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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花猫突然从屋里跑出,它目中无人地攀到了树干上,接着噌噌爬到高处。好一阵无声无息。小鹿过来,往上望了望说:"小脸探出来了;还笑呢!"

    从岳父家回来,梅子的心情很好。她咕咕哝哝:"你知道我爸多么喜欢你吗?他想你,只是不说"这显然是不实之词。她故意说父亲而不说母亲——岳母才真是爱护和关心我。我宁可相信梅子所有良好的品性都是从母亲那儿继承的。

    "现在城里变化很大,到处都跟你走时不一样了。你们杂志社现在好热闹,成立了好几个公司。柳主编对爸爸说:如果他不走就好了年轻人冲动起来没办法。不过他随时回来我们都欢迎。柳主编真是这样说的"

    我打断她的话:"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宽容?她是对你爸好——她对老干部个个都好。"

    梅子立刻不语了。

    我们在这个话题上真没有好谈的。她又开始说小鹿的体校、体工队——"他上次参加比赛得了个亚军,市里奖给他三千元。如果是冠军能奖一万元。还是这么小的比赛"

    我说:"一切都指望小鹿了。以后他挣多了钱,我要借钱在园子里打一眼机井。现在水源不足"

    梅子叹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门前就响起引擎声,梅子马上说一句:"柳主编来了!"

    果然,进来的人正是柳萌。她有些夸张地皱起眉头看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声:"呀!"

    梅子去为客人端茶和水果,一边忙一边咕咕哝哝说客气话,偶尔还招呼我一声。梅子真有趣。

    我问候了前领导,并握了手。她的手比以前更柔软,也更有力。这双手在这个时代会不失时机地抓住任何想抓住的东西。她说:"你倒没显得老气。"

    "你更是这样。你越活越年轻,就像恋爱中的女人一样,显得容光焕发"

    我的玩笑有点过了。梅子的眼睛扫过来一下。

    柳萌笑得很厉害,用手指点触我的前额。她以前经常这样。"大家都想你呀,都说你回来多好。喏,这是最近两期刊物——改革版面以后的。吓你一跳吧?群众评价很高,个别人,当然了,不管他"

    我绝想不到这就是以前服务过的那份综合杂志。它比我离开时走得更远了。封面庸俗而无耻,封二封三除了广告画就是道德败坏的女人照片;内文是一些奇闻怪见录、"企业家"事迹、征婚细目和气功介绍。黑白图片与文字占同样篇幅,有时气功师和女人、领导讲话照片占去半页或一整页,偶尔还占两页我把它们堆到一边。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有时也不完全赞同。不过刊物要生存,就要顺应时代潮流。现在刊物本身发行可以赚钱,彻底扭转了局面"

    柳萌颇为得意,说话时嘴唇微微收束。

    "那为什么还要再办那么多公司?看来这回要全力捞钱了,而不是为了把刊物办好——只要赚钱就行"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梅子怔怔地望我们。

    柳萌咽了一下。后来她笑了:"知识分子当然不会喜欢它,我说过,我也一样。不过群众喜欢——发行量就是这个说明;群众喜欢,我们又算什么?"

    我觉得一股血直冲到了脑门。

    柳萌继续说下去:"想一想,我们自己又算什么?我们的工作为了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给群众提供喜闻乐见的精神食粮?一想到这里,那点担心也就没有了"

    我极力想忍住,但还是问了一句:"你说的群众指哪些人?谁代表他们?"

    "就是大多数人呗"

    我根本就不想听她的回答。而是直接告诉她:"你说的群众喜欢的东西多了。如果你们不拒绝,他们想看想要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你们有勇气——满足他们吗?"

    柳萌脸色有点变:"他们还想怎么?"

