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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二

    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万方公司筹建几年,至今还投不了产这件事,的确压得葛会元抬不起头喘不过气,在他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难以抹去的阴影,才致使这个善良的博学的坎坷的老知识分子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

    这种分析不能说没一点道理。

    但仅此而已吗?

    三十三

    天色不久就完全墨黑。眼看郑局长拖着伤痛的腿,一瘸一瘸地越走越慢,苏群便在公路上拦了一辆拉运大白菜的大卡车,那位年轻司机心还挺善,答应让郑彦章坐进驾驶室。郑彦章却执拗地不肯领这个情,只管气呼呼地拖着伤腿,往后头车厢里爬。苏群想帮他一把,他也不要。老小孩!车开动起来,夹带着毛毛细雨的风呼呼地直往车厢里灌,两人偎缩在白菜堆中间,苏群总想找机会跟郑彦章说点什么,郑彦章却裹紧了大衣,闭起眼,只是不搭理,装蒜。

    怪兽般的山影树影,飞一般从车的两旁掠过。

    过了一会儿,灯火点点的市区扑面而来,但车子并没有拐进市区。郑彦章睁开眼,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觉出有些不对头,便踢了苏群一脚,瞪起眼问:“你跟我搞什么名堂?”

    这时却轮到苏群装蒜了,也闭着眼睛,不理不睬地拖延时间。

    郑彦章疑惑地看看苏群,又打量打量周围的景色,认定走错路了,赶紧扑过来,揪住苏群的领口,叫道:“浑小子,你咋让车走到林中县窑上镇来了?”

    这时,大卡车却已经缓缓地在窑上镇镇梢一个鸡毛小旅店门前停住了。苏群挣开老局长的手,命令道:“下车。”郑彦章虎起脸:“上这旮旯里来干屁?”苏群说:“下吧下吧,找个地儿,让你躲一躲”郑彦章说:“躲?躲什么?”苏群郑重其事地:“章台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您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三个吧?”郑彦章哈哈一笑:“你说我也会自杀?我?”苏群说:“自杀,您可没那福分。轮到您头上,就会是真正的他杀!”郑彦章用力朝白菜上劈了一掌,吼道:“杀我?谁敢杀我?敢杀我的人还没出娘胎哩。”鲜嫩的白菜帮子被他劈得稀里哗啦地掉落,那年轻司机心疼地叫道:“爷们儿,你们到了,下还是不下?别在我白菜堆上唱大戏,这可是吃的东西!”

    二位不吱声了。稍停了一会儿,苏群耐心地劝道:您也不能大意了,这些年您在反贪局局长位置上真可得罪了不少人。过去您在位,这些狗娘养的再恨您,总还有个顾忌。现在您已经是个平头百姓,这些人要废您,还不跟废个鸡雏似的!我原指望新来的市长会给您提供起码的保护,现在看来,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郑彦章提高了声音:“真要出事儿,你就是躲娘肚子里去也没用。越躲越完戏。这点道理还要我再说?”苏群也提高了声音:“能躲一天,是一天嘛!起码等看清了这位新来的市长到底是个什么质料的东西再决定下一步棋嘛。”

    这时,司机又敲车帮了:“嗨,嗨,我可没工夫陪二位在这鬼地方聊大天。”随着,小店里的人也闻声出来招呼两位进店。郑彦章只得跟随苏群爬下车去,随后便闹清,这小旅店是苏群一个亲舅开的。苏群把郑彦章安顿在一间背静而又相当干净的房间里以后,就拉着他那老舅上外头去做进一步的安排去了。一是,让老舅千万管住自己那张嘴,千万别让人知道郑彦章在这儿住店。另外,告诉舅,郑彦章这人吃喝方面什么讲究也没有,就好喝一口酽茶,好吃一口肥肉片熬酸菜粉条,每顿再有两小盅老白干,整个一个齐活儿。那好办好办,他老舅连连点头。老舅听说眼前这个小老头就是那个冒死把肖长海、董秀娟的问题给捅到上头去的反贪局局长郑彦章,立即做出一副五星级宾馆老板的肚量,表态:郑局长住本店所需一切费用,全免。

    “得了,在我跟前充大头,以后又去找我妈算账,弄我一头雾水含冤叫屈。”

    “老舅什么时候干过这号缺德事?你你你”老舅还真有点儿急了。

    “您瞧您,开个玩笑都不行,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嗳,说真格儿的,费用的问题你真不用客气,我有地方报去”

    “甭再跟我谈什么钱不钱的问题了,行不行?”

    “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哎,还有件事,挺重要,你赶紧把他房里的那个电话给我拆了”

    “这干吗呀?店里就这一部电话机,原先安在堂前使着,我可是特地为你们挪那屋里去的”

    “你把电话安到他屋里,他能塌下心来休息?”

