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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悲怆。

    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大口,蚂蚁回头看看身后的房子说:“打蛇要打七寸,铺上的嫩苔苔就是他们的七寸。”

    六

    我在一片荆棘中行走,四面是望不到边的火棘树,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还有锐利的尖刺。我总是避不开它们,每往前一步,我都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尖刺刺破我身体的声音,声响夸张得让我恶心,然后,一股股的温热在身上缓慢地爬行,用手一摸,黏糊糊的,流血了。鲜血是触目的黑色,源源不竭地从那些刺破的小孔里飙出来,我试图用手按住那些小孔,刚按上去,黑色飙得更欢了。我抬起头,太阳是古怪的青色,阳光黏稠地在湿嗒嗒的云朵上蠕动,我慌慌张张地想走得快一些,可步子就是迈不大。就这样,我绝望地在荆棘丛中爬行,身后拖出一道黑暗的印记。爬了好久,我累了,爬不动了,我想我怕是要死了,我不想死在这片让人憎恶的火棘丛中,我想找一个干净一些,让身体宽松一些的地头死去,我不想让自己死后灵魂也被丢在这里动弹不得,于是我努力站起来,想找一个宽阔一些的地方让自己死去。一望无际的火棘丛向遥远的天边延伸,铺满了让人绝望的色彩。我把头转向左边,忽然,我看见了一个圆,火棘树围成的一个圆,像一张快乐大笑着的嘴,我欣喜若狂,高声尖叫,然后向着那个圆爬去。

    圆,规则的圆,更是绝望的圆。

    在没有接近这个圆的真相时,我幻想过它是一片碧绿的草地,或者是一汪清澈的湖水,甚至是一方怪石嶙峋的洼地。但是,当我把脑袋从火棘丛中艰难地伸出来后,我看见了一个圆形的黑洞。黑洞很深,我往里扔了一块石头,石头叮叮咚咚的响了好久。黑洞的边上有一网一网的藤蔓,它们暧昧地缠绕在一起,茂盛地显摆着它们的生命力。洞边还有松树,悬吊在悬崖上,裸露着干瘦的根部,像一个个褪掉裤头的垂暮老人。我努力伸长脑袋,向下望了望,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一个寒噤,连呼出的气息也变成了一团白雾。

    我心如死灰,躺在洞口边,几根火棘树的尖刺还插在我身体里,黑色的脓血还在欢快地流淌。我感觉我的生命正被一点一点地抽离,死亡像一张网,缠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想逃离这种对死亡的等待,越快越好。

    我一翻身,身体就开始急速下坠,先是砸在一网藤蔓上,藤蔓裹挟着我的身体,继续快速下落,开始还能看见光,慢慢地,圆形的光亮变成了一个点,很快,亮点也消失了,我开始在一团漆黑中坠落。这个过程漫长得让人窒息,仿佛一分钟,又仿佛一个小时,一天,一年,甚至更长。

    睁开眼,我看见了蚂蚁的脸,他的脸有斑驳的光圈,特别不真实。

    “就说你狗日的死不了嘛!”他的嘴拉成一条直线,横跨过整张脸。他走过去拉开门,阳光淌满了一屋,蚂蚁说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我还没说话,他接着说:“去不去你自己决定,舍得钱我就送你去。”说完他看着我,嘴变成了一条上扬的弧线,仿佛看出了我一定要去医院似的。

    想了想,我摇了摇头。

    蚂蚁说:“我小时候得了一次怪病,抽,不停地抽,抽得嘴都歪了。我妈要带我去镇上医院,我爸不肯,最后实在抽得不行了,我妈用条毯子裹起我就准备出门,可门就是拉不开,后来才知道,是我爸从外面给锁上了。”蚂蚁点了一支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拿手掌在额头上蹭了蹭,他接着说:“后来我抽脱了气,我妈以为我死了,抱着我放声痛哭,我爸这时候打开门进了屋,说给我扔了吧!我妈就抓着我爸的头发使劲扯,居然把一绺头发活生生给扯掉了。直到我醒过来,我妈才停止对我爸的扭打,而我爸从头到尾没有还过手。从那时候起,我妈和我爸就开始分床睡觉。”

    我挣扎着靠起来问:“你爸为什么不送你去医院?”