    "怎么都行,你们琢磨去吧就怕你们没有勇气"

    柳萌站起来,往梅子身边靠了一步,说:"你听他怎么说我们"

    梅子附和着柳萌批评我:"瞧你说的!瞧你说的"

    柳萌好长时间没有吱声,明显地不高兴了。梅子想说些愉快的话题,可对方就是不搭腔。后来柳萌又勉强呆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梅子难过极了:"你看,柳阿姨好心好意来看望你,她关心你,她为你好"

    我心里很烦。我告诉梅子:"算了,别说了。你把她看得太好了。她才不像你想的那样好。她还有脸说群众,她知道什么才是群众?她该到这座城市的小巷子里走走,看看那些一家三代挤在一间小屋里的市民和工人!她还该到山区、到那个平原看看,看看那些穷得连一件木头家具都没有的农民!去看看那些被抢劫的百姓、被杀死被糟蹋的女中学生、农民的女儿现在这些恶性事故多得数不胜数,天黑了人不敢出门这些人才叫群众!他们手无寸铁!她是一个刊物的主编,她干了什么?她不过是用这个刊物给恶棍打气,把他们的邪劲儿煽足!她简直和那些恶棍是一伙儿!"

    "快别说了,你太冲动"

    "你看看她的刊物吧,她为群众做了什么好事?没有!

    她的刊物大肆赞扬的人中,明明就有我们大家都熟知的流氓恶棍——就为了几个钱。世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儿吗?"

    汗水顺着我的两颊流下来。

    梅子说:"她说以前也有人提过这样的意见,她说刊物是正常经营,是在法律范围内"

    "法律也是他们解释的法律,好多人屋里连一件像样的木制家具都没有,怎么会有法律?听她唬人"

    "她对爸爸说将来请你去最好的一个公司干经理,工薪也高"

    我打断她:"我才不会去挣她的黑心钱。我现在的葡萄园赚不了太多的钱,可它干干净净。"

    梅子流出了眼泪:"柳主编是看在父亲面上才关心你的,父亲知道了该怎么说呀?"

    梅子好长时间都在抹眼泪。她说大概柳萌再也不会原谅我们了,她甚至不会再到父亲那儿——"你心里完全可以那样想,怎么能面对面顶撞?你太缺乏修养了,我真为你担心"

    看着梅子难过的样子,我有点心软了。我告诉她当时实在不能忍受——那一刻我想得很多,想到了山区和平原上的人,还有鼓额最近受的伤害、死去的那些人我稍稍说了一点,她立刻不吭气了。"不要担心,我们不需要她来原谅我们,相反我们倒要永远与她有个界限。她做的那一切细究起来是非常丑恶的你说我修养太差,我承认,不过我现在担心的是修养太好的人越来越多,敢于说句真话的人倒越来越少。我最好还是别要这种修养吧"

    我们一直谈到夜色降临,都很激动。梅子并不认为我全错了,但对我采取的方式仍旧难以接受。她咕哝着:"我好担心——担心这一辈子我们怎么过啊?没人像你这样,我心里明白""不,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很多;还有比我坚定和勇敢十倍的,很多很多。你不必担心。我明白你担心什么

    我对你说过的往事——我们家的往事太多了。我说过,我们这一家人有很多失误和缺点;可是他们的不幸都是为了坚持做一个好人、为了自己的信仰才造成的。我常常叮嘱自己:你不过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后来人,就看能不能守住了。折腾到了你这一代,可不能再做另一种人。我们家遭难的人已经那么多了,他们为心里那块热辣辣的东西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我这个后来人可千万别溜掉,我得挺住。我其实一生下来就得接上去。这是我一点一点弄明白的,越来越明白了。梅子,看在我们这一家的面上,原谅我因这样对你造成的伤害、给你的不愉快吧;请你相信我们家流血流泪都是为了穷人,为了要做个好人——有信仰的人才算真正的好人啊!请你相信我们家是无私的,我们至死都相信应该有正义——它应该是存在的我如果今天稍稍一松弛就变成了另一种人,那么对于我们这一家人来说,就是前功尽弃了。我绝不敢也绝不能冒这样的风险,这太可怕了,这种背叛太大太大了我就是这么前前后后想过了,我真的不能后退了"

    梅子在我急促的语气中一声不吭。她完全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她拥住我,用力吻我。她的泪水把我的脸都打湿了。

    我多么需要她啊,我们是不能分开的。

    多久了,我们没有这样深入地交谈。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迁就、没有勇气、缺乏决绝一念。可她善良、明晰,能够辨别和判断。只要冷静下来,她极少把是非搞错。这并不容易啊,在如今这样一个引诱和混淆的时刻,她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我在夜色中想看到她黑亮的眸子。我看到了。我说:"你还像十几年前一样"

    最后令我失望的还是岳父。他让小鹿来喊我,急匆匆的。

    我知道柳萌已经详细对他汇报了。关于柳萌的任何争执都没有多少意义,但为了梅子,我还是去了。

    岳父竟然劈头问我:"你说他们杂志社靠卖淫赚钱——有这话吗?"

