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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这种人,就得提防。”罗大妈说,仿佛她也受到了威胁。

    “这种人,没准儿逮谁掐谁。”司猗纹说。

    “这种人,你说他怎么不掐他自个儿的”罗大妈说了一句脏话。

    罗大妈的脏话使她们二人同时大笑了起来,她们笑得开怀,眼泪汪汪。罗大妈笑得露出一嘴粉牙床子,司猗纹却捂住了嘴。这共同的笑再次证实了此刻司猗纹站在廊下看煮鸡的必要性,刹那间她还想起罗大妈从来不曾对她有过这么脏的脏话,这么开怀的大笑。这脏话这大笑分明告诉司猗纹,她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了一个空前的新阶段。它还证明了她们之间的融洽,证明了她们之间关系的那种牢不可破性儿。于是司猗纹更加放肆起来,她竟然也在罗大妈跟前指手画脚了。

    “火太急,得微火。”司猗纹说。

    罗大妈按照司猗纹的指示关上了火门。锅里渐渐安静下来。

    片刻,罗大妈又迫不及待地掀开了锅盖。她勇猛地揪住一条鸡腿狠命往下拽,那鸡腿终于从鸡身上断裂下来,滚烫的鸡腿攥在罗大妈手里使她不住地倒手。她先从鸡腿上撕下一条儿肉放在嘴里咝哈着,然后把腿举到司猗纹眼前说:“能吃啦,给你。”

    她以“能吃”做标准,也要司猗纹亲自体会她手里那个“能吃”

    司猗纹显出意外地接过鸡腿,怀着几分高兴,几分惊慌,几分卑微,几分恶心。当她预感到这条腿必将由她做彻底消灭时,她尽量模仿着多数粗人对待鸡腿的那种贪婪,那种野相儿,那种没出息,她张口就咬。她认为现在只有表现一点贪婪一点野相儿一点没出息,才对得起罗大妈亲手送过来的这条腿。粗糙、坚硬的肉丝虽然难以和骨头分离,但她还是用自己那副不算坏的牙齿咬下一部分咀嚼起来,肉丝立刻塞满了每条牙缝。

    罗大妈总会问到鸡的味道的,司猗纹总要做出肯定的回答的,她再次肯定了罗大妈的“会做”再次肯定了由于罗大妈的当机立断才使这群死鸡在她手下变成了美味佳肴。

    罗大妈又高兴地大笑起来,司猗纹眼前又出现了罗大妈那嘴粉红色牙床子。罗大妈笑着又告诉司猗纹,她开膛时还发现了一只鸡肚子里有小鸡蛋儿。她笑得更欢了,如同她亲眼看见了一个女人肚子里刚怀上不成形的胎儿——这个她永远不曾得见的秘密。

    经过了司猗纹的鉴定,罗大妈停住火,掀走压着鸡的石头,绰起一把铁笊篱把鸡一只只地捞入一个大瓦盆,最后给司猗纹也捞了一只。也许她想到了那次司猗纹的赠鱼仪式——人总是要讲些礼尚往来的。罗大妈把鸡盛进一只大花碗,双手递给司猗纹。司猗纹推让片刻就“难为情”地接了过来。

    一只黑沉沉的鸡进了南屋。

    司猗纹把鸡摆上饭桌就赶紧洗手找药。她从竹西桌上找出黄连素吃了两片,又不放心地到处翻找痢特灵或磺胺一类。她宁可用过量的药物来抵消遗在肠胃里的脏鸡肉。

    司猗纹洗过手吃过药,鸡仍然摆在饭桌上。她发现在房间暗处有两双很亮的眼正注视着她和饭桌。是眉眉和小玮。她一时不明白为什么饮食一向受到限制的小玮,此刻对这百年不遇的整鸡也会表示极大的沉默。这沉默里或许还有几分警惕,警惕那鸡也进入她的肠胃。这使得司猗纹站在她们面前自觉就是一个没有进化到家的野人。她本来是要喊她们姐儿俩过来吃鸡的,当她看见她们那不容置疑的抵挡的眼光就不打算喊了。她想,人还是要讲点人道的,对,革命的人道主义。夜深人静时她自己端着鸡先倒进胡同口的垃圾站,又在鸡身上倒了一盆炉灰用脚踩踩。

    第二天司猗纹才把大花碗还给罗大妈。罗大妈再次问到她那鸡的味道,她只略显激动地重复着昨天的一句话:“您还真会做。”她想,这句话作“褒”作“贬”皆可,任你怎么理解。罗大妈从中体会到的还是褒义,心想,可不,虽城祖传的卤煮鸡。

