁干净,字体工整,演算正确,红勾勾和“优良”分数显著地多了。

    我的估计没有错,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在心灵深处,我开始慢慢地喜欢他了。这年寒假,为了连夜赶送一个从雪坡上摔下来的孩子到公社卫生院,我受了寒,孤零零地躺在屋子里,忍受着高热、寂寞的疾痛引起的不适,房敬贫总是和几个学生一起,来给我的暖瓶灌满开水,还用小臼子,舂溶泡酥了的黄豆,滤鲜豆浆给我喝。我给房敬贫写下了弗兰西斯培根的一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我还给孩子们讲到山乡的贫困、落后,而要改变这贫困落后的面貌,就需要知识,需要整整一代有文化的劳动者。总之,我的用心没有白费,房敬贫的学习突飞猛进,他劳动踏实、寡言少语,尊师守纪,成了我班上一个突出的好学生。他还是那么孤僻,那么自卑,不过他逐渐地变得深沉了,他除了学好功课,还向我借书看,什么样的书都借,一直到进入中学,他也没改变这个习惯。我的书虽然不少,但也有限,这些年里,他不知还从其他什么渠道,借来了一些书读。书读得多,自然促使他想得多,想得多必然成熟得快,必然会向老师提出一些问题。这又有啥错处呢?

    就是这样一个学生,舒吟不答应给他报考高中,甚至对他嗤之以鼻。这怎不叫我气恼、愤然、不解呢!

    碗里的葱花面不知什么时候吃完了,除了半中间用典型的上海姑娘那种语气插过一回话以外,毕雪萌自始至终站在窗户边,两眼眨巴眨巴地望着窗外,静听着我的陈述。讲完以后,我才发觉自己有点唐突,也不管对方爱听不爱听,更不知她会怎么评价。是支持我呢,还是说舒吟对。我仰起脸来,急切期待地等着她开腔。

    毕雪萌还是在窗边没动,只是微侧过她那张轮廓鲜明的脸,轻柔地说:

    “看得出,你的心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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