    "没有。"

    "这个同志从来不说谎!"

    我笑了:"她的特长恰恰是说谎。我们在一起工作了那么久,了解她。"

    "她喜欢打扮,也有些娇气,这我清楚;但她不会撒谎。"

    "事实证明她会。你问梅子吧,她自始至终都在场。"

    他转向女儿。梅子立刻站在我一边:

    "是的,他根本就没那样说过!"

    岳父长长吐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不管怎么,对人要宽容,要善于团结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她对我们一直很好,你这样对她说话,没有考虑后果吗?你照顾到大局了吗?"

    "你们是有友谊的。你们还是你们。"

    岳父有些不自在,活动着:"这不可能不受影响。她会想上一次她还带给你妈一包人参糖。同志嘛"

    我忍不住插一句:"她不该把刊物搞得黄色下流,她做得太过了!"

    岳母一直在旁边听,这时说一句:"柳萌这个人太疯了!

    她家老于也真放心"

    "老于"就是柳萌的男人。我和梅子都笑了。

    岳父看一眼老伴:"胡扯什么!"

    最后他非坚持让我去看看柳萌不可——"也不一定是去承认错误,不过是表示个歉意;人在气头上嘛,说话难免出格。"岳母也赞成男人的话,催促我:"去吧,去一趟吧;你不知道,柳萌找到你爸都哭了。她也不容易。她面子上过不去"

    回来后,我问梅子:"我去吗?"梅子说:"去吧,我和你一起。"

    我心里明白:我不会去的

    这是一座焦干的、让人无法有片刻安宁的城市。我们的小窝本来很偏远,可是如今已经被彻夜不息的喧嚷吵闹包围。

    离我们不足三十米的人行道旁竟然有两三处卡拉ok厅、一家咖啡馆、两家服装店和一家舞厅。它们一律安装了大功率喇叭,而且午夜两点仍在啊啊大唱。那尖利利的、狼嚎般的、哭泣一样的、跑音走调的各种喊唱和哄闹让人完全陷于绝境。无论怎样把窗门关闭,各种声音还是钻挤进来。

    我问梅子:"很长时间一直是这样吗?"

    她说是的,"以前有人出面找过有关部门,可后来见没用,只得忍着。"

    梅子也常常吃安眠药。她习惯于这样的生活,说大家都吃安眠药,听说也没有什么副作用。

    我不得不加大安眠药的剂量,不然就别想安睡。不仅是这些音响设备,还有各种车辆的高音喇叭、半夜里的窜跑追逐打斗——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伙打架的人,围起上百人观望。有一次打斗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在人行道上留下一摊摊鲜血:那天有一群穿铁钉衣的家伙窜来窜去,个个都骑了一辆大摩托。事后有人说:两伙人在酒馆里干起来了,都有来头;结果各自都用无线电话召唤人手

    这儿哪他个居民区。

    这儿正以空前的速度恶化。午夜,躺在窄窄的床上,听着一片交织的嘈杂,犹如置身恶涛汹涌之中,小床就是一只单薄的小船,顷刻间会被劈个粉碎我夜间刚刚吞下大剂量安眠药,问梅子:"就这样捱吗?"她眨巴着眼,"惯了会好一些。你别想它,越想越烦。你别想,这样一点点就安静下来了。你试试。"

    天哪,条件是"别想它"!

    别想是不可能的,因为各种声音主动送入耳膜。人无可回避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个夜晚。半上午时分有熟人来玩,闲谈中得知,我们以前那些朋友——大多是一起毕业的,已经有好几位患了不治之症这消息使我久久不语。我不敢回忆他们的音容笑貌。真是令人沮丧极了。我感到奇怪的是现在还有那么多兴高采烈、神气足壮的人——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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