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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理走后,杜洛瓦在法兰西生活报编辑部的担子也就更重了。他现在不仅负责社会新闻栏,而且常要撰写一些重要文章。文章发表之前,总要署上自己的名字,因为老板要求每人必须文责自负。这期间,虽然他同外界有过几次争论,但都被他巧妙地应付过去了。由于他同政治家的接触日趋频繁,他也渐渐成了一个目光敏锐、作风干练的政治编辑。

    然而杜洛瓦在其前进道路上,如今仍有一块心病。这就是一张名叫笔杆报的小报有意同他过不去,天天对他口诛笔伐,矛头直指他这个法兰西生活报社会新闻栏负责人。用小报一位匿名编辑的话说,他们要打的,就是他这个天天替瓦尔特先生制造耸人听闻消息的祸首。因此每天都有一些指桑骂槐、尖酸刻薄的文章出现在小报上,对杜洛瓦大加挞伐。

    对此,雅克里瓦尔一天向杜洛瓦说道:“你可真是沉得住气。”

    杜洛瓦有气无力地答道:“有什么办法?他又没有指名道姓地攻击我。”

    然而一天下午,当杜洛瓦走进他那间办公室时,布瓦勒纳递给他一份当天的笔杆报,说道:“瞧,今天又有一篇骂你的文章。”

    “是吗?为的是什么?”

    “什么也不为,仅仅是为了一篇有关一个名叫奥贝尔的女人被风化警察逮捕的报道。”

    杜洛瓦一把接过报纸,见这篇题为杜洛瓦玩世不恭的文章写道:法兰西生活报名闻四方的杜洛瓦先生今日声称,被臭名昭著的风化警察逮捕的奥贝尔女士——有关详情,本报已在前几天作了报道——纯属子虚乌有,现实生活中并无此人。然而实际情况是,此人就住在蒙马特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警察局对瓦尔特银行的经营活动,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该行雇员为何也如此卖力地庇护警察局,个中道理不言自明,我们对此自然非常清楚。至于本文提到的杜洛瓦先生,这位外勤记者的所有报道是皆以“瓦尔特的利益”为出发点的,如头天说某某人命归黄泉,第二天便遭辟谣;或是煞有介事地宣称,某某地方战事如何激烈,实际上当地战场却是一片平静;再或是郑重其事地抛出某某国王的重要谈话,事实上这位国王却是什么也没有讲。因此,他不妨还是报道这些耸人听闻、只有他洞悉内情的消息为好,甚至报道一些晚会上传出的交际花风流韵事,或宣传一下能给我们这些同行中某些人带来巨大收益的某类产品性能如何优良,也未始不可。

    读罢此文,杜洛瓦气得目瞪口呆,不过心里却很清楚,文中有些话对他十分不利。

    呆在一旁的布瓦勒纳这时问道:“这条消息是谁向你提供的?”

    杜洛瓦搜尽枯肠,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想突然间心头一亮:“啊!想起来了,是圣波坦提供的。”

    他把笔杆报的文章又读了一遍,看到文章指责他被人收买,不禁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嚷道:“什么?竟然说我是因为得了好处,才”

    布瓦勒纳打断了他:“是呀,这件事是够你头疼的。老板对这类事情一向十分重视。这在我们这个栏目已是司空见惯的了”

    恰在这时,圣波坦走了进来。杜洛瓦立即迎了上去:“笔杆报今天的文章,你看了没有?”

    “看了,我刚从奥贝尔家来。这个女人还确实有,不过她并未被捕,有关报道毫无根据。”

    杜洛瓦于是跑去面见老板。老板脸色阴沉,目光中带有狐疑的神色。听完事情的前后经过,他对杜洛瓦说道:“你马上去一趟这个女人家,然后对有关事实予以澄清,务使人家不要再抓着你不放。以后行事,应尤须谨慎。发生这种事,不论对报馆还是对你我,都很烦人。一家报馆,应像恺撒的妻子一样,不能让人有一句话说。”

    杜洛瓦让圣波坦为他带路,随即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一边向车夫喊道:“蒙马特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

    车子停在一幢大楼前。嗣后,他们一连爬了六层楼梯。前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粗羊毛上衣的老女人。见圣波坦出现在门边,她立即问道:“您又有什么事要找我?”