    靠了罗大妈的理解,卤煮鸡传友情,没过多久司猗纹被批准加入街道组织的宣传队了。

    如今的司猗纹出没于街道不仅是读报,她还有更广泛更重要的宣传任务。历史的重任对于人类向来都是因人而异、量体裁衣。

    44

    响勺胡同的宣传队是为了配合前不久兴起的讲用会而成立的。

    讲用会就是活学活用者的现身说法。就像那个早就被证明过的“你不打,他就不倒”的真理一样,这种对于学习的心领神会也有个你不说就没人知道的问题。这种说了之后的使人知道便叫讲用。

    开始,这种讲用使人们兴奋不已,讲用弥补了你“一学就会,一放就忘,一用就错”的不足。你想知道精神到底怎么变物质,你想知道兴无灭资是如何体现在一个具体人身上的,斗“私”批“修”为什么能够成为根治人类一切弊病的灵丹妙药,乃至机器不转为什么还有商品、炒菜如何不煳锅都会通过讲用迎刃而解。

    然而人们终有感到枯燥的时候,你讲我听也不过是我听你讲,你那些切身体验谁来作证?于是面对讲用人们便出现了疲塌,于是便有人想到为什么不弄点热闹来抵御一下这疲塌呢?一种更活的讲用一种对讲用的配合出现了:宣传队。

    响勺胡同的宣传队,在司猗纹参加之前一直有名无实,她们的全部节目只有罗主任带领下的“锣鼓词”和几个中年妇女的小合唱。

    “锣鼓词”是由甲、乙、丙、丁四名妇女在台上一字排开,甲挎一面洗衣盆样大的鼓,乙提锣,丙打镲,丁敲小锣。开篇先是一阵合奏的锣鼓:冬冬锵,冬冬锵,冬锵冬锵冬冬锵,鼓点或快或慢并无严格要求。一阵锣鼓过后便是一人一句的朗诵,甲、乙、丙的句子各为七字,丁用两个字结束,算作一个自然段。以此继续,词句可长可短,可无限制地编下去,也可见好就收。比如:

    甲:最新指示就是好,

    乙:全国人民齐欢笑,

    丙:牛鬼蛇神敢反对,

    丁:打倒!

    “锣鼓词”虽通俗易懂,但总是缺少点必要的吸引力。加之那组小合唱平时排练不多,演出时调门儿永远七高八低。因此每当响勺胡同与兄弟队同台演出,她们的节目总是被排在晚会的最前部,致使她们的节目开始和结束于观众尚未坐稳、尚在七嘴八舌时。这种排列显然是对响勺的轻视,于是人们纷纷要求罗大妈改变响勺的现实。罗大妈也才想到必得有新节目出现才能使现实改变,她想到了司猗纹。

    罗大妈发现司猗纹的表演才能远在卤煮鸡之前。那时达先生不断手提二胡出入于司猗纹的南屋,这不得不引起罗大妈的注意。一杆胡琴进屋必得出声,少时,南屋果真传出了司猗纹的唱和达先生的伴奏声。司猗纹声音委婉,达先生的胡琴托腔优雅,况且那都是当今样板戏中最最时兴的唱段。虽然罗大妈感到这一男一女在屋里一钻半天,有碍响勺的大雅,但仔细听来那唱段内容又无可挑剔,因此只好默认他们的行动仍属革命行动。

    在司猗纹所熟悉的诸唱段中,要数沙家浜最为拿手。她“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如行云流水,有时连罗大妈在廊下也听出了神,伸出一只大脚在地上直打拍子。

    司猗纹和达先生这半是公开、半是隐秘的“革命行动”好像是专门为了和响勺胡同宣传队对着干而出现的,这种对着干终于引起罗大妈的正式注意。因此在宣传队要提高、要扩大的一片呼声中,司猗纹又主动为罗大妈的卤煮鸡捧了场,罗大妈才总算决定接纳司猗纹和达先生为宣传队的正式成员。

    果然,司猗纹捎带着达先生的出现,没有辜负罗大妈的一片热望。他们第一次登台就为响勺争了光,响勺一出台,台下那混乱的场面立刻鸦雀无声。司猗纹浓妆彩衣往台上一站,观众虽感到这位“阿庆媳妇”年已过时,但仍不失一位得体的正宗青衣。当年梅兰芳六十多岁不也还演“金殿装疯”一类的小姑娘么;身体已像水缸般粗的程砚秋也演过尚在中年的“陈三两”一句话——司猗纹“还行”