    老舅一愣,想了想,忙笑道:“有道理,有道理,还是外甥你有经验。我怎么就把这一茬儿给忘了!”突然放低了声音问:“嗳,你们这么神神道道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该你问吗?”

    “不该,不该。”

    安排妥了一切,老舅又简略地问了两句苏群家里的情况,两人赶紧回到郑彦章所在的房间里,一推门,只见房间整个儿空了,郑彦章不在了。两人好不吃惊,忙一通乱找,却在桌上找到郑彦章留下的一张便条。只见那纸条上写道:

    别麻烦了。我走了。郑

    苏群赶紧追出去。郑彦章已经到了公路上了,一瘸一瘸地走着,不时伸手在拦截往市里方向去的车。这时,回市里的车明显多于从市里开出来的车。因为他急于回市里,步幅很大,完全不顾伤腿的疼痛。苏群也只得加大步幅,不一会儿,便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他问他:“您这是干吗?您还想去干吗?他们他们已经免了您的职,已经像扔一只破鞋那样,把您从这两个案子里扔了出来。就在刚才,他们还凶神恶煞地派人派车来追捕您您这么撞上去,不正好是自投罗网吗?”

    郑彦章不做声,只管向前走着。苏群上前一把抱住他,大声说道:“郑局长,您能不能听我这一回?您这么跟他们来硬的,您考虑过后果没有?”

    郑彦章说:“小群子,你还不清楚?我们已经没有一点退路了。不把事情闹一个水落石出,到头来,有人就会说,你我诬陷了革命好干部,逼死董秀娟,连累于也丰,是你我把章台搅得乌烟瘴气、人心不定别说把所有这些帽子一起给我戴上,就是只给我们戴一顶,你我吃不了都得兜着走。撤职是轻的,判你十年八年诬陷渎职罪,还算是照顾的哩!你说那些人干得出来吗?”

    苏群愣了一愣。问:“那您说咱们该怎么办?”

    郑彦章用手指定了苏群的鼻尖,冷笑一下说:“你今天是苞米糊糊喝多了还是怎么的?怎么办怎么办,那还用问?”

    三十四

    在于也丰家,勘察完现场的那些领导、专家,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纷纷回到大客厅,听宋品三介绍市刑侦队的看法。

    “根据以上情况,我们市刑侦大队初步认定,于也丰同志是由他杀致死。此案的作案手段,和董秀娟一案极为相似。因此,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两案为同一人所作。而且,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这种可能性还相当大。凶手很可能还是董、于的熟人。我们的理由是:一,董、于两人被害的当天,两家的家人都外出了,家里都只剩下被害人自己。二,董、于两家案发时,门窗没有丝毫被撬的痕迹。三,尸检报告指出,死亡是由服毒造成的。这就是说,凶手非常精确地掌握了两家的活动规律,是在得到被害人允许的情况下进入案发现场的,在与被害人交谈过程中,伺机下毒,毒害了两位被害者”

    “各位,还有什么高见?”等宋品三介绍完了之后,林书记挪动了一下自己面前的茶杯和自己的视角,以便更好地观察与会者的面部表情。

    “黄市长,您谈谈?”宋品三谦和地说道。

    黄江北忙笑笑:“我是大外行,还是请省厅和北京来的专家同志谈谈。咱们听听专家的。”

    省厅的同志也笑道:“您可不外行。听说您在中美化学联合公司工地上任副总指挥那阵子,兼管工地保卫工作。工地上发生的几个恶性大案,都是在您亲自指挥下破的,破得还特漂亮。”

    黄江北笑道:“嗨,工地上的案子,怎么能跟这比?纯粹业余水平嘛。我们懂什么破案。”

    林书记又挪了一下茶杯:“你们别为难黄市长了,他初来乍到”一位副市长笑道:“初来乍到有初来乍到的好处,感受是全新的。也许能觉出一点我们这些久在鲍鱼之肆的人觉不出的东西。说说吧,黄市长,您还是说说。”

    黄江北笑笑:“非要赶着鸭子上架,那我就提个问题。我刚才看了一下董秀娟一案的现场勘察报告,又回想了一下刚才我们在这儿所看到的情况,发现两个现场都没有找到服毒用的杯子。这是为什么?凶手不大可能直接把毒药下到两位被害者嘴里的吧?”

    这问题显然提得不“业余”宋品三忙站起来答道:“黄市长,您提的问题非常专业,非常内行。您说的杯子,用干我们这一行的术语来说,就是盛毒物的容器,这在下毒案里,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在一般情况下也是必须找到的证物。现在在两个现场都没能发现它。开始我们也感到纳闷,经过再三研究,我们是这样看待这个现象的:它再一次有力地证明了我们刚才的判断,这是一起他杀案。为什么?请各位领导专家想一想,服毒自杀的人,在服毒以后,怎么会从容地去销毁藏匿刚使过的容器?而且销毁藏匿到连我们这些专业刑侦人员都找不到一点痕迹的地步,这太不可能了,也没必要嘛。他在自杀,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他还藏什么杯子,还跟我们捉什么迷藏呢?因此,结论只有一个,在案发的当时,现场除了死者本人,还有一个人,正是这个不速之客,趁死者不备,在容器中投了毒,而后又在离开案发现场时,为了消灭自己的罪证,带走了这个容器。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宋品三的这一番分析,听起来还是蛮有说服力的。小小的会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林书记扫视了一下不再做声的与会者,用判定的语调询问道:“怎么样,定‘他杀’,没问题吧?”