    圣波坦回道:“这位先生是警官,他想了解一下有关于您的那件事情。”

    老女人于是把他们让进屋内,一面说道:“您走后又来了两个人,说他们是一家报馆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家。”

    说着,她转向杜洛瓦:“这么说,先生您想了解一点情况吗?”

    “是的,请说一说,风化警察是否逮捕了您?”

    老女人举起双臂,神情激动地说道:“这是从何说起?啊,先生,这可是绝对没有的事。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附近一家卖肉的平时态度挺好,只是常常缺斤少两。我已数次发现,但什么也没有说。那天,我女儿女婿要来,便去让他给我称两斤排骨。没有想到,他给我称的尽是些零碎玩意儿。话说回来,虽然零碎,倒还是排骨,但不是我要的那种。说实在的,他给我的那些,只能做杂烩,而我要的是排骨,不是卖剩下的零碎。所以我没有要,他张口骂我老耗子,我也就骂他老骗子。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双方也就大吵了起来,铺子前面围了一百多人,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后来来了一名警察,要我们到局子里去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就去了,但没过多久便把我们赶了出来。自那以后,我总在别的铺子买肉,甚至不再从他门前经过,以免又吵起来。”

    见老女人停了下来,杜洛瓦问道;

    “就是这些吗?”

    “是的,先生,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老女人答道。说着,她递给杜洛瓦一杯黑茶藨子酒,杜洛瓦没有喝。她要杜洛瓦在写报告时,不要忘了把肉铺老板的份量不足写进去。

    回到报馆后,杜洛瓦写了一篇短文,驳斥对方。

    笔杆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蹩脚文人,从身上拔下一根毛1,洋洋洒洒,就其声称而遭我否定的一老妇人被风化警察逮捕一事,对我大兴问罪之师。这位名叫奥贝尔的老妇人,我已亲眼见到。她至少已有六十来岁。据她向我详细所谈,她那天是因买排骨而与肉铺老板发生了争吵,后去警察局对此情况作了一番说明。

    <font style="font-size: 9pt">1笔杆报,原文为plume,意即羽毛。在当时的欧洲,书写用的笔仍以鹅毛管削成。此处是将对方比作又蠢又笨的鹅。</font>

    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至于笔杆报这位先生的其他恶意中伤,恕我只能嗤之以鼻,就不一一驳斥了。况且对于这种又不署名的攻击文章,也无须作答。

    乔治杜洛瓦

    雅克里瓦尔此时也来了。他和瓦尔特都觉得这样写也就可以了。因此当下决定,这篇短文当天就发排,登在社会新闻栏后面。

    这一天,杜洛瓦很早就回到住处,心中有点焦灼不安。对方见了后,会怎样回答呢?此人会是谁呢?为何对他如此不讲情面?鉴于记者的脾气都相当暴躁,搞得不好,这种事会越闹越大,他因此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报纸拿来后,他把这篇短文又读了一遍,心中感到这印成文字的东西比刊印之前要更加咄咄逼人。他觉得,有些措词本来还可再和缓一点。

    整个白天,他都心神不定,夜里依然没有睡好。因此天一亮便爬起来去买会有答复的当天竿杆报。

    天气又忽然冷了起来。大街上,凛冽的寒风侵入肌骨。两边污水沟里的水,边流边冻,沿着人行道结成两条长长的冰带。

    报纸尚未送到报亭,杜洛瓦不由地想起他的处女作非洲服役散记发表时,他那天出来买报的情景。他的手脚此时已经冻僵,特别是手指尖,冻得生疼。他于是围着镶有玻璃门的报亭跑了起来,借以御寒。报亭里,老板娘以一袭羊斗篷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正伏在脚炉旁取暖。从小窗口望进去,只能见到她那冻得红红的鼻子和两颊。

    送报人终于来到报亭前,将一捆报纸从窗口塞了进去。接着,老板娘递给杜洛瓦一份打开的笔杆报。

    杜洛瓦先匆匆扫了一眼,看报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但未能找到。他正要舒口气,突然发现在两个破折号之间,有这样一段文字:法兰西生活报的杜洛瓦先生发表了一篇辟谣声

    明。声明试图纠正我们的报道,但采用的伎俩却是撒谎。

    因为他承认,确实有个女人叫奥贝尔,也确实有个警察把她带到了警察局。这样,如果在“警察”两字前面加上“风化”一词,也就同我们原先的报道完全一样了。

    可见,有些记者的为人处世,同他们的才能一样糟

    糕。

    顺便说一句,我名叫路易朗格勒蒙。

    杜洛瓦的心顿时怦怦直跳。他恍恍惚惚赶回家中漱洗,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对方污辱了他,而且言辞是如此狠毒,他已无任何犹豫可言。究竟为了什么呢?什么也不为。不过是为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

    他很快穿好衣服,赶到瓦尔特家中,虽然此时还才是早上八点。

    瓦尔特已经起床,正在看笔杆报,见杜洛瓦进来,他神色庄重地问道;

    “怎么样,你不会后退吧?”

