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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示影响,而日益重视民族文化。

    六,西方文明在精神上的危机,使得世界上有一批学者把目光转向东方,中国。

    研究文化“文化热”其实是一场斗争,动力是由那些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者提供的,他们激起了捍卫者的反作用。对传统文化的批判者都渴望改变自身及民族的处境,这种文化批判的本质是“维新”文化的批判含着对旧的经济秩序、政治秩序、社会秩序,包括旧的伦理道德秩序的批判。既是观念上的斗争,也是利益的斗争。这就是我谈的第一点。

    我要说的第二点是

    “她”是宾馆的服务员,叫邹芮琴,二十岁。他们怎么认识的?他第一次发言时,她就这样远远地背手靠墙站着,眼睛明亮地朝这儿看着。散会了,人们说说笑笑往会议厅外走,她看见他了,冲他笑笑,他也笑笑,站住了。有了最初的交谈。他发现她是个非常开朗质朴的姑娘。他喜欢上她了。

    第二次,早晨他在宾馆的院子里散步,她迎面走来了,穿着短袖运动衣,短运动裤,满面汗津津。跑步去了?“我们要赛篮球,我练球去了。”你打得好吗?“我是我们这儿的主力呢。”她快乐地笑了。他更喜欢她了。

    晚饭后,她来电话了:“你看电影吗?”如果你陪我一块儿看,我就看。要不我就不看了。她在电话中笑了:“是一块儿的票。”俩人看电影了。她挨着他坐,不断看着他。她出去了一趟,暗黑中回来,塞给他一支雪糕。电影散场了,随人流往外走,他热了,脱掉外衣。她伸过手:“我帮你拿着。”然后挽着他出了影院。不少熟人和她打招呼,她也大大方方地致意,并不理会他们打量她挽着一个男人的目光。他们来到了复兴路上,在夜晚的街道上散步。

    “你挺大方的。”他说。

    “挽着走路怕什么?”

    “你恋爱过吗?”

    “没有。”

    “如果有人吻你呢?”

    她垂下眼看着脚面:“不知道,可能会有点紧张。”

    他善良地笑了:“你像个小中学生。”

    “我是中学刚毕业——前年。你有小孩吗?”

    “有,男孩。”

    “肯定很聪明吧?”

    两个人聊着,他讲了许多,她也听了许多。

    “真感谢你这样帮助我,”她说。

    “感谢什么?我这样讲话,对于自己也是一种享受。”

    “为什么?”

    “畅快地讲话,有人理解和崇拜,又是年轻人,而且是个可爱的姑娘,这不享受吗?”

    她笑了:“你说话真逗。”

    “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知道目的是什么吗?不知道吧?说穿了,就是企图得到一个年轻姑娘的崇拜和爱慕,这是真正起作用的心理动力。和其他男人差不多。我的理智只不过是愿意揭露它而已。”

    “我特别喜欢听你讲话。”

    “愿意我对你今后的生活提点忠告吗?”

    “愿意。”

    “你今后一定要防止轻信的错误,你的性格容易犯这种错误。对于那些能说会道的男人,对于那些善于用诉说痛苦来赚取同情心的男人,你都要有所戒备。”

    他在梦中对那个年轻女性讲述起自己的故事:他记得四五岁时就见过她,在一张洋画上。她是一个仙女,穿着漂亮的盔甲,舞着双剑,领着无数天兵天将在海上破浪前进。海水没到她的大腿。她后面是无边的天空,滚着白云,是大海,翻着白浪。她破浪而来,英姿勃发。他看着她,感到一种神秘的、隐隐的激动。

    你看什么呢?表妹婴婴突然在他身后出现。

    没看什么。他放下洋画,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我爸爸来了,你去问为什么吗?

    去。

    他喜欢问为什么——从会说话开始。

    天为什么会下雨、刮风、迷雾、早晨亮、夜晚黑?人为什么有男也有女?公鸡为什么打鸣,母鸡为什么下蛋?树为什么没公母?我是从妈妈身上哪儿生出来的?蟋蟀为什么会叫?萤火虫为什么发光?象棋中为什么车要直走,炮要翻山,马要走日,相士将不能过河,卒过了河才能横走?

    他两三岁时,有时一口气就问一上午。大人们常常愕然:是不是中邪了?惟有他妈妈毫不为怪:他生来就是这样。

    卒为什么过了河才能横走?不过河横走,就会乱了套。过了河横走就不乱套?过了河就乱对家了。自己家为什么不能乱?不乱才好打仗?对。那车马炮横走不一样乱?他们乱没关系。为什么卒乱就有关系?卒最小嘛。最小就不能横走?这是规定。谁规定的?古人规定的。为什么要听古人的?古人最先说的。那我现在最先说卒可以像车一样走,别人听吗?你说当然不行。为什么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嘛

    他发现:没有一个问题能问到底,大人不可能一直回答下去。

    婴婴,我长大了,一定要问下去,问到底。他不止一次看着星空憧憬地对表妹说。一颗流星划破夜空不见了。走,咱们找它去。他们在流星消失的田野里到处寻找。它是亮的,应该能找到。他想知道:流星是不是石头,会不会烫手?然而,整整一个夏天,他们没有找到一颗流星。在夜晚的田野中闪亮的只是萤火虫

