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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中文网 www.yanqingzw.com,圆舞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不了它。

    满额满背的冷汗使我惊醒,喘息声重若受伤的兽。

    仍然没有哭。

    翌年就毕业了。

    这一年像拖了一辈子。

    夏季似一辈子人那么长。

    蝉在土底下生活数年,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白兰花香得人迷醉,桅子花一球一球开着。

    整天泡在水中,皮肤晒成金色。笔记读得滚瓜烂熟,成绩五优三良。所盼望的日子到达。

    结识了同学以外的朋友,有一组人要拉我当他们实验电影的女主角。

    像我这样的女子,也渐渐为人接受,破了孤寂。

    仍与曾约翰有来往。

    时常作弄他,老说:“自从那次撞车后,记性就不行了,谁叫你不好好看住我。”

    而他,总是装出很懊悔的样子来满足我。

    他益发英俊,很普通朴素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真是好看,夏季,总是白衬衫白卡其裤,头发理得短短,完全与时代脱节,另具一格。

    马小姐都欣赏他,老说:“承钰,约翰与你的气质真相配。”

    我尊敬他。

    但有什么用呢,我的爱不够用,不足以给别人。

    约翰还在储蓄。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以为除了剑桥大学,没有学校能够配得起我们。而一切困难,总会得有办法克服。约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读书。

    他也不断投考奖学金,也获得面试机会,可惜永远有人比他更有为更上进。

    暗于琛在一个夏夜,对我说,要把我送出去。

    “不,我要赚钱。”

    “中学毕业赚什么钱?”

    “师范学院已录取我。”

    暗于琛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说下去:“有宿舍,可以搬进去住,申请助学金,不必靠人,将来出身,也算是份上等职业。”

    他似没有听到我说什么“我叫曾约翰陪你去,他也会得到进修的机会,一切合你理想。”

    “我要独立。”

    “曾约翰得到消息,开心得不得了,雀跃,说是最值得做的保姆。”

    “你没有听我说什么。”

    “曾约翰已选定念建筑系,你如只读法律,大家七年后回来。”

    我为他的态度震惊,这完全不像他,太过幼稚。

    接着他喃喃地说:“七年你正当盛年,而我已经老了。”

    我啼笑皆非“不不不,”大声说“你不会老,而我也不会与约翰到外国去。”

    暗于琛终于作出反应,他双眼闪出晶光,凝视我。

    “咱们走着瞧。”他说。

    他就是那样。

    约翰第二天来找我,一脸红光,精神奕奕,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我坐在泳池边。

    影树一头一脑开着红花,阳光自羽状叶子星星碎碎漏下,使人睁不开双眼。

    他告诉我他有多么快乐。

    长了那么大,他才第一次知道得偿所愿的欢欣有这么大。

    我很替他高兴。

    一早晨他滔滔不绝谈着,我总觉得有人在窥视他兴高彩烈,谁,是不是我?也许是,我对他总有点冷眼旁观,无法全部投入。

    待他说完了,我才开口。

    “约翰,陪我去一个地方。”

    “自然,哪里?”

    “师范学院。”

    约翰要开车送我,我不准。一定要乘公路车去。

    那天是个热辣辣的艳阳天,我们转了两程车,还得步行一段路。

    车上我一句话也没说,净用手帕抹汗。

    下车后走山路,一点遮荫的地方都没有,这时如果下一场雷雨,必然浑身通湿。

    正午太阳的投影只得脚下一搭小小黑影,约翰不出声,紧贴一旁照顾我。

    他的白衬衫被汗透明地印在背部。

    他没有问问题,我真感激他没有问。

    到了学校门口,一大群新生在办入学手续,我趋向前。

    约翰诧异了“这不是你的地方。”他说。

    我虚弱地说:“让我看看清楚。”

    我们巡视课堂,看过之后,心中有数,再经过饭堂,坐下喝一杯茶。

    碰到女同学,她愉快地介绍姐姐给我,姐姐明年就可毕业,十分担心出路。

    “出路,为什么?”

    “教席极少,毕业生太多,许多时毕业等于失业。”

    但姐妹俩还是热心地把我拉到宿舍去参观。

    她们看了约翰一眼,咭咭地笑,请他在会客室稍候。

    宿舍是间打通的大房间,每人一张床,一共五个床位,卧榻边一只小茶几,浴室在走廊尽头。

    我苍白地想:这个简陋的地方像哪处?

