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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下老的,楼上年轻的,两桌人都醉了“人天合一”了。

    周昌石醉得厉害,他浑身的肌肉、血液、五脏六腑都被酒精浸透了,处在一种既兴奋又麻木的状态中。他觉得自己干瘦的身体发轻发热,像一块被烘干的炭块,里里外外有着无数孔隙,烫热的,干透的,一点火就着的。酒从喉咙口下去,已经没有灼热下行的刺激。自己这百十来斤,这身骨头肉,六十多年了,今天终于被烧成炭了,再烧就成灰了。

    过去他像棵树。十几岁时在农村,一天早晨,他拿着镰割牛草,站在村口的路边扶着一棵丫杈小树,看着东边天发亮,山发青,土显黄,草泛绿,石发红,露闪光。他感到小树湿嫩的皮被沁透了,土地深处的湿气沿着树干上来,渗入他的手心。后来,日本人来了,他扛枪走了。十几年后,坐着小吉普回村,那棵丫杈小树已长成茂密的大树了。他扶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不过不是早晨,是中午,树冠遮着当头的太阳,落下一团浓阴。又过了十几年,他再一次回了村,那棵树早已被砍了,不知是干什么用了,大概早烧成炭了。他一只脚踏着树桩站了好一会儿,不过不是早晨,也不是中午,是傍晚了。太阳从西山落下去,天发糊,山发苍,土显暗,草显黑,没有露,不见石。几十年前的小树已经烧成炭了,只留下个桩。再过几年,桩不是烂掉,也要被人刨掉

    你曹力夫呵呵笑什么?倒能撑住样子。你刘尧端什么架子,和老朋友在一块儿,也像个石像?话来话去拿我老周开玩笑。我老粗,心不粗,很明白。你江啸现在得意开了,这边喝酒干杯,背转身就拿着大笔写,写完一张,就让大家看,评价。别人一说好,就仰着身子哈哈大笑,还假谦虚一番。

    他脑袋里一闪一闪掠过着清醒的思想,可更多的是热烘烘的迷雾。他还是在喝,嘴里还是不停地在说,收不住。

    他当侦察排长,半夜冒着大雪领着两个班去袭击敌人指挥部,抓指挥官。他当团参谋长,在朝鲜战场上如何英勇过。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怎么暗中支持保守派和造反派斗。在重型机床厂,他一拍桌子,一顿发火,硬是一个人把错误的决议顶垮了。闹调资风波时,他不怕工人围攻,硬是把领头闹停产的人抓起来,保住了生产。他就是敢字当头,敢做敢当。他不信邪。他就不信八十年代一张文凭这一套。

    “老周,你这辈子过五关斩六将,就没有不敢做的事?”曹力夫笑着问。

    “能有什么事不敢?”

    “我看你有一件事就不敢。”

    “啥事?”

    “你敢说说自己思想中怕事的一面吗?”曹力夫说道。

    有什么不敢的?他什么都敢。曹力夫是啥意思?套自己?不管。他现在酒直冲脑门子,他就是要比啥时候都要有胆量。

    我告诉你吧,从抗日到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部队里都把我看成最勇敢的人,其实我也胆小。有时候也怕死,怕得要命。当了参谋长以后,下阵地有时还紧张。解放后,政治上遇到个什么事,我常常紧张得睡不着觉。可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人看透我这一点。你们看,人们有多笨。

    鲁鸿感到自己的屁股重得抬不起来了,人也好像胖了几倍,肚子大得像水缸,自己伸出手臂大概都搂不过来了。胳膊短了,腿也细了,自己一定像小时候在连环画上看到的大肚子怪物,一个白萝卜上插着四根火柴棍变成的胖家伙,也许像皇帝的新衣里的胖皇帝。可他还要喝,还要滔滔不绝地吹他的牛。

    他怎么和港商斗智;怎么和日本人互相摸底;怎么讨价还价;怎么和内地官僚衙门打交道;怎么豪饮,把那些想灌醉他的港商灌得胡说八道开了;怎么手抓百条线,脚踏十只船,国内十几家开发公司争着聘用他

    “嗳,我再提个话题给咱们助兴,每个人谈一件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事情,怎么样?”他伸出食指左右指着每个人。

