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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门,忠厚的三姨夫死死把住那扇将要合拢的门,不顾周围人群一片“不道德”的指控。

    这时云开日出,方枪枪在车关门前恰被一柬日光照进瞳孔。

    “斯可达”汽车负重行驶,每一个机件都在嘁哩匡当乱响,像一节火车开进城里,一车人也如醉心的戏迷随着锣鼓点儿整齐地摇头晃脑。

    方枪枪方超挤坐在一个空军女兵让出的座位上,透过不很干净的车窗玻璃听三姨介绍沿途可说之处,遇到另一面的景致就站起来从人缝中看个一掠而过的鳞爪。

    这是京西宾馆,这是木樨地大桥,这是广播大楼,那是民族文化宫西单电报大楼东张西望,忽起忽坐,方枪枪很快感到恶心。刚才就座时三姨还让方超换方枪枪靠窗,说他爱晕车,方枪枪不服,贪图视野开阔没说什么,现在知道自己果然是个穷命,坐车就晕。心里也怯了。

    他对木樨地桥下碧绿的河水,桥上站岗的陆军有印象;对广播大楼密如蛛网的天线有印象;复兴门一带灰墙青瓦的民房令他好奇:为什么有老百姓住在城里;“庆丰”包子铺门口排大队买包子的人让他觉得自己也饿了。

    之后他就都不记得了,使劲回忆还有车内忽然强烈起来的柴油味。

    他并没昏倒,只是把早饭吃的没消化完的东西喷了出来,方超躲得一干二净,三姨和那个空军女兵都沾了荤腥。三姨、妈、舅都掏出身上的纸、手绢给那清秀的女兵擦蓝裙子,赔笑脸,赔不是。女兵都快哭了,一五一十擦去秽物就往人堆儿里钻,走到哪儿人家都闪开个空唱—她也成了万人嫌。

    方枪枪小脸雪白,吐得神清气爽,吧嗒着嘴问:咱们到哪儿了?

    一家人在天安门广场下了车,方枪枪精神恍惚地还在这片全世界最大的空地上跑了几步,无动于衷地环顾一下四周肥矮结实的新旧宫殿,什么也不走脑子和视网膜,活活一具行尸走肉混迹于大千世界。

    广场上积的雨水在蒸发,白汽袅袅,方枪枪梦游天安门,眼前如同一幅幅幻灯片:天像涨潮的海水把红墙黄瓦、白色大理石都浸泡在一片蓝汪汪之中,人车像孑孓一层层漂浮;每一级建筑都退得很远,喊都听不见;只有这几万块方砖湿淋淋的刚露出水面,走道像爬山,仅此平面即可看出地球是圆的。他软的像个脱扣的螺帽,一道纹也拧不上,很怕此刻吹来一阵风,把他轻烟般吹散,不知变成什么飘离这个世界。这广场大得渗人,晴天白日也会心生惊悸,似乎公开存在着一般慑人魂魄的力量。

    从那次拍下的120照片上看,方枪枪大部分时间昏睡不醒,轮流出现在每个男人的肩头,耷拉着头,像是有意躲避镜头。在中山公园原“公理战胜”后改为“和平万岁”牌坊前他是睡的;唐花坞前也是睡的;护城河里划船时他有一张是醒着的,自己坐着,但两眼无神,魂不守舍。天安门正面、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他都是睡的。不过大家是背对景物拍照,独他脸朝后,又似偷偷觊觎。

    方枪枪再度记事是在西单大街“亨得利”钟表店门前独自哭泣。在此之前,方爸爸以为他醒了,把他放下地自己走,一家人快步走进“玉华台”饭庄,方枪枪跟着另一家打扮相似的男女走了。一直走到“曲园”酒楼门口,这家人要过马路去西单商场,这家的孩子才告诉大人:有个小孩跟着咱们。这家大人把方枪枪领回到开始跟的地方,都记成钟表店了,向过往群众失物招领。

    方家男女冲出饭庄,看都没看左近这一小撮人群,一窝蜂往北找。

    方枪枪看着下午阳光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周围一切店铺招牌皆为陌生,猜是一座城里却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如何会在这儿,为什么一人站在街头哭。刚才他最后的梦境是在保育院午觉起床,天光气氛与此刻衔接得天衣无缝,绝对是一睁眼故土故人后抛,顷刻间孤零人在万里天外。方枪枪断魂欲绝:我不是有名有姓有爹妈吗?已经在29号上了好几年保育院,交了一些朋友,树了一些敌人,学了一些名词,历了一些悲欢,刚刚有点适应,怎么一下都白过了——这是把我扔到哪儿去重新开始呀?我捶胸顿足一阵震撼验证出这不是梦。此时不是梦,那过去就是梦,这两个处境中总有一个是梦——我一下感到生活的不牢靠,不知哪天在哪儿醒来,前边的一切就都否定了。悲痛之余也有些困惑:想我小小年纪既不认路又不会飞翔,为何一觉醒来身在异地——也许不是人吧?

