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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犹豫豫地说:“我对这还不知道。有这可能。她对我十分关心,照顾备至。”

    一阵不能觉察的恼火在德比尔娜夫人心里油然而生,她说:“那您呢?”

    他用爱情如炽的双眼凝视着她,接着说:“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对您移情。”

    这话仍然十分巧妙,可是她不再指责了,这话对她像是表达了一种无庸置疑的事实。像她这样一个女人怎能对此有所怀疑呢?她对这种说法毫不怀疑,而且是满意的,她再也不关心伊丽莎白了。

    他们坐到了在椴树荫下的两张帆布椅上,下面是潺潺流水。

    于是他问道:“您能想到过我怎样吗?”

    “我想您很不幸。”

    “由于我的错还是您的错?”

    “是我们的错。”

    “说下去。”

    “还有,我觉得您太激动,太兴奋。我认为最聪明的办法是先让您定定神。于是我等待。”

    “您等什么?”

    “等您来个信。我接到了,我就来到了这儿。我们现在作为一对严肃的人谈谈。您真一直在爱我?我问您这个问题不是为的撒娇我是以情人的身分问您。”

    “我一直爱您。”

    “您有什么打算呢?”

    “我怎能知道?我在您的掌握之中。”

    “唉!我呀,我的想法很明确,但是在不明白您的意图之前,我不能告诉您。给我说说您自己,自从您逃之夭夭以后,您感情上和理智上有过什么想法和感受?”

    “我想念您,我几乎没有做过什么事。”

    “是吗,怎么想法?从什么意义上?又有什么结论?”

    他叙述他想治好自己对她的相思病和他的出走。他跑到了这个大树林里,到处见到的都是她:白天被对她的忆念紧追不放,晚上为妒嫉苦恼揪心。他全说了,真心诚意地全说了,只回避了与伊丽莎白的恋情,连名字也不再提。

    她听着,深信他一点没有说谎,从他话音里的诚挚,更重要的是由于感到自己仍然控制着他而听信了他。她为自己的胜利,为重新将他收归旗下而十分高兴,因为她仍然十分喜爱他。

    他接着又懊恼这种情况永无终了。于是,抱着经过如此相思、如此受罪之后得以申诉而十分兴奋的心情,同时又重新埋怨起她来,埋怨她被激发的爱情竟然如此软弱,无力;但他没有怒气,也不辛辣,而是热情洋溢、抒情诗或对命运反抗和屈服的申诉。

    他反复说:“别的女人是没有讨人喜欢的天赋,而您却没有爱人的天赋。”

    她兴奋地满有理由打断了他的话头。

    “至少我是始终不渝的,”她说“要是在被您爱了十个月以后,我现在爱上了别人,您会少痛苦点吗?”

    他叫起来说:“难道对一个女人说来就不能只爱一个男人吗?”

    可是她激动地说:“人不能总是爱;只能总忠诚。您相信肉欲的狂言乱语能经久不衰吗?个会的,个会的。说到热恋纵欲的女人,不管时间长短,她们大部分都只是直截了当地将生活当成了些传奇故事:男主角不同,环境高潮变化难测,结局也不同。对她们来说,这样做有趣而散心。我也承认,因为每次的起头转折和结局的感情都有新招。可是当结束了就算完了,对她说来您明白吗?”

    “明白,其中有的是实际情况。可是我看不出您想归结到哪一点。”

    “归纳起来就是:从来情欲都不会太持久。我指的是炽热的、折磨人的热情,就是您还在为之痛苦的那种。我使您得到的痛苦是一种危象,很痛苦,我知道也能感觉到,是由于我缺乏温情体贴和性格不外露。可是这种危象会过去,因为它不会恒在不变。”

    她不响了。他焦急地问道:“那怎样呢?”

    “因之我认为,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理智宁静的女人,您可以成为一个完全叫人中意的情夫,因为您很有分寸。相反的,您会是个叫人难以忍受的丈夫。但是,世界上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所谓的好丈夫。”

    他有点儿觉得遭到了冒犯,吃惊地问道:“为什么要保留一个并不爱的情夫,或者不再受了的情夫?”

    她生气地说:“我按我的方式爱,朋友。我爱得生硬,可是我爱。”

    他无可奈何地说:“您主要是要别人爱您,并且要人家表示出来。”

    她回答说:“这是实情。我爱这样。可是我的心灵也需要一个隐而不露的伴侣。对公开颂扬的虚荣嗜好并不妨碍我忠诚老实,而且自信我知道该给某个男人某种内心感情,那是别的男人得不到的:我的忠实感情,我内心的诚挚爱慕,我心灵秘密的绝对信任,而且,作为交换,要从他那儿得到一个情夫的全部柔情,和极珍贵、极甜蜜的自己不是孤寡一人的感受。这完全不是您了解的那种爱情,但这也是干金难买的!”

    他欠身过去,激动得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您愿意我是这个人吗?”

    “愿意。再晚一点儿,等到您的痛苦减退了一点儿时再说。在等待的时候,您得忍受一点不时因我招来的痛苦。这会过去的。既然您反正都是受苦,与其离我远远的还不如在我身边,是吗?”