    对了,像儿童院,同孤儿院的设备一模一样。

    当众穿衣脱衣,当众熄灯睡觉,醒来每朝取饼嗽口杯毛巾到浴室去洗脸刷牙

    不行。

    同学姐妹的热心推荐介绍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见她们嘴唇蠕动。

    我一阵晕眩,伏在墙上呕吐起来。

    她俩慌了,我挣扎下楼,叫约翰的名字。

    他过来扶着我,很镇静地说:“承钰你中暑了。”

    他立即打电话叫司机来接。

    在小小会客室中,他细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我靠在他肩膀上,紧闭着眼睛,没有言语。

    乌云集在天空,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一阵雷雨风吹得会客室中几份旧报纸七零八落。

    校园中受雨淋的学生都涌进来躲避,有人架起康乐棋台子。

    人一多有股体臭味,是汗味,像胶鞋味,也许有谁的头发已多天没洗了。

    约翰轻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对同学姐妹来说,巴不得有群体生活的热闹经验,因为在某处,另一个温暖的家,关心她们的父母永远在等她们。

    这里,这里不过是学生营罢了,衣服,周未捧回去洗,爱吃什么,吩咐母亲预早煮下

    我不行。

    我什么都没有。

    暗于琛知道,曾约翰也知道。

    车子到了。

    约翰用手臂遮护着我出去,但雨实在太大,我俩还是淋湿了身子。

    司机备着大毛巾,是约翰叫他带来的,约翰没有顾自己,先将我紧紧裹在毛巾内,然后狠狠打几个喷嚏。

    回到家中,傅于琛与马小姐刚刚在商量不知什么。

    马小姐诧异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淋得如两只落汤的鸡。”

    暗于琛不出声,假装没看见。

    我在心中叹息一声,稍后约翰定会把一切告诉他。

    我没有病,约翰病了。

    那种面筋般粗的大雨,连接下了一个礼拜。

    可以想象公路车上兵荒马乱的情况,多少学生要在那条斜路上淋湿身子。

    中学时就有同学到家政室借熨斗,熨干滴水的裙子。

    而我,坐在司机开的宾利里面,隔着车窗,一切不相干,大雨是大雨,我自捧着本书在车内读。

    这倒无所谓,然而不应天真到以为能够到外面世界生活。

    因为惭愧,整整一星期没有说话。

    想去探访约翰,被他郑重拒绝,等雨停时,他的寒热也退了。

    我们办妥一切手续。

    选的是间私校,念英国文学,一班只得十来二十个学生,与讲师的比率是一点五比一。

    学校在马利兰,春天一市樱花,校园内几乎看不到别种植物,春风一吹,花瓣密密落下,行人一头一身都沾满粉红色。

    我将在那里度过数年。

    约翰为我在附近租了小鲍寓,独门独户,环境雅致,他自己住宿舍里,但每日来管接送。

    但我仍觉寂寞悲哀。

    为什么不能咬紧牙关度过那两年呢,有同学作伴,不会太难过,她们可以,我也应该可以。

    暗于琛说:“但你有选择,她们没有。”

    临走那夜,我们谈到深夜。

    “但这条路不是我应走的。”

    “告诉我为什么。”

    “我有什么资格领这个情。”

    “曾约翰却没有这种想法。”傅于琛说。

    “他同我说,他打算偿还你。”我说。

    “是吗,你认为他做得到吗?”

    “至少他为你做我的保姆,这是他的职责。”

    “你也有职责。”

    “那是什么?”

    “你令我快乐,完全无价。”

    “也事过情迁,现在你要把我遣走,好同马小姐结婚。”

    “说到哪里去了。”

    “那为什么要我走?”

    “让你去进修,过数年你会感激我,知道有文凭与无文凭的分别。承钰,你的聪明全走错了筋脉,你看曾约翰多么精灵。”

    我微笑“是的,你说得对,我没有半分打算,不懂得安排。”

    “到了陌生环境,你可以有机会去接受别人的爱。”

    “有人给你她终身的爱,难道不好。”

    他沉默许久,没有回答,坐在他喜欢的固定的椅子上,动都不动,人似一尊蜡像。

    我缓缓走过去,想伏在他膝上。

    已经长大了,我慨叹,手长腿长,不比以前了,只得呆立着。

    带到马利兰的行李之多,连傅于琛都吃一惊。

    他问:“里面都放些什么?”

    我不回答。

    他摇摇头。

    “我知道有人要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类的话,不过我现在活着,箱子里面,都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约翰取笑我“那又何用板着脸。”

    暗于琛说:“约翰,你要当心承钰,她非常古怪。”

    “是傅先生把她宠坏的。”

    “是吗,我宠坏她?”他退后一步打量我“抑或是她宠坏了我?”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说出这么暧昧的话。

    约翰非常识趣,即时噤声,没作出任何反应。

    我问:“你可会来看我?”

    “我很少经波士顿那一头。”

    “你可以特地来一趟。”“还没走就不舍得,怎么读书?”