    杜洛瓦一声未吭,这位报馆经理又说道:“你马上去找里瓦尔,让他出面替你安排。”

    杜洛瓦嘟嘟嚷嚷地嘀咕了两句,随即去找里瓦尔。这位专栏编辑还在蒙头大睡。听到铃声,一骨碌爬了起来。他看完那篇短文后说道:“他妈的,现在也只有这条路了。另外一位证人你想找谁?”

    “我也不知道。”

    “你觉得布瓦勒纳怎样?”

    “行,就是他。”

    “你的剑术好吗?”

    “根本不行。”

    “真糟糕,枪法呢?”

    “以前打过。”

    “那好,你得抓紧练练,其他一切由我操办。现在请稍等片刻。”

    里瓦尔于是走进洗脸间,过了一会儿便走了出来,不但脸已洗过,胡子也刮了,而且穿得整整齐齐。

    “跟我来,”他向杜洛瓦说。

    他住在一家旅馆的底层。下面是一间很大的地下室,临街的窗口已全部堵死,改成一处供练习击剑和射击的场所。他把杜洛瓦带了下去。

    地下室分前后两部分。墙上挂着一排煤气灯,直达后半部最里边的墙角,那里立着一个涂了红蓝两色的铁制模拟人靶子。里瓦尔将煤气灯一一点着后,在一张桌子上放了两把从后面上子弹的新式手枪,接着开始喊口令,声音清脆而又响亮,好像就在决斗现场。

    “各就各位!预备一、二、三、放!”

    魂不守舍的杜洛瓦只得依令而行,不断地举行胳臂,瞄准靶子射击。由于少年时代常用父亲的老式马枪在院子里打鸟,他数次击中模拟人靶的肚子。雅克里瓦尔十分满意:“好很好很好你看来会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他要走了,行前又向杜洛瓦叮嘱道:“你就这样一直练到中午。这儿有的是子弹,就是全部打完也没关系。我中午来接你去吃饭,并告诉你新的情况。”

    说完,他走了出去。

    地下室现在只剩下杜洛瓦一人了,他又打了几枪,也就再也没有劲了。他坐了下来,心里开始翻腾。

    不管怎样,这事闹成现在这样,实在拙劣透顶!再说它又能说明什么?一个恶棍经过一场决斗,身上的邪气难道就会少些?一个正派人因受到恶棍的污辱而以此种方式去同他拼命,又能得到什么?可见人的思想是多么地可怜,考虑问题是多么他庸俗,道德观念是多么地低下!这些话还是诺贝尔德瓦伦前不久对他说的,心情阴郁的他此刻不由地想了起来。

    杜洛瓦不觉大声喊道:“妈的,他的话真是对极了!”

    他忽然觉得口渴。听到身后有滴水声,他回头看了看,见那里有个淋浴装置,便走去对着喷头喝了两口。此后,他又陷入了沉思。地下室气氛阴森,同坟墓无异。地面上,不时有车辆走过发出的沉闷声,听来像是远方传来的隆隆雷鸣。现在会是几点钟了?这里时间过得简直同除了送饭狱卒的到来能给人一点时间概念,别无其他任何时间标志的监狱一样。杜洛瓦等了很久很久。

    随着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里瓦尔终于出现在门边,他身后跟着布瓦勒纳。一见杜洛瓦,他便向他喊道:“问题已经解决!”

    杜洛瓦以为定是对方写了封道歉信,从而把事情了结了。

    他高兴得心都要跳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啊!谢谢!”