    司猗纹深知她给响勺带来的荣誉,从此和达先生的来往也更加光明磊落起来。达先生深感荣幸。如果从前他提着胡琴进院自觉还有几分躲闪(有时将胡琴藏在衣襟底下),那么如今他也是名正言顺了。他是响勺名伶司猗纹的琴师达先生,一个正经八百的达先生了。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人们不也称“徐先生”么。于是一位先生进院则须表现出与先前的大不同了:他总要轻轻咳嗽一声。这声咳嗽是他给司猗纹的信号,也是对罗大妈一个小小的示威性举动。举动虽小,一石两鸟。还免却了他站在当院喊人、敲门。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迎接也颇具身份。她既是响勺名伶,他既是名伶的琴师,也就用不着显出格外的致惊导怪。她只需轻开房门,不用多寒暄,免却一切“您哪”“劳驾”“受累”之人间客套“放”达先生进屋。她暗自盼望这时刻最好能让罗大妈看见,这不仅从侧面显出了自己的身份,也是给罗大妈一个小小的示威性举动。举动虽小,一石两鸟。

    达先生成了司猗纹的琴师,事出偶然。原先他们并不认识,也互不了解彼此的才华。当年司猗纹住响勺时,达先生并不住响勺,他搬来响勺是运动前夕的事。响勺似乎是专为他准备下的一场水深火热。当他止不住在小将的脚下号啕时,司猗纹才得知他姓达,过去是住在东城的一个旧职员。至于他为什么在小将脚下号啕,反正事出有因。旧社会过来的人后来达先生在响勺经过了挂牌子、扫厕所、被宣布群众专政、又被宣布解放,之后终于也跃升为革命群众,还光荣地参加了国庆之夜那种严肃的手持擀面杖绕胡同巡逻的活动。能否参加节日之夜的巡逻是你能否被信任的一个最明显的标志,因为那时刻一根最具阶级性的革命武器——擀面杖就要落到你手中。武器掌握在谁手中本是个革命的首要问题,那个曾和达先生为伍一起扫过厕所的德国老太太就一直没有享受过这种荣誉。

    达先生被巡逻队伍接纳时,司猗纹已经有过一年的巡逻史了,恰好他们被编在一组。司猗纹将这巡逻的要点作为经验给达先生做了布置后,便头前引路开始巡逻。这晚月明星稀,司猗纹只觉得精神很好。她不时把自己潜入墙根黑影以示隐蔽,又示意达先生也不要光在路灯下站立。达先生学着司猗纹的样子不时也把自己潜入黑暗,并竭力模仿司猗纹的步态、速度,像新入伍的巡逻兵又像司猗纹身边的一名侍卫。他们沿勺头勺把儿巡逻了两遍,司猗纹才放心地停住脚步倚住胡同底的一块青石。达先生学着司猗纹的样子,和她拉开些距离也倚住了那块青石。司猗纹掏出烟,达先生也掏出烟;司猗纹掏出的是“光荣”达先生掏出的是“恒大”达先生不失时机先掏出火柴划着,又以礼相待地先为司猗纹点着,后来他们就聊起了天。从运动的必要性聊到巡逻的必要性;从巡逻的必要性又聊到他们参加巡逻的必要性;从他们参加巡逻的必要性又聊到各自的身世。涉及身世,司猗纹很少谈自己,她只告诉他,她是响勺的老住户,只此而已。达先生谈起自己却对司猗纹表现了少有的襟怀坦白。谈到自己的历史时,虽然他一再声称他历史上“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污点”——他用大拇指掐住小拇指尖,比了一个麦粒大小的刻度,但在司猗纹跟前他还是为自己那个“小污点”而感叹。他说那也是事出偶然,那全是受了一个朋友的拉拢,使他从一个没沾过政治的银行录事,偏偏在日本人的华北政务委员会当了几个月的庶务。这是他一生的内疚。

    对一个伪政权里的庶务,司猗纹虽然并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污点”但既然达先生自己一再表示内疚,司猗纹对此也只好显露出应有的、适度的冷淡。偏偏他们又谈起了京剧,京剧才给了他们一个沟通感情的机会。原来他们都同时出入过“长安”说不定那次听梅老板的凤还巢时,他就坐在她的身后。有所不同的是散戏后她坐的是父亲的“福特”他乘的是末班“环行”(环行:指环行有轨电车。);她往西,他往东。但是“长安”的意境却给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那时候梅老板是风华正茂啊。一个花腔就能叫您品味半天。您说怎么就那么与众不同。”达先生说。

    “也不光是个花腔的问题。”司猗纹对达先生理解上的狭隘表现出一定的不屑一顾。

    “我是打这么个比方。”达先生自己圆着场“可就这花腔别人也是望尘莫及啊。”