    “还是你先说吧。”席间有人说道。

    “我先说就我先说。”

    香港一个王老板,专门挣日本货销大陆钱的,带着一个女秘书来广州和我谈生意。他老家伙矮胖子,胖得秃顶流油,五六十了。他那个女秘书,二十多岁,又年轻又漂亮,其实是他姘头。他让那个女秘书通宵陪我跳舞,陪我喝酒,自己闪到一边,不知是打台球去了,还是睡觉去了。你们猜猜是怎么回事?对了,他搞美人计,想让女秘书套我的底。他妈的,我将计就计,嗳,顾晓鹰,你眼珠子别瞪出来。怎么样?够提味的吧。我就和那个女秘书喝、跳,对她献殷勤,后来,我们俩就到房间里去了。顾晓鹰,你张那么大嘴干什么?别流口水。我拿出了男人对付女人的全部功夫,把她伺候好了。弄得这小雌猫舒服透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吊着我的脖子,一个劲儿吻我,不愿意起来,倒是我怕有人敲门。她的小嘴又湿又热,身子又白又嫩,够劲儿。我坐在床边和她厮混,从男人女人间的事问起她和那个老鬼的关系,你们猜怎么着?那老鬼不中用。明白吗,啊?哈哈哈志华,别不好意思,生理现象,有什么不能说的。那老鬼每天就会抱着她乱啃乱抓,弄得她厌恶透了,为了挣他的钱,她没办法,她说,有时候简直想杀了他。这个老鬼还是个老色精,看她看得特别紧,不许她和别的男人来往,特别是年轻的。(“那他怎么舍得对你打这张牌?”顾晓鹰赶忙问道。)要挣我的钱呀,可能顾不上了。还一个,欺负大陆人老实,不能把他姘头怎么样?他可想不到老子荤的素的都会来。我又倒了两杯酒给这小雌猫喝,三套两套,就把那个老鬼的底摸了个清。结果呢,我挣了他一百五十万港币。而且,那小雌猫还和我难舍难分了,说下次来广州还一定要见我。情长意短的。顾晓鹰,你小子算是说对了,她尝着真正男人的滋味了。

    “这件事够得上得意了吧?”鲁鸿仰身笑着,眼睛放着光“这件事还让我发现了一个真理:人都离不开异性。过去只知道男人要女人,要起来要命;其实,女人要起男人来,也能要了命。”

    “你后来和那个女秘书还来往过吗?”顾晓鹰问。

    “怎么,你也想捡这个便宜?”鲁鸿长叹了一声“说真的吧,后来我和她分手时,也有点难舍难分了。”

    “爱上她了?”

    “有点吧。她和我讲了她的身世。从小很苦,又要强,那模样有点山口百惠的劲儿。可没办法,又要养活有病的娘。她想攒上一笔钱,甩开那个老鬼,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特别是想在大陆找个丈夫,说大陆的男人知道体贴女人。”

    “你想娶她吗?”

    鲁鸿目光恍惚地看着酒杯停了一会儿,摇摇头。

    “我想你也不会找这么个破烂。”

    “你说什么?”鲁鸿一下火了,劈胸抓住顾晓鹰,目光可怕地瞪着他“她怎么是个破烂了?”

    顾晓鹰惊惶不知所措,其他人也傻了。

    鲁鸿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慢慢松开手,抓起酒瓶咕冬冬把杯子倒满,又哐地放下酒瓶:“那是个不错的姑娘,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打字、速记都利索漂亮。告诉你吧,我后来看见那个老鬼,面对面站着,看着他那秃脑门,闻着他那股油腻气,几次恨不得一拳打在他鼻梁骨上。男人有钱有势就该糟踏女人?老不死的,把个年轻姑娘捏在手心里。好了,不说了,该你们谁说了?”

