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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刚刚从树桩上撅断的一截树枝,断茬上挂着乱蹦乱跳的血丝。白衣人把这只手丢在一个白色的搪瓷桶里,手却不愿离去,又从桶里伸出,青灰色的手指颤颤地扒拉着桶沿。一个少了半截胳膊的人正在大声哭叫:“还给我,把手还给我,那是俺娘给我的呀!”刘响哭了。恐怖使我把脸颊贴在刘响的肩上,但在大桶后边的墙旮旯里,我又看见一堆与肢体分离的手和脚,血淋淋地堆在地上。我浑身发冷,我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我把我的手交叉着夹到胳肢窝里,觉得那里并不安全,又急忙把手藏到背后。我看见一个戴着大口罩的人正向窗口走来,就踢着刘响说:“回家,我要回家!”我看见大口罩上有一双母亲的眼睛,就“哇”地大哭起来。罩在白帽、白大褂下边的母亲使我感到是另一个人,但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快走,不要吓着孩子!”刘响把我抱走时,我挣扎着,向母亲喊叫:“手,你的手?”母亲伸出手说:“怎么啦?我的手怎么啦?”我看见母亲的手还在老地方长着,只是戴上了橡胶手套。我又指着墙角,大哭说:“他们的手死啦!”刘响抱着我离开了窗口,又呆立在操场上,格格地咬着牙巴骨说:“小日本儿,狗娘养的!”

    刘响抱着我走出校门时,一群女子抬着几副担架急急跑来。我恍然望见了照片上的那个女子,她抬着担架的一角,从我身边一闪而过。一双忧郁的杏形的眼睛含满了迷茫和焦灼。还有那颗显眼的黑痣,正随着喘息不已的嘴唇一起一落。

    夜晚,我的手痉挛着,手指像鸡爪一样蜷起来。父亲一拉我的手,我就惊叫着把手缩回来。父亲把我抱到胡同口一家小医院里,医生脸色阴沉,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时,母亲正跟干娘小声嘀咕。干娘说:“那是吓住了!”干娘拿着手电,掂起一把大扫帚,去到胡同口,又把我的花兜兜搭在扫帚上,手电一明一亮地照路,扫帚在路上扒着扫着,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拖长声音叫我的小名:

    斑,斑,咱回家,小日本儿来了我打他,

    大鬼儿、小鬼儿都不怕。

    斑,斑,咱有手,

    敢捡元宝敢打狗,

    小日本儿叫咱牵着走,

    “呼嗵”给他一砖头。

    干娘嘴不使闲地念着小曲儿,一直把扫帚拖进了西屋,才把花兜兜揭下来蒙在我的身上。那一夜,干娘用花兜兜裹着我,把我搂在怀里,用她粗糙、温热的大手揉搓我的小手,半睡半醒地哼哼着“招魂”的小曲儿。我的手在干娘的大手掌里感到了安全,小曲儿撑起了火红的幔帐笼罩着我,生命又回到了我的手上。

    醒来的时候是早晨。我看见干娘的儿子来了。干娘的儿子叫麦穗儿。干娘说,那年夏天,她去地里拾麦穗儿,肚子大了,不能弯腰,她就跪在地里捡麦穗儿。只捡了半篮麦穗儿,肚子疼了,来不及回家,就在地头上生下了这个麦穗儿。我见到麦穗儿时,他已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大黑孩儿,进门就叫:“妈,我来接你回家!”干娘吵他:“你喊叫啥,你想惹他哭是咋着?”麦穗儿就举起一个柳条编的小笼子,在我头顶上一晃一晃地逗我。我听见蝈蝈儿“吱儿吱儿”地在笼子里叫唤,就一跳一跳地追着麦穗儿抓笼子,总是差一点儿够不着笼子。干娘说:“对,你叫他多蹦蹦,多抓两下,人长着手就得敢抓敢拿!”麦穗儿逗得我满院子乱跑,干娘又吵他:“行了,别逗他了,今天我不能听见他哭!”麦穗儿就把小笼子递过来叫我捧着,钻到厨房里舀了一瓢生水,仰着脖子喝了,又抓起大扫帚“唰啦唰啦”地扫院子。父亲正忙着往皮箱、网篮里装东西。母亲捧着隆起的肚子走过来“穗儿,你歇着,都到啥时候了,院子不用扫了。”干娘说:“叫他扫,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母亲说:“穗儿,兵荒马乱的,你还记得你斑弟喜欢蝈蝈儿?”麦穗儿说:“俺家豆棵里有的是。”干娘接话说:“小日本儿再厉害,小蚰子儿照样叫,不是么!”