    “我巴不得一辈子不离开。”

    “是吗,前几个星期才要去过独立的生活。”

    他没有忘记,没有原谅我。

    “只有独立的生活,才可以使我永远不离开你。”

    “青春期的少女,说话越来越玄。”

    “你故意不要懂得。”

    曾约翰装作检查行李,越离越远。

    “你是大人了,几乎有我这么高,”傅于琛伸手比一比“只较我矮数厘米。”

    “不,马小姐才是大人。”

    暗于琛微笑“那自然,我们都是中年人。”

    “哼。”“如果我没听错,那可是一声冷笑。”

    “我们仍在舞池中,生活本身是一场表演,活一日做一日,给自己看,也给观众看,舞蹈的名称叫圆舞,我不担心,我终归会回到你身边,你是我最初的舞伴,由你领我入场,记得吗?”

    暗于琛拉一拉我头发“这番话原先是我说的。”

    “你所说的,我都记得。”

    我与约翰上了飞机。

    曾约翰像是知道很多,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有时间有兴趣去发掘他的内心世界,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们认识有一段日子,双方也很熟络,但他不让我到他家去,不知又有什么事要隐瞒。

    我们两人都有心事。

    飞机在大都会上空兜了个圈子飞离,座上存几个去升学的学生已经双眼发红哭出来。

    是因为不舍得,由此可知家是多么温暖。

    我的感觉是麻木,无论走到哪里,我所认识的。人,只得一个傅于琛。

    斜眼看曾约翰,他一脸兴奋之情,难以抑止,看来想脱离牢笼已有一段日子。

    同样是十七八九岁的青年人,对一件事的感受各有不同,甚至极端相异,都是因为命运安排有差距吧。

    飞机旅途永远是第四空间,我们都飘浮在舱内,窗外一片云海,一不小心摔下来也就是摔下来了。

    青年人坐得超过三小时便心烦,到处走动,吸烟,玩纸牌,聊天。

    只有我同曾约翰不喜移动。

    我看小说,他打盹。

    有一个男生过来打招呼:“喂,好吗,你的目的地是何处?”

    我连头都不抬。

    “架子好大,”他干脆蹲在我身边“不爱说话?”

    他是个很高大的年轻人,样子也过得去,他们说,朋友就是这样结交的,但我没有兴致,心中只有一宗事一个人,除此之外,万念俱灰。

    我目光仍在那本小说上。

    大个子把我手中的书本按下“不如聊聊天。”

    身边的约翰开口了:“小姐不睬你就是不睬你,还不滚开!”他的声音如闷雷。

    我仍然没有抬头。

    “喂,关你什么事?”大个子不服气。

    “我跟她一起,你说关不关我事。”

    约翰霍地站起来,与大个子试比高。

    大个子说:“信不信我揍你。”

    约翰冷笑“我把你甩出飞机。”

    对白越来越滑稽,像卡通一样。

    侍应生闻声前来排解。

    我放下手中的红楼梦,对大个子说:“你,走开!”又对约翰说:“你,坐下。”

    大块头讪讪地让路,碰了不大不小的钉子。

    约翰面孔涨得通红,连脖子也如是,像喝醉酒似的,看上去有点可怕。

    “何必呢,大家都是学生。”

    约翰悻悻地说:“将来不知要应付多少这种人。”

    我把书遮住面孔,假寐,不去睬他。

    没想到他发起疯来这么疯。

    在等候行李时,看见大块头,约翰还要扑过去理论,那大个子怪叫起来。

    我用全力拉住约翰“再这样就不睬你,你以为你是谁!”

    这句话深深刺伤他的心,他静止下来。

    接着几天忙着布置公寓,两人的手尽管忙,嘴巴却紧闭。

    没有约翰还真不行,他什么都会做,我只会弄红茶咖啡与鲔鱼三文治。

    暗于琛选对了人。

    唉,傅于琛几时错过呢?

    比起同年龄的人,他都遥遥领先,何况是应付两个少年。

    曾约翰强烈的自尊心发挥淋漓尽致,一直扮哑巴。

    “我得罪你?”

    “不,自己心情不好。”

    “现在知道我带的是什么了吧。”

    “把卧室布置得像家一模一样,把那边一切都抬过来了。”

    “是。”

    非这样不能入睡。

    约翰又渐渐热回来,恢复言笑。

    我古怪?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我哄他“过来看我母亲的肖像。”

    “令尊呢?”

    “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照片也没有?”

    “一无所有,一片空白。”

    “那也好。”

    我啼笑皆非“什么叫做也好,你这个人。”

    他伏在桌子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完全知道父母的为人,然而也如隔着一幢墙,岂非更糟。”

    这话也只有我才听得懂,我知道他家庭生活不愉快。

    我对父亲其实有些依稀的回忆,从前也紧紧地抓着,后来觉得弃不足惜,渐渐淡忘。

    记住来干什么呢?他刻意要把我丢弃,就当没有这件事好了。

    “或许,将来,你与他们会有了解。”

    约翰笑了“来,说些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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