    曹力夫醉酒是善醉,不癫狂,不多话,只是感到舒服,懒洋洋的,像是暖日下晒着,周身烘热发酥,迷迷糊糊地困乏。他没完全丧失理智,脸上始终浮着应和周围的微笑,嘴里仍然不多不少地说着话,但是,他头脑倦倦的,腾云驾雾般很难再集中起来,像平时那样说出些老谋深算的、有分量的话。他只是顺乎着一种不由自主的惯性说着一些话。

    江兄,你这笔字写得确实不错,你这个人有大人物气魄,潇洒纵横,以天下为己任,可又笔笔含锋不露。做人和写字一个道理。一个人胸怀大志,可一生又笔笔含锋不露,这就不容易。峣峣者易折。锋芒毕露是最蠢的你们说曹操有雄才大略吧?可他的魏家天下最后叫司马懿、司马昭篡夺了。我看司马懿比曹操更厉害江兄,你看你这一笔,内含劲力,表面上不嚣张,实际上很毒。嗳,毒在这儿是褒意,不是贬意啊。这一笔里面就藏着司马懿的老练和杀机。你们别不相信,我真的看到司马懿的嘴脸了。那是他的眼睛,那是他的目光,看,那不是他的冷笑?搞政治和写字一样,笔笔有力,笔笔又含而不露,这最难了。太张狂的人都经不住整。脸上不露声色,手底下稳准狠,一下是一下,置敌于死地,这才是手段呢。

    顾晓鹰感到鼻子里呼出的气体灼烫,还感到眼前的圆桌像个缓缓旋转的大轮子,高举的酒杯一只只从眼前转着,盘盘碟碟从眼前转着,一张张脸从眼前转着。可惜没有女人。有一个,席志华,既不漂亮,又是江岩松的老婆,也没什么可挑逗的。

    每个人说说自己最得意的事情?他得意的事情多了。最得意的事情无非是搞女人。他对这方面的战果从来记得一清二楚。

    你们听着,我给你们说上几件

    怎么,嫌我说得多了?多说点还不好?要拣自己最得意的一件事说?我都得意。几十件。不愿听我再讲了?好,我不多说了,省得占了你们的发言时间。哈哈。

    不过,让我再干上一杯,总结上两句,啊?

    我的体会:一个女人一个味。和吃菜一样,一年到头只吃一道菜,会腻死人的。天天吃螃蟹,一天三顿,一个月九十顿,一年一千多顿,无论味道多么鲜美,保证吃得谁也一见它就要吐出来。又和听音乐一样,一辈子总听一支曲子谁受得了?女人也要常换换。告诉你们吧,有的女人是看着有味,让你馋得不行,可一旦把她搞到手,就一点味都没了。可有时候,她还死缠住你不放。搞女人要有手段,甩女人也要有手段。有的女人搞到手了,越品越有味,要是她再对你来个不远不近的什么劲儿,你越是撒不开手。

    怎么,又嫌我离题了?鲁鸿,你说,我那几桩得意的事盖了你的那桩没有?不和我比?行了,不说这了。不过,我觉得每个人光说最得意的事还不够劲儿。我提议再加个话题:每个人同时必须坦白交代一个自己最坏、最见不得人的心眼。对了,暴露暴露人性恶。你们一个个都敢不敢?

    什么,让老子先说?我不敢说?我怎么不敢?我就是准备说才提的头儿。我说。

    我他妈的坏水可多了。告你们一个,我没事了,最爱干的是什么?就是去坐公共汽车,专拣最挤的车——舞会散场的、电影院散场的——坐。干什么?在车上挤女人。对了,看见漂亮女人就上去挤,从背后挤她、蹭她,从正面挤她、蹭她。管她瞪不瞪眼,装没看见。要是周围都是女的,碰见女学生群,就左右的挤,挤一个换一个,品品各种味道。鲁鸿,你说我什么?说我性饥渴?我不饥渴,身边有情人时也这样。这和正儿八经搞女人是两回事,各有各的味。你说我暴露得够坏不够坏?告诉你,这还不是我要说的正经题儿呢。只不过是我的一点铺垫。

    我还有一个更坏的,就是报复。你们遇到有仇有恨,怎么报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呢,觉得这种报复都不狠毒。不解气。我觉得最有力的报复是把他老婆搞到手,让他当王八、戴绿帽子。这才是最毒的报复呢。怎么样,我这心眼坏到家了吧?