    “那年大旱,我们一家就收了三撮箕谷子。”

    把烟屁股扔进烟灰缸,蚂蚁接着说:“这几年我回过几次家,都是我爸生病,我不是去看他,我是专程回去送他去医院。哪怕一点小病,我都要生拉活扯将他弄到县上最好的医院去,给他吃最好的药,住最好的病房,请最好的医生,拿感冒当癌症治。”笑了笑,蚂蚁又说:“我特别喜欢看我把钱塞进医院收费窗口时他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香烟在烟灰缸里没有燃尽,烟雾缭绕,蚂蚁端起杯子,倾斜,“滋”的一声,像烟火灼伤皮肤的声音。

    “你什么意思?”我问。

    蚂蚁呵呵大笑,把杯子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他说每次送我爸去医院,没等我开口,医生就已经把感冒当成癌症了。

    我脑袋有些犯晕,我想我得把蚂蚁的逻辑捋一捋。想了想还是有些矛盾,我就问他:“要是你病了,会去医院吗?”

    “不去,抽死了都能活过来,我命大哩。”

    穿上外套,蚂蚁说我得走了,一块拆迁地有麻烦,全是他妈的大洋钉,领头几个还气粗得很,可能要干仗。

    我把身子往上撑了撑,说我也去。

    蚂蚁不屑地看了看我,嘴动了动,看样子想骂我,没骂出来,转身向门边走去,留给我一个背影。

    这是属于蚂蚁的背影,一个成年人才有的背影,有些无所适从,临出了门,他还抬了抬右肩,企图将背影调整得更从容一些。要知道,没有一个人认真思考过自己的另一面,仿佛他躲在身后看过自己的背影,看完了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卑微来自身后,每天都在想方设法装扮眼睛能看见的地方,以为脱胎换骨了,谁知道一转身,就原形毕露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这个背影。

    七

    蚂蚁躺在病床上,像一个大粽子,脑袋缠着厚厚的绷带,只露出两个眼睛,可惜都六天了,两个眼睛从来没有睁开过。

    每次冰棍来看蚂蚁,都要手舞足蹈地把他经历的惨烈重复一次。你晓得的,他说,蚂蚁干仗从来不吭声的,眼看绷着了,非干仗不可了,他就上去了。狗日的,手里两根钢管都抡圆了,呼啦啦就撂倒了一片。我们都愣住了,等回过神来,好多乱七八糟的家伙都拍到蚂蚁脑袋上了。我看准了的,最狠的是后脑勺一板砖,都糊成两截了。

    高顺来看过蚂蚁一次,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漂亮的女人,都穿着吊带裙,两个女人一直站在门边,没敢进来。高顺看了蚂蚁一阵,叹口气说可惜了,敢说敢干,说倒下就倒下了。两个女人可能是觉得好像没有想象中的吓人,慢慢挪到床边。高顺弯下腰仔细打量了一番蚂蚁,抬起头对两个女人说:“看见了吗,这就是传说中的植物人,理论上讲他是活着的,对不起,从属性来讲,我觉得应该称‘它’更合适,植物嘛!就该有植物的叫法。”两个女人被高顺逗得哈哈大笑,脸也舒展开了。她们笑起来很好看,我又想起了在中华路拐角处见到的那个吊带女孩,我想她笑起来也会是这样好看的。

    开始那几天,我还有些难过,时间久了,本就稀薄的难过就挥发掉了。我每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其他时间都坐在蚂蚁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看腻了,我就抬头看输液管,看着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通过细长的管子,注入蚂蚁的身体。有时候我嫌它走得慢了,就偷偷开大些,反正床上的人也不会觉得疼的。除了调输液管,我还伸手到被窝里掐蚂蚁的胳膊,狠狠地掐,掐着掐着我就笑了,我想要是蚂蚁还醒着的话,我要这样掐他,他能把我给活吃了。可他现在吃不了我了,因为他连嘴都张不开了的,给他喂一些流食时都得把嘴给掰开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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