    全场一片寂静。

    林书记只得回过头来笑着问黄江北:“市长先生,你的意见?”

    黄江北仍谦和地一笑,把身子还往后让了让:“还是先听听专家的意见吧。”

    有一位从北京来的同志一直没怎么发表看法,这时却提议:“能不能请一两位对两案持不同观点的同志来讲讲他们的看法?给我们提供一点新的思路。”这建议立即得到省公安厅的同志的赞同:“对,让不同观点的说说。正反两面的意见都听听。”

    林书记很老到地接过这建议,立即向与会者投去征询的目光,说道:“各位,谁有不同看法,说一说。集思广益嘛。说一说。”

    会场里还是一片寂静。

    夏志远悄悄地递了一张纸条给黄江北,纸条上写着:“能不能提议请那个郑彦章来说说?”黄江北看完后,没表示任何态度,便立即把纸条团掉了。

    夏志远把身子往黄江北那边稍稍地靠了靠,悄悄地在桌子底下做了个很用力的手势,希望江北能重视他的这个建议,但黄江北依然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依然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那种必要的微笑,必要的随和,必要的沉默。其实他从进会场以后,就一直保持了内心的高度紧张,十分专注地注视着会场上每一个人每一时刻的每点谈吐举止。今天这“案情会诊”除了那几位从北京和省城来的专家以外,聚集了本市所有的主要领导。都是第一次见面。他重视这第一面的印象。经验告诉他,第一印象不一定是“真相”但拿第一印象和以后的第二第三印象加以比照,就能比较容易也比较清晰地判断出这个干部的为人和水平。所以每到一个新的单位和一些同志第一次见面,他总要尽量准确地获取并留住对这一些人的第一印象,包括对方打量他的那个第一瞬间时所用的眼神和姿势。要知道这一瞬间,对方往往是最不设防的,除了好奇和本能,最不会掺杂价值考虑,因而此时的眼神身姿往往是人格内心最真实的表现,也最是他们自己。何况眼前这些同志将要在今后一个比较长的时间里,和自己一起来决定这个城市的命运。准确地认识他们,了解他们,自然是当务之急,急中之急,但又不能急在脸上。

    这时,一位副市长提议:“咱们是不是一锅烩了,把追悼会的事儿也定了”

    北京来的那位专家敏感地反问:“什么追悼会?”

    那位副市长解释道:“如果董、于二人确是他杀,就应该尽快为他们开个追悼会,以平息外面对他们两人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

    “关于追悼会的事,我稍微地多说两句。”林书记盖上茶杯盖,进一步解释道。看来这件事,市里的部分领导早有所考虑。“这一阶段,章台市人心惶惶草木皆兵的情况,大家想必也都知道了。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自从出了董秀娟、于也丰这两档子事,章台市简直就成了‘洪洞县’,没好人了。特别是市里的各级干部,日子难过,工作难做,到处被人议论。人人都瞪大了眼,怎么看我们这些市级领导都觉得不顺眼。林中县县中的教员一反常例,居然一再地停课闹事,又抬出一个什么挪用教育基金款的问题,就是个明显的迹象。所有这一切,都非常不正常。”

    一位副市长插话道:“也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林书记说:“万方汽车工业总公司好像也有点不太平了”

    那位副市长说:“万方一旦出了事,工人要停工,那就更不得了。”

    另一位副书记说:“现在没出什么大事,都已经不得了了。万方一直是中央领导视野里的大企业。”

    “所以,稳定人心,是章台市当前工作重点中的重点。有的同志提出尽快给这两位同志开追悼会,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就是通过尽快召开追悼会,尽快把董、于两案画上句号,尽快把全市人民的注意力从董、于两案里转移出来,让大多数人把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这是能否扭转目前工作颓势的一个关键”

    “董秀娟不是还有几万元的问题吗?”省厅来的同志谨慎地问道。

    林书记答道:“这档子事,也还没有最后核实。我们的意思是先把人心稳定下来,再说别的”

    省厅的同志再问:“假如,核实下来,真有问题,怎么办?”

    林书记有点激动起来:“怎么办?人已经死了嘛。她已经用死来偿还自己的过失了嘛。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把她从地底下拖出来,再枪毙一次嘛。对章台,现在稳定人心比什么都重要。人心不稳,什么事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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