    “也不能这样比。程派不讲花腔,讲韵味儿,讲雅致,您能说程派就逊色?不是那么个问题。”司猗纹说。

    “那是。”达先生呼应着司猗纹。

    司猗纹说话爱用“问题”:“不是那么个问题”“问题不能那么看”“问题是你不了解”“问题是我这儿腾不下手来”她仿佛觉得“问题”是和新中国一起诞生的,如同“干部”“爱人”“同志”和新中国一起诞生一样。她觉得能运用起“问题”来说话才颇具时尚,才是你政治觉悟提高的一个标志。过去她用“问题”对小姑、对庄老太爷、对庄绍俭;后来又用“问题”对眉眉、对小玮、对庄坦、对竹西;再后来她用“问题”来对付罗大妈,都收到程度不同的效果。现在她不知是她那关于京剧各流派特点的阐述说服了达先生,还是她这“问题”又收到了效果,总之达先生说了“那是”“那是”是他对她的一个佩服,一个理屈词穷。

    后来他们从唱腔又谈到胡琴对于一个演员的烘托作用,司猗纹才了解到达先生在这方面比她要内行得多。达先生还告诉她,他在银行做事时行里有个同乐会,他便是同乐会的琴师。他们同乐会演出时,单为胡琴叫好的也不在少数。胡琴才使司猗纹彻底觉出和达先生认识的必要,于是巡逻结束时,司猗纹约达先生方便时,不妨带上胡琴到她那儿一块儿乐乐。达先生欣然接受,这正是大唱样板戏的高潮。

    司猗纹的京剧才能大半是听来的,对着唱本看来的。认识朱吉开之后,偏偏朱吉开也是个京戏迷,于是在朱吉开的开导下,司猗纹对京剧又添了见解。

    达先生果然带着同乐会的老胡琴登门来访了。司猗纹不失礼仪地接待了达先生,还首次了解了他的伴奏水平。她觉得那晚他对自己的估价有些言过其实,但他的言谈举止倒单纯可爱。当他操起胡琴眯起眼睛,信心百倍地摇晃起那个花白的小背头,自己陶醉起自己时,司猗纹便更觉出他的可爱了。这时司猗纹的唱倒成了对达先生的应付,她注意观察着他的举止神态,才想到眼前这个小背头达先生原来是个与她有着不同性别的男人,她也才又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女人了。许久她已经失掉了世间还存有男女的意识,也许人们一时间都失掉了这个意识吧。她曾觉得世间只有窥测和提防,就连她对叶龙北的窥测,也不过只觉得他是个该被窥测的活物罢了。

    但是后来在司猗纹与达先生的接触中,她并没有把达先生看做一个庄绍俭、朱吉开那样的男人,她觉得她只需要这么一个留着小背头的男人注意她的存在就足够了。他为她提供了义务的视觉赞助,她可以为他而描眉打鬓,可以动用她深藏已久的法国香粉英国眉笔。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毕竟是愉快的,就像一时间人们突然都发现了原来人类还有性别的不同那样愉快。于是讲用也好“锣鼓词”也好,沙家浜也好,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也许人们那时早已忘记了自己是在唱什么听什么,目的是你要强烈地驱使你自己同他人坐在一起唱,一起听。

    延安大秧歌,革命样板戏,现代霹雳舞,有什么两样?

    后来经过司猗纹和达先生正式排练的节目,又给响勺争得了更大的荣誉。他们的节目居然被选为优秀节目得以参加区级的汇报演出了。演出前罗大妈还专为司猗纹的事忙了一天。根据司猗纹的要求,罗大妈特意派人从前门剧装厂为司猗纹买了正式供专业团体用的“阿庆嫂服”和大铜壶,演出前又组织人马亲自将司猗纹护送到演出地点。

    这天达先生也改变了形象,他按照样板团伴奏员的规格给自己订做了一身绿的确良军便服,还特地在胸前别了一枚特大荧光像章,并不失时机地向街道提出申请,要求给自己的旧胡琴专买了一个新琴盒。

    司猗纹在台下倒没做致惊导怪的刻意修饰,她愿意把一切丰采留在台上。在司猗纹看来,台下的过分则是一种小气。司猗纹就那么平常的一字领、平常的偏带鞋,来到演出地点。

    果然,效果不负有心人。虽然响勺的节目尚属清唱,司猗纹的装束打扮也属象征性,但是她的一出场一亮相一句“风声紧”立刻将那区级晚会提高了档次,达先生的胡琴也多玩了几个花哨。他们珠联璧合,形成了一种少见的融洽。演出结束时观众那经久不息的掌声便是证明。他们是成功的。如果司猗纹的首次登台,观众只用“还行”来评价,那么现在司猗纹“震了”!