    一群闲人拉拉扯扯把我交到西单路口的交通警手里,那儿已经有两个走丢的孩子。交通警忙着指挥路口车辆行人,四面八方地立正,也顾不上理我们,我们三个倒霉孩子就并排站在他脚下抹眼泪。

    方爸爸后来说,他听行人说路口交通警那儿拣了几个孩子,就往路口跑,远远看见指挥台下站着个男孩和台上的警察一起指挥交通,警察举捧他也举棒、警察转身他也转身,行人都笑,警察再转回来一张黑脸也绷不住乐了。

    重为人子,回到自己唯一的生活,我感到既甜蜜又安心。保育院阿姨太凶,爸爸妈妈有点陌生,好吃的东西总是太少,小朋友们动不动翻脸,这生活听上去不尽如人意,但总比没有强。虽然不是我自己选的,既然在29号院里开了头,省事的办法就是在这儿继续下去。

    那些年的日子像松紧带,一会短一会长;又像三级跳远,有时每一步都能数清,有时一跃过去很多月;时间如同迅速贬值的钞票,面额很大不值什么。

    我和方枪枪回到保育院,他已是大二班的孩子。谁都忘了他得过麻疹,似乎大家共同度过了一个假期,重新开园。季节也跳过冬春,再次进入夏末。我觉得过丢了一些日子,有些事情插不进记忆的顺序,有些变化大出我意外。唐阿姨怀孕了,挺着肚子,脸上长出蝴蝶斑。可她原来明明是个姑娘,在院里没家,住集体宿舍。李阿姨眉心长出一个痦子,又黑又圆使她两道浓眉接近合龙,这没一段时间是长不起来的。陈北燕我几乎没认出来,看到一个胖胖的有两个大脸蛋的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朝方枪枪笑,我以为是个新生。她说自己得了肝炎,在“302”住了半年院,吃了很多糖和激素。她被特许可以在保育院随时吃糖,一嘴牙都吃成了虫牙,疼起来就歪着嘴丝丝倒抽凉气。

    陈南燕黑了,高了,两条腿长得像竹竿,小班新人人院的孩子没一个赶到她屁股。看到那么多惊慌失措的小不点在我们原来的寝室里哭作一团,我和方枪枪都觉得自己像个元老。我们敲玻璃扮鬼脸吓唬那些小孩,对哭声陡然升高颇为满意。显然这些年吃得好了,院里又生出一片孩子,比我们那一波多出很多。一楼都叫这帮六十年代的小崽子占了,二楼还要让给新升上来的中班,飞机楼没我们的地儿了。我们大二班和陈南燕她们大一班合编为一个班,一起搬到果园边上的一所大房子里。这种安排我比较高兴。

    新搬去的那所大房子有一大间屋子,无数的小窗户,窗外树影婆婆,十分幽暗。这屋子能睡200个孩子。两个班的孩子汇合在一起像两支兄弟红军会师,兴奋异常,兄弟姐妹嘘寒问暖,都住在了一起,彼此也有个照应。大一班的调皮孩子比我们班的多,能量也大,跟张宁生高晋他们比,方枪枪汪若海这些都算小玩闹,阿姨根本顾不上,尺度无形宽了,我行我素也不被注意,你可以说生存空间大了。

    比较扫兴的是新床铺挨着于倩倩,她倒不怎么流鼻涕了,可我还是不喜欢她,嘴太大。

    大房间套着一个小房间,能摆十几张床,那似乎是个待遇,只有得够小红旗的孩子才能睡在里面。阿姨开始给孩子的日常行为打分,墙上贴着一张表,写着所有孩子的名字,表现好的挂小红旗,得到5面睡高间。

    陈南燕是高间常客,我觉出方枪枪也想得红旗,以期有一天离偶像近一点。

    我认为方超也喜欢陈南燕,因为他得了很多红旗,经常抱着铺盖卷在高间进进出出。

    我对方枪枪也感到陌生。我很惊讶他和大一班张宁生一伙竟然那么熟,俨然小哥们儿,他和张燕生打架,张宁生基本不插手,让他们公平胜负。他和陈南燕的关系也令我诧异,陈南燕每天遇见他必定一笑,几遇几笑,相视无语尽在一笑。

    这神秘的笑容叫我举止失措,因为完全不解其意,反观方枪枪,极其暖昧,笑意未消满足复现。这感觉让我十分不舒服,似乎这二人瞒着我有了默契。如此轻易地被择出二人世界是我不能容忍的,这就像你把心思托付好友他却捷足先登发生很多故事没你什么事。方枪枪什么也不对我说,这就是朋友,我还以为能信任他呢。有一天下午,我在厕所堵住陈南燕,她正在提裤子。

    你为什么老朝我笑?我彬彬有礼地问。

    她大怒:谁冲你笑了!

    我本来还预备了些笑容和美意,此刻也不由大怒:你。

    别不要脸了。她一膀子撞开我,气冲冲出厕所,回头又说:我笑狗呢。

    你才是狗呢。我默默心酸了一会,本来无尿也无趣地站到台上尿了几滴。

    我猜到了这其中的原因:我以为过去的日子每一天其实都真实存在,只是我不在场,方枪枪则一秒也没缺席。

    这是我们的区别。他身在自己的生活里,我只是他生活中的过客。我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加快时间的流逝,遇到尴尬危险无聊便翩然离去,来年再说。

    他却无从逃身,永远留在现实里,每一天都要一分一秒地度过,太阳不落山,他的一天就不能结束。从这点上说,他的生活远比我所知要多、丰富。很多事情我不知情。没有我的日子他独自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为什么他和别人的关系会有这样那样的变化?我想我错过了很多重要的时刻和机会,以至今天也不能说真正了解生活。

    这种面临同一日历年各怀长度不同。也决定了我和他对人、事的态度之差:我自命理想主义者,或叫妄想主义者;他是现实主义者,或叫机会主义者。

    现实主义者对理想主义者总是不置一词,当我试图支配他时便感到他的顽强。

    我知道他的绝望,如此漫长一眼望不到头又不可省略的一生真叫人不堪重负。我们看不透其中的内容,不知道前边有什么在等着他无论好坏他都得一一受着。我想我日后是有个去处的,他知道我不属于这儿,你可以把这叫体验生活——可我不能带他一起飞走,这他也清楚。他经常猜我是谁,来干什么。那时我也不知道我的使命是记录他,要是知道,我不会那么任性,会多留一些时间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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