    邹芮琴平躺在床上,凝望着窗外的月光遐想着。同屋的几个姑娘都已睡熟。她伸直腿,抬起来欣赏着。大腿,小腿,绷直的脚面,很长,很直,很健美,像芭蕾舞演员。放下左腿,又抬起右腿。反复轮换着,欣赏着。她又站起来,脱下背心只戴着胸罩,走入窗前银子般的月光下,上下左右地端详自己,真干净,真年轻。微笑着,她趴到窗台上看月光。蟋蟀在歌唱,树啊,草啊,花啊,静静的,梦幻的,夜色真美。她心中生出无限柔情,二十岁这个年龄真好。她不希望年纪再大了,永远这样才好。

    她眼前又浮现出陈晓时的形象,他微笑着。她想着什么,眼里不时漾出憧憬。过了好久,不知想到什么,微笑消逝了。她目光恍惚了,陷入若有所失的惆怅中

    陈晓时继续讲着话。第二个问题,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解剖。第三个问题,深刻全面地估计文化的发展规律。第四个问题,我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

    我们对传统文化应持的态度,就是历史采取的态度。

    在历史上,中国传统文化起过合理的作用。它存在几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而现在,历史对其提出了否定、批判。我们这么多人的批判发言,这几年来各个领域的批判,都是历史在执行对传统文化的批判。

    中国传统文化绵延几千年不是偶然的,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在近代、现代遭到批判,同样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历史首先提出的,我们的声音是历史赋予的。自觉到这一点,就可以更有力地实行这一批判。实际上,西方文明的进入,经济关系、政治关系方面的批判,早就在对传统文化进行批判了。

    历史的发展本质是批判的,就如生命,每时都在批判这一瞬间,在批判中同时发展着新一瞬间。这新一瞬间正是通过批判,吸收并综合了旧的一瞬间。

    我们必须对“批判的继承”这个口号的通常意义提出质疑。在这个口号下,辩证法被简单化为机械的一分为二:对传统文化否定一部分,肯定一部分。似乎全部工作只在划一条分界线。好比吃饭,剔除骨头,吃下肉,就是批判的继承。其实,深刻彻底的辩证法表现在:全部吃下去的肉,都要被我们的肠胃进行批判。一切都被分解了,改变了,重建了,更新了,原来意义上的肉不存在了。所以,我们停留在区别传统文化什么该批判,什么该继承,是非常懦弱的,甚至是空洞伪善的方针。我们要做的工作,是对整个文化进行彻底的批判。如果其中有什么因素今后留下了它的影响,那也完全是被重建了、更新了的。

    现在惟一要强调的是批判的无情与彻底。

    夜晚,他和邹芮琴又在复兴路上散步。“你小时候什么样,可聪明了吧?”她突然问。他笑了:还没人问过我小时候的事呢。“我想知道。”

    可以。我喜欢研究人的童年,那是研究人的好办法。我小时候的事可多了,讲哪方面呢?我很小时住过南京,二层楼上,红色的地板地,家里买了一套新家具。爸爸妈妈一出去就把我锁在家里,有时还把我绑在沙发上。(“为什么绑起来啊?”)怕我调皮呗。我每次被锁在家里,都要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我从来没有安分过。我喜欢把家变来变去,箱子里的东西全翻到地上,床上的东西放沙发上,沙发上的东西装箱子里。我喜欢爬上爬下,攀登一切可以攀登的高度。我不喜欢秩序,不喜欢被管制,不喜欢被囚禁。我至今不喜欢被“囚禁”在任何地方。不管是用锁、用房间、用户口、用工作、用事情、用伦理、用义务、用感情,用一切东西来囚禁我,限制我,我都在心理上反抗。从小养成的。

    幼年时,我跟着父母跑了很多城市,经常搬家。

    颠簸的火车,发蓝发冷的天空在车窗外掠过着。路边的树掠过着,长堤掠过着,长堤上长满了草。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在车窗外掠过着,大地旋转着,山在天边慢慢旋转着,河流湖泊在大地上移动着。天已经黑了。车厢内的灯光昏黄。在座位之间用箱子搭成了小床,他便睡在那儿。父亲靠着座位瞌睡,母亲在照料他。人们乱哄哄地挤来挤去,一个农村妇女抱着婴儿倚在车窗睡着了。她的嘴半张着,很痴憨的样子。下了火车,又换马车。这是在南京城里了。马在前面拉,车在后面像个小轿,和妈妈坐在里面。马车夫扬鞭赶着。住了没多久,又离开南京了。那一天是夜晚。家里来了许多客人,记得有楼下那个医生。吃饭,忙碌,马车、汽车来了,搬东西,从楼上到楼下,乱糟糟。汽车在街上飞驰,颠簸,路灯在街上掠过,大概是到了长江边的码头。黑暗的大江,灯光闪烁,如梦境一般,觉得它特别大。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夜晚,多少年后,始终如梦般在眼前出现。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影影绰绰的。困倦中好像到了船舱。只觉得江面很高,就在舷窗下,黑色的大江在神秘地旋转着。时间很长,又很短,似乎是过了江,大江在他印象中是那两岸稀稀疏疏的灯火划出来的。后来到了北京,又到沈阳。沈阳在他印象中是一幢陈旧的、没有生气的五层楼房。噢,我给你讲一件有意思的事吧

    他突然停住步,看见杜正光迎面走来。后面远远的,灰影一般跟着石英。

    “你们怎么了,拉开距离了?”陈晓时问,他大概猜到了缘由。

    “我走我的,她走她的。”杜正光火气挺大地说道。

    石英在街边远远站住了,杜正光回头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陈晓时走到石英面前:“又吵架了?”

    石英低着头用脚轻轻蹭着小草,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陈晓时看着她,想到了两年前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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