    当他们谢幕之后走进侧幕时,达先生出其不意递给司猗纹一把紫砂小茶壶。司猗纹接过茶壶就嘴儿抿了一口,那茶水尚温。她又有分寸地一连喝了几小口,然后把茶壶又递给达先生。她知道那是达先生出发前专为她准备的,他把它裹着棉垫藏在一只蓝布书包里。他们都懂得就壶嘴抿茶那才是一个专业演员一个“角儿”的正统饮茶方式。拿个搪瓷缸子到后台大搪瓷桶底下去接,就不免有失体统了。

    达先生的周到、得体,使顾不得卸妆的司猗纹也大受感动,因此散场回家,当他们走到司猗纹的院门口时,司猗纹不顾罗大妈的存在,不顾夜深人静,不顾竹西、眉眉和小玮的存在,把达先生让进家中,特意为他拿出一块萨其玛。他们又激动地议论了今晚的合作。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邀请,使被惊醒的眉眉再不能入睡。她尤其不能忍受婆婆的灯下盛妆,不能忍受她深夜为一个小背头举出一块萨其玛。婆婆还把一支烟插入一个长烟嘴,将夹着烟嘴的手托在腮边看达先生吃萨其玛。这使眉眉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的女特务:英雄虎胆里的阿兰,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卡普兰。

    达先生很晚才走。

    达先生和司猗纹的来往,使达先生的外孙女马小思和眉眉的来往也频繁起来。马小思的学校在复课闹革命了,有一次马小思从学校带给眉眉一件不寻常的工艺品,一张巴掌大的领袖头像。所以称它为工艺品,是因为这帧彩色半侧面头像用高粱米、绿豆和锯末等等镶嵌而成。高粱米铺脸,军帽和衣领用绿豆,帽徽、领章用染了色的锯末,连下巴上那颗痦子都有,那是一颗黄豆。马小思带来的工艺品使眉眉很兴奋,她觉得它远远胜过流行已久的各种大小像章。她想亲自动手制作一件。她邀了马小思,由马小思画轮廓,眉眉备料,小玮也被吸引过来帮眉眉捡豆。使眉眉扫兴的是马小思总也画不好轮廓,她笔下的黑线一落上纸胎,不是像个戴大帽子的小学生,就是像位顶着小帽的长脸老工人,这使眉眉的粘豆程序总也不能进行。后来马小思也发现了自己手下的拙劣,要眉眉动手试试。

    眉眉从未想到具备这才能的原来是她自己。她先照着那工艺品画了几遍,后来连参考都不用,在纸胎上一画就准。开始她从帽子画起,然后画脸画五官;继而又改变主意从鼻子画起;从嘴画起;最后竟从痦子画起了,像是故意试验着自己的绘画才能。马小思和小玮常常看得入神,眉眉暗自高兴着。她不知她这才能来自何处,是来自小时候她那些“狼外婆”连环画,还是受了妈手中“伊万雷帝”的启示。总之这种爸和妈都具备的才能,却在她身上悄悄地展现了。

    当长大成人的苏眉真的学起美术,想起豆粒下面的那些绘画时,才觉得那也许是一种绘画感觉的存在。那时她不懂绘画规律,不懂绘画基本训练中的“整体出发”的重要。若按“整体出发”来要求,她这画法纯属反其道而行之的“局部出发”但是能以一颗痦子为起点演变出一个比例正确的轮廓,这或许才是“大才”吧。如同唐代画圣吴道子对于线描佛像的掌握,他曾专门当众表演他作画的局部出发:几丈高的线描佛像他可以从一个脚趾开始,由下而上地延伸出一个典型的“吴带当风”的杰作,据说林良画雁也是从一只眼睛开始。每每在教室里听到这些关于中国画家的传奇,苏眉就禁不住想到她那类似“大家”的“大才”

    眉眉没有辜负马小思的信任,一张张标准的领袖线描在一张张纸胎上出现了,于是一件工艺品就沿着这准确的线描轮廓在她们手下出现了。

    当然,完成一件作品比画一张线描轮廓要艰巨得多。首先豆子和高粱的挑选要精要严,单是一粒不合乎要求的粮食上了脸也会成为一个“小小的污点”这时眉眉和马小思都会想起达先生历史上那点事。那么这种疏忽万不可以在她们手下出现。此外,手头这件工艺品原来并不是一把绿豆一把高粱粒和一撮锯末就能完成,那其中还有许多你所预想不到的细节:眼球呢?眉毛呢?都需选出相应的材料,她们试验着、寻找着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使这意想不到的东西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原来几粒黑“高粱帽儿”就能拼成一只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眼睛,你还得在不同颜色的高粱米中演变出嘴唇和腮红。眉眉都完成了。当这帧工艺品摆在眉眉和马小思面前时,她们为自己的劳动激动不已。

    后来眉眉又扩展了自己的形象视野,她不仅描绘这个千篇一律的侧面像,她还描绘了各种应时的形象:半身的,整身的,举手的,走路的,夹伞的,大衣被海风掀起一角的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原来她这描绘不是为了制成一件工艺品供人欣赏,这描绘只是为了描绘。虽然她没有意识到这描绘正锻炼着她的绘画才能,然而她的绘画才能就是在这描绘中被锻炼着。