    不想里瓦尔接着说道:“这个朗格勒蒙,办事倒还痛快。我们提出的条件,他全部接受。双方距离为二十五步,听到口令后才举起枪来各射一发子弹,而不是先举起枪,听到口令后由上往下移动。这样打要准得多。来,布瓦勒纳,你来看看我刚才的意思。”

    说着,他拿起枪来,一连射了几发,把由下往上举枪如何更能使胳臂保持平稳,做了一番示范。然后说道:“现在十二点都过了,咱们去吃饭吧。”

    他们于是进了隔壁一家餐馆。杜洛瓦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吃饭,以免露出内心的恐惧。吃完饭,他同布瓦勒纳一起回到报馆,虽然心不在焉,但仍机械地做些日常工作。大家都觉得他很勇敢。

    过了一些时候,雅克里瓦尔回来同他谈了谈,约定第二天早上七点,两位证人将乘一辆带篷的马车去他家接他,然后去决斗的地方——韦济内林苑。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转眼之间已一切准备就绪,谁也没有来听听他本人的意见,看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总之他并未表示认可,一句话也没有说,而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因此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怎么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出于关心,布瓦勒纳整个下午一直没有离开他,并同他一起吃了晚饭。杜洛瓦于九点左右回到自己的住处。

    现在身边既已没有任何人,他迈开大步,急切地在房内来回踱了好几分钟。心里乱糟糟的,他的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脑海中所充斥的,只有一件事:明天决斗。除此之外,便是茫开头绪的焦虑,一颗慌乱不已的心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他曾当过兵,枪也开过,但那时候,枪口是对着阿拉伯人,很有点像是在狩猎场打野猪一样,对自己不会造成多大危险。

    不管怎样,这一次,他是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了,该怎样表现也已怎样表现了。不久之后,人们将会谈到这一点,对他表示赞同和称赞。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像是受到了巨大震动,不禁大声喊了起来:“这家伙怎么如此不通人性?”

    他坐了下来,开始认真思索。对手的一张名片,里瓦尔已交给他,让他记住上面的地址。他刚才回来后将此名片扔到了小桌上,现在,他又拿过来看了看。一天之中,他的目光停在这小纸片上,已不下二十次了。名字上只印了两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马特街一七六号。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觉得,这组合在一起的字母,似乎十分神秘,个个充满令人不安的含义,因而对着它端详了好久。“路易朗格勒蒙”此人究竟是谁?今年多大年纪?身高如何?长相怎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完全因为心中的一时不快,只是为了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这种区区小事,而毫无道理地突然来把你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这怎叫人不气愤难平?

    “这是一个多么没有人性的家伙!”杜洛瓦又大声骂了一句。他眼睛盯着那张名片,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决斗,一股怒火不禁油然升起。除了憎恨,愤怒中还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这件事实在太为荒唐!他倏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对着名片上的名字狠狠戳了下去,好像在将一把匕首刺进对方的胸膛。

    这么说,他是真的要去决斗了,而且用的是手枪?他怎么没有想到用剑呢?如果用剑,充其量不过是手上或胳臂上受点伤,而用枪,那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不管怎样,这个时候,我可不能装熊,”他自言自语道。

    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他一阵战栗,向四周看了看,觉得自己这样紧张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宽衣就寝。

    躺到床上后,他吹灭灯,合上了眼。

    房内很冷,虽然盖着一层薄被,他却觉得很热,怎么也不能入睡。他辗转反侧,平躺了一会儿又侧向左边,稍待片刻又侧向右边。

    他感到还是很渴,于是又爬起来喝水。

    “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有点不安起来。

    房内只要出现一点响动,他的心就怦怦直跳。连模仿杜鹃叫声的挂钟,每次在报时之前发条所发出的嘎吱声,也会把他吓得一哆嗦。他感到胸中憋闷,必须长长地舒口气,方可稍觉好些。他这是怎么啦?

    “难道我害怕了?”他问自己,俨然一副哲学家刨根问底的样子。

    哪儿会呢?既然他已豁出去了,既然他主意已定,决心前往决斗场,显出一副男子汉的气概,他怎么会在这时候害怕起来呢?不过话虽如此,一个人在此情况下会不会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呢?这样一想,他又紧张起来,心中不禁因此疑虑而感到焦虑不安和深深的畏惧。是啊,要是他虽有坚强的意志,但仍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强大无比、左右一切、无以抗拒的力量控制着,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当然,他会去决斗场的,因为他主意已定。可是一旦临阵发抖,吓得晕倒过去,他的地位、名誉和前程也就全完了。

    他突然产生一种欲望,想爬起来去照照镜子,于是把蜡烛重新点燃。当他看到光洁的玻璃镜显现出自己的面庞时,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觉得自己从来不是这副模样。因为他的两眼好像忽然大了许多,而且面色苍白,简直白得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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