    中午,干娘在我脖子上围了“围嘴儿”又要喂我吃饭。母亲说:“他自己会吃了,不用管他,你跟麦穗儿好好吃一顿安生饭吧。”干娘说:“叫我再喂他一回。”说着,眼圈儿就红了。父母亲都放下筷子,一声不响地望着干娘。那天吃的是饺子,饺子馅里有麦穗儿带来的荠荠菜。干娘包饺子时,哼着一支好听的儿歌:“荠荠菜,包饺子,小狗小狗咱俩吃。”干娘用筷子夹起饺子喂我,每夹起一个饺子,都要先放在自己嘴边吹了热气,再送到我的嘴里。我吃得很香,不知道干娘为什么扯下头巾擦泪。

    午后,干娘又把我抱到小西屋哄我睡觉。母亲嗔怪说:“快四岁的孩子了,你还要抱他?”干娘说:“你别管,我就是要抱他。”麦穗儿哥悄悄跟过来。干娘却叫他坐在小板凳上,靠着墙角打盹儿,又给我扇着扇子哼歌儿:“小狗小狗睡觉吧,小日本儿来了我打他!”扇子越扇越轻,干娘的声音渐去渐远,额头上“噗”地热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母亲说,干娘把一切能够给我的都给我了,最后给我的是一滴豆粒大的眼泪。

    我醒来时,干娘不见了,麦穗儿也不见了。只有小笼子还挂在窗棂上,孤独的蝈蝈儿正在拉着锯齿叫我。

    次日,我就开始了童年的逃亡。

    离开西小阁时,我哭闹着要干娘,哭哑了嗓子,发高烧昏迷不醒。母亲说,我是找干娘去了。老蔡换了一辆架子车,拉着我和蝈蝈儿。刘响也用“洋车”拉着他的老母亲到乡下避难。我依稀记得,人和车拥挤着出了胡同。刘响的八哥儿笼上套着一个黑布罩子,在车斗上不停地打着滴溜。刘响说,世道乱了,不能叫八哥儿看见听见,免得乱了鸟心、脏了鸟口。八哥儿却在黑罩子里沙声喊叫:“刘响,他妈的警报!”

    七年以后,我们从陕西逃难回来。十一岁的我跟着十五岁的大哥找到了“西小阁”的小院。门楼变小了,房子变小了,树也变小了,一切都使我感到陌生。小院阴沉着脸,已经不认识我。门楼里增添了一盏红灯笼,站着一个浓妆艳抹、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卷的女人。她向我大哥的脸上吐了一个烟圈儿,我和大哥就从烟圈里钻出来,惶惶地折身而逃,拐到老蔡和刘响住过的门洞里,那里也换了主人,再也听不见八哥儿的叫声。

    我和大哥在开封北郊的一个村子里找到了麦穗儿。他已经变成大人,正骑在房脊上给他的草房补窟窿,看见我和大哥,就愣了一下,从房坡上跳下来,说:“是斑、是瑟吧?”他声音变粗了,黢黑的脸上粘着泥浆和麦草,已经看不到生动的表情。大哥把一篮油馍杠子递给麦穗儿。他默默接过去,低下头说:“走,叫俺娘先吃。”他把我和大哥领到村外,在沙土窝里走着,越过一道黄沙岗,来到一个小小的坟包前,把油馍篮放在地下,对坟包说:“娘,斑、瑟来看你了。”我和大哥都失声哭起来。麦穗儿背过身子,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淌着无声的泪水。那天风很大,黄河滩上的黄沙铺天盖地扑过来,拍打着荒凉无助的村庄,小坟包上涌动着细细的沙浪,像干娘脸上的皱纹。我听见了蝈蝈儿在沙棘草里的叫声,是七年前的蝈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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