    纸自然是由大旗供给的,大旗总是把上好的、挺括平滑的印刷用纸带给她。他出其不意地把一沓厚厚的裁得四方四正的纸举到眉眉眼前说:“进口的,180克。”不然就:“保定水彩。”虽然眉眉并不了解这“进口180克”这“保定水彩”意味着什么,但她深知这纸在纸中一定非同小可。眉眉不仅锻炼了自己的绘画能力,也锻炼了对纸的认识。许多年后当她和同学坐在一起横眉冷对眼前的素描纸,用木炭、铅笔在纸上做着涂抹时,她还清楚地听见过那个声音:“进口的,180克”“保定水彩”有时候同学向她请教一个绘画中的纯技术问题,苏眉常说:“你是不是换一下纸,你不妨用一下保定水彩纸,它的吸水力要优于其他纸。180克进口卡纸太光”

    眉眉不太看重她的工艺品了。她一张张制作着,做完就漫不经心地放在一边。小玮替她保存起来,于是小玮经营的“商店”里又多了新商品,那是用晾衣服的竹夹夹在绳子上的镶嵌领袖像。遇到顾客来买时,她会客气地纠正她们:“不能说买,要说请。”

    45

    后来你在爸和妈的农场、在中学、在插队的乡下曾经完成过许多幅领袖像的绘制。

    最初人们不相信一个黄毛丫头也能掌握这门如此超凡的技术,他们围观你的工作,从头至尾以“亲眼所见”证实了这并非虚构。你仍然从那颗痦子起笔你开始表演你所不认识的画圣吴道子了。你熟练地用直觉度量不同尺寸的画像与不同痦子的比例,假如一张2mx25m的头像痦子恰好等于一颗大扣子,那么1mx15m的头像痦子就像小扣子一般大。60cm的像痦子好比葡萄干,30cm的像痦子又像高粱粒了——你所熟悉的高粱粒。你到处运用你的感觉你不仅学会了一丝不苟地起轮廓,你还熟知了颜料的功能。你深知怎样配制“红光满面”你深知怎样用颜色去表现“神采奕奕”——一些朱鳔、土红、枯黄加大白的配制。而痦子需要立体,那又完全是另外一种绘画感觉。这些常人所不具备的感觉却在你身上由浅入深地出现了,你常想这是一种功能一种远比常人发达的功能。虽然常人在这方面的功能不一定逊色于你但他们没有去试验,他们的感觉预先就拒绝了做这种尝试的设想,这种预先的拒绝使人永远无法知道自己。

    数字和定义无法衡量出人的深处的一切可能性,磅秤只能显示出你骨肉的重量;而不同量级的举重什么抓举啦挺举啦只能告诉你你能承受多重,那是你的骨肉所能承受的重量一种外在的压力。每当你站在磅秤上量体重时你总觉得那数字于你是不真实的,你真正的重量磅秤无法衡量它没有办法。你真正的重量是什么也许是你筋骨皮肉之外的那部分没有重量的存在,是的也许它没有重量可你知道它有多轻?你站在磅秤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感觉就仿佛呼之欲出,就仿佛吱吱叫着各寻着门路拼命挣脱开你的躯体逃遁这种不清不白的衡量。只有站在磅秤上你那种被分割被抽空的感觉才如此强烈你不是一个整体你的重量并不是你的血肉你总是很轻飘。深重的是那些无以捕捉的存在虽然它就在你的深处。

    你就是我的深处苏眉。

    我曾经这样以为,眉眉。我还曾以为我的深处是你但是错了,我对你的寻找其实是对我们共同的深处的寻找。高中时有一次我参加校运会的八百米比赛。我生平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跑步那八百米是一种分配,是文体委员对我的分配。我开始跑我跑得很难看,跑得没有章法没有技巧恶心想吐口干舌燥,但我居然跑完了最后一圈居然还得了个第三名。当我看见终点看见围在那里呐喊助威的同学时我累得差不多哭出来我几乎一步也迈不开了我想躺倒不干,但我毕竟冲过了终点我跪在地上腿很软。文体委员像搀扶英雄一样搀起我来我没昏,虽然跪下了但我没昏,我头脑很清楚我知道我是第三名不是最末一名,我庆幸像我这么个不热爱体育的笨蛋居然也为班里争了名次,我坚信再多一步我也迈不开了,我跪得很是时候我只有跪下。