    人都坏着呢。什么文章,什么小说,写的人都是假的。就像你们平常在社会上,都没装样子,都没演戏?都假着呢。哪个人没点坏得透顶的心眼?都藏着,不敢暴露。要是人人都暴露出来,你们可以想想,比全世界所有的核弹头都厉害,保证能把地球炸碎几百遍。

    “谁坏,也没像你坏得那么邪门。简直是恶棍。”鲁鸿笑着说。

    我看都差不多。不过,我相信人的坏都是后天的,这我就能证明。我的坏,就是刚上初一开始的。我每天偷我老子的参考消息看,那阵“参考”只有干部能看。有一天看到一篇文章,评介希特勒和他的我的奋斗,有几句话给我印象极深:一句,人类社会就是生存竞争,一句,自私是生存竞争的最大动力,最后一句,最强有力的人往往也是自私心最发达的人。他妈的,我一下子觉得发现人生真谛了。后来,我到处找来一些书,越看越相信这一条。你们知道我开始怎么自觉地学自私吗?说出来你们别嫌腌臢。自从看完那篇文章那天起,我上完公共厕所,再也不拉水冲了,起来就走。拉水冲,那拉把上保不住有细菌弄脏我的手,不拉,臭了也是熏后来的人。好好,嫌我说的腌臢,我不说了。你们谁接着说?一件最得意的事加一个最坏的心眼。

    刘尧坐着还比别人高半头,左右看人自有些居高临下。他很想说些有分量的话。可是眉头皱紧了,脑子却发木,舌头也不很听调遣。那股想教训人的劲儿都注入到目光里了,不满地转来转去扫视着。

    江啸就知道炫耀他的书法;周昌石就知道说大话;曹力夫就知道呵呵笑;郑重就知道不停地吃,不停地叨唠;华茵就知道凑热闹他们都喝醉了,一点都不清醒,浑浑噩噩。只有他清醒。他冷冷地看着他们。

    眼前模糊了。他这是在哪儿?

    他在北京中医医院的平房院里,等着看病。他站在台阶上,利用这点时间做起站桩气功来。两膝微屈,两手下垂,气沉丹田,入静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人们都没注意他,在院子里流水般来来往往着。三十分钟过去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周围的人流仍然来来往往着。他突然升入一种超尘拔俗的、以静观动的特殊境界。他好像是座雕像,好像尊神,看着凡间的忙碌。人们是那么匆忙,那么焦虑,奔波着各自的事情。他想到大同云岗那座十几米高的石雕佛像,自己好像与它合为一体了,以它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观察起流来流去的凡人了。都在忙什么?

    他看到自己也在下面忙碌的人流中匆匆走着,人总要有所追求吧

    席志华酒喝得最少,有些酒意,但还保持着清醒。一个女人坐在男人堆里,能得到充分的信任和友谊。男人对女人往往不存戒意。倘若女人们坐在一起,或者男人堆里有第二个女人在场,她的神经就不会这样松弛舒畅了。

    人是复杂的东西。一旦剥掉伪装,露出的真相全然是另一套。客人到来之前,江岩松有多少理智的算计啊,瞅他现在醉了又说的是什么?鲁鸿、顾晓鹰也不是简单的人,来之前肯定也各有打算,可现在,简直什么丑事都亮出来了,还互相比着亮。什么是理智?理智就是对利益和策略的思维,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虚伪。不过,这种虚假人类社会可能也需要。要不,像顾晓鹰说的,人人都不加遮掩地大暴露,真能把地球炸碎几百遍呢。现在可好,理智剥光了,暴露开了。真像做梦一样,人常常在梦里露真情。许多梦是不能对别人讲的。她不是也梦见过自己和另外的男人间最不堪的事情吗?

    轮着她讲了,最得意的事情?她想不起来。我确实想不起来,真的。我不知道有什么得意的事情。我只能想起自己有什么倒霉的事情。

    让我说最坏的心眼?我也不知道。她笑笑。

    这不是真话。人没有醉,就要说假话。她当然有坏心眼。人人都有。这一点顾晓鹰说得是对的。她的最坏的心眼是什么?

    一个漂亮的女孩对江岩松崇拜至极,星期天常来找他,有时候两个人就散着步上公园“谈历史”去了。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给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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