    后来我常常想起这件事我觉得一切都未必,假如我是在逃脱一次追击呢,假如八百米只是我个人的一次运动没有观众没有名次终点也没有助威的同学我能跪么我犯得着跪么?当一个人单独面对大自然时他犯得上不自然么?不错我是很累我没有跑八百米的实践我的确要昏倒了就要,但更重要的也许是我已预见到我将稳拿第三名才生出对自己无尽的疼爱,才口干舌燥双腿灌铅,才在最后冲刺之前的刹那间就有了跪下的预感——这不是我能明确意识到的预感但它的确不自觉地在我体内存在着。这种带有准备性的混合着些许装饰和撒娇的预谋使我获得了前呼后拥的搀扶,使我那个百年不遇的第三名显得更加艰辛、尽力而又辉煌——您瞧见没有我拼到了最后一口气。

    人们被这些不为人知己知的矫饰、夸张和准备性太强的预谋所缠绕所覆盖所羁绊,它是看不见的沉重抑或是沉重的轻飘如同在棉絮上跋涉那般艰难;它是坚硬的柔软抑或是柔软的坚硬使我无法走进我的深处。到底我还能跑几圈我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没有预谋地昏倒?我不知道。

    一般地了解人类总比单独地了解一个人容易。我的深处有一扇门它也在你的深处。它拒绝我又诱惑我也许拒绝本身就是诱惑。我能把领袖画得那么像——简直到了想画不像都不行的地步我坚信你也可以。七十年代末乃至八十年代我们这里盛传着特异功能的种种奇闻,尽管对那些“人魔”们科学界有着种种激烈的争论: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肯定,我却一直相信他们的存在他们不是魔术师不是诈骗犯。我联想起当年我那被人围观的绘画表演,那时我就像有着特异功能的神童那样被人盯视被人议论,虽然我那点技艺不过是工匠的技艺,那的确是工匠。假如它是特异功能它也是工匠级的特异功能充其量那不过是一种简单的重复性的劳动。

    “人魔”们能在胳肢窝里猜字,能靠手指将你的裙子捻得冒烟,能一眼看透钢筋铁骨的保险柜中的钞票数目,能使一瓶密封的药片不知从何处倾泻而出那药瓶却完好无损连蜡封的软木塞都没有丝毫松动——的确是特异,但毕竟是特异功能而不是特异才情。假如功能多指器官和机件而言,那么“人魔”的神奇便不在于他发自灵魂的情感和技巧而在于他那天然生就的器官和部件,它们足够科学家费一阵子脑筋。即使这样科学家总归会有仪器测试追踪,追踪“人魔”发功的生理反应物理反应通过这些反应筛出他们所需的点滴他们会弄出结果的一切终将真相大白。最终无法澄清的还将是人的深处那儿没有器官也不是部件的组合你该用怎样的由器官和部件组合的仪器去刺探?我想起小时候叶龙北一边喂鸡一边跟我说过将来科学不存在了艺术还会照样存在。

    有一天我午睡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想起除了领袖我还从来没有画过别的,于是我让小玮坐下来我开始画她。我知道对面坐的是小玮可我仍然从一颗痦子起笔这成了一个固定轨道的固定起点。我明明是眼睁睁地端详她的五官结果我却最终把小玮画成了领袖。这使我毛骨悚然,我第一次为我这种“特异功能”感到气闷感到一种深陷沼泽般的绝望——我那感觉呢?我那对形象的感觉呢?原来这是发功。这功能太坚厚太沉重太无情,犹如千斤的铠甲披挂了我一身犹如阴沉的水银灌注了我心灵的每一丝缝隙。“再大的饼也大不过烙饼的锅”吧我就像一张在饼铛里翻来覆去火烧爆燎的饼。

    在冀中平原那平得一无是处的小村里我没有后门没有背景,但只干了一年我就上了大学做了光荣的“工农兵学员”我有功能,我跑到考场当场作画我的“作品”使我成了虽城所在省——c省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我惹起了那么那么多的艳羡、称赞、嫉妒、感叹我假装十二万分的高兴心里却像个不打票混车坐的小贼那样惊恐不安。因为只有我知道我原本一无所有,我只会一种简单的重复性的劳动而这种劳动分明与艺术无缘。我从什么时候生出这个道理呢好像就是那次午睡起来之后把小玮画成了领袖。

    我不爱上素描课不爱听老师手里玩着橡皮对着我大讲结构、比例、三度空间,这些我天生就知道对于别人它们十分重要对我来说却轻如鸿毛。面对老师摆下的石膏球、几何体、瓶子、罐子、海盗、荷马我只要一落笔准是一张领袖。这使我没法儿交作业可是有一天老师收走了我的画他居然表扬我,表扬我在领袖脸上所运用的“结构”、“比例”他终究没有看透我,我的戏法在我手下又一次获胜——那次我就面对着一个石膏球。他只奇怪既然我能把领袖的素描弄得这么规矩、准确这么符合领袖像的要求,何必还去画石膏球呢?他问我从前在哪儿学过画在哪儿把基础打得这么好,我不说我在响勺胡同的那些实践,他听不懂那是怎么回事准会说什么什么?就靠高粱米和绿豆?可那是粮食啊。一点不错,我心里说,精神食粮。你敢否认精神食粮的作用?其实我早已意识到我在响勺胡同的那些杰作大概是世界上最丑的最惨不忍睹的东西,那是我那特异功能在发功。

    可我还是坚信我身上存在着对绘画的感觉不然咱们走着瞧吧,既然我是一张饼我就会翻出饼铛。

    我的大学四年被两个交替的时代各占一半,后两年我迎来了中国的第二次解放。当我看见活生生的女裸体从容地出现在教室的模特儿台上时,我警告我万万不可从一颗痦子起笔。那个单纯美妙的真人终于扭转了我的轨道,我没画痦子没画出领袖可也没画人体我不知道那天我画了些什么。后来老同学说我画布上有一团择不清的线也许那是一片茂密的渴望光顾的青草也许那是一丛难以深入的刺人的荆棘。不管怎么说我有了属于我的艺术表现,我是靠了人体,靠了世界上最单纯的也是最复杂的人体我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表现。

    我画过马小思的裸体她是太棒了,后来她看了我的作品说这是什么?这不是一条河么一条夹挤在老城脚下的红色小河么。马小思说好啊你让我光着身子站了好几天腰酸腿疼画面上却只有一条河他妈的再也不给你干了。她骂我坑了她。我没有坑你,没有你的裸体我画不成那条河。画面上可以没有你但我的视野里不能没有你。我没有办法,面对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裸体我想到的总是裸体之外的其他;而当我置身于崇山峻岭大海湖泊深谷浅滩黄昏或者白夜,我看见的都是些伟岸的身体脉搏的跳动回荡在胸中的激情并不匀净的肤色岁月抛下的皱褶。我坚信艺术表现就是一种转换,换个人可能不这么说我还是说我的。叶龙北说世界上没有直线,那么面对一个女人体你为什么非要模拟她的筋肉和乳房,你若想看建筑美为什么非要在纸上画窗户也许我那点“艺术感觉”在闪光了。

    其实我一直没有找到最适合于我的一种表现形式虽然我毕业、分配,在虽城画院当专业画家还去北京的美术最高学府进修;虽然我开个人画展、获奖、接受采访被别人论述虽然——用通俗的说法。我的画也飘了洋过了海。画是什么?视觉艺术就是视觉艺术他们说画是无声的诗简直是胡言乱语。

    有一天我再也画不像领袖像了我忘记了从前的轨道,那扶助我走进高等学府的轨道我好像有点忘本。新的时代人们都在寻找自己的新轨道我的新轨道在哪儿呢?人们卸掉了那披挂了一万年的功能的铠甲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在用心灵倾诉和验证。每天都有的新主义每小时都产生的新口号大概要用亿来演算节目在哪儿?我看见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许多让人为之动情为之摇旗呐喊的作品就不断想到“租赁”这个字眼,就不断想到秦可卿出殡时那浩荡的纸人纸马。我们用借来的灵魂武装我们的灵魂,就好像年关已到那些经济拮据者非要借钱才能把年弄得跟别人一样的喜庆、热闹。

    我看见许多张急赤白脸的面孔许多张烙饼都争先恐后地往饼铛外头翻。一个声音说与其翻出去落进无底洞不如就在铛里待着是不是?我不能同意这种胡说可是超导时代的来临难道一定使人们必定不再有听完一句整话的耐心么?谈话是艰难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人极不耐烦地打断。这种迫不及待的彼此打断叫人觉着不是进取不是追寻我只感到一种怡然自得的懒惰,一种慌张得近乎上蹿下跳的懒惰。

    很多人都在宣称他找到了自己他拨开荆棘破门而入走进了那妙不可及的殿堂其实那不过是一种租赁甚至不如租赁。很多租赁本身是明确的租赁者能准确地说出他要租用的东西比如书比如旅途中那些代步的自行车他们并不隐讳。

    每当我看见那些借来的热情或冷静我便不能不想到一种新的功能、属于这新时代的功能诞生了。到处披挂着这以壮声威的铠甲到处浮泛着借来的深奥你真地不愿意稍微塌下心来把煤气灶上的一壶生水煮开?你有那种眼见它真地沸腾起来的耐性么?就算这是无需太高智商的活儿但我们要是喝半生不熟的水准得生病。

    在那个早晨我看见了你,眼前一排小碟子小碗,绿的是绿豆红的是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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