    她的微笑好像是在对他说:“拿出点信心来。”而且看到他激动得心里突突直跳,她全身都感到舒适满意,按她的方式感到称心。这种得意之情有如老鹰扑到了一头吓呆了的猎物。

    “您什么时候回去?”她问道。

    他回答说:“那就明天”

    “明天,行。您上我家吃饭?”

    “是的,夫人。”

    “至于我,我得立刻回去。”她看着藏在她伞柄上的表说。

    “啊!为什么这么快?”

    “因为我赶五点钟的火车。我邀了几个人来吃饭,有德马尔唐郡主、伯恩豪斯、拉马特、马西瓦、麻尔特里,还有一个新客人德夏莱纳先生,他是位探险家,刚从柬埔寨回来,在那儿作了一次令人羡慕的旅行。现在谁都在议论他。”

    玛里奥心里略略低沉了一阵。一个接一个的名字都使他难过,像让蜂子螫似的。这些名字都带着恶意。

    “那么,”他说“您愿不愿意马上动身,我们一块儿在树林子的端头走走?”

    “太乐意不过。请先给我一杯茶和一片烤面包。”

    当该上茶的时候,找不到伊丽莎白了。

    “她采购去了。”厨娘说。

    德比尔娜夫人毫不奇怪。实际上,现在还用得着害怕这个女佣会对他引起什么绮思吗?

    于是他们坐上了停在门口的四轮马车,玛里奥让车夫选了一条长一点儿的路,途中经过狼群隘。

    当他们到了高高的叶丛下面时,叶丛投下了静谥的阴影,到处是清新气息和歌鸲的鸣啭,她禁不住体会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只有大地的全能神秘的美才知道如何能通过视觉挑起肉体激荡不安,她说:“天哪,真是心旷神怡!多美、多好,多么令人舒适!”

    她幸福地抱着一个领过了圣体的有罪行的人的激动,吸着气,浑身发软,充满了感情。于是她将手搁到了安德烈的手上。

    可是他想道:“啊,是的!大自然。这仍然是圣米歇尔山的调子。”因为在他眼睛的幻象里,看见的是一列去巴黎的火车。他将她一直送到车站。

    分手的时候,她对他说:“明天,八点。”

    “明天,八点。夫人。”

    她容光焕发地离开了他。他则坐了那辆双篷四轮马车回去,满意,很幸福,但仍然心烦,因为这不是结局。

    可是为什么要角逐呢?他已经无能为力了。她以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魅力使他喜爱,而且甚于一切。逃遁并没有使他解脱,也没有能使他和她分开,徒然使他难以忍受地失去了她;如果他做到委曲求全一点的话,他将从她那儿得到她承诺了的一切,因为她是不撒谎的。

    马儿在树下小跑着走,他想起了在这次整个儿会面中,她没有起意过,也不曾有过一次向他撅起嘴唇的冲动。她始终都一样。她从不曾有过一点变化,而且也许他将终生在同一方式下为她苦恼。想起他已经度过的艰苦时刻,想起将抱着他永生无望感动她的确信难熬地等待,他的心又重新揪紧了,使他预感到而且害怕明天将临的角逐和同样不变的困难局面。然而,他已经甘心屈就任何痛苦而不能让她失去,屈就于这个永远的欲念成了他血液中一种强烈的永不满足的嗜好使他肌肤如焚。

    过去每次从奥特伊区单独回去时经常遭受的怒火已经又开始了,而且使得他在成荫大树下奔驶的马车中,全身发颤,这时他猛然想起了伊丽莎白,她在等他,她一样鲜艳而且年轻漂亮,爱得全心,吻得尽情,他转念之间心情就平静了下来。转眼间,他就会将她拥到怀里,闭上双眼,欺骗自己,一如别人相欺,在拥抱的陶醉里将所爱的人与爱他的人混淆一气而同时占有了两者。此时此刻,无疑他是喜爱她的,这是灵与肉的知遇之情,心灵所挑起的爱情和共享的乐趣将永远会渗透人性。对于他干旱枯燥的爱情,这个被诱惑的姑娘难道不是穿越沙漠时,在黄昏宿营地旁一道小小的清泉吗?

    可是当他回到家里时,没有见到那个年轻姑娘出来,他有点害怕,变得不安,他问另一个女佣说:“您确实知道她出去了吗?”

    “是的,先生。”

    于是他也走出去,希望能碰到她。

    当他走出来没有几步远,还没有转进到那条上山的路时,他看到在他前面那座又宽又矮的老教堂。它顶着一座矮钟楼,匍伏在一个土丘上,遮住了这个小村子的房子,像母鸡和小鸡似的。

    一个疑虑,一个预感促使他想,谁知道在一个女人的心里会产生什么奇奇怪怪的猜测呢?她曾怎样想、怎样理解过?她如果眼见到实况的阴暗面,除开这儿,她又会躲到哪里去呢?

    因为天色已晚,寺院里已经很暗。他顺眼看去,只在端头能看到一盏小灯,在象征圣母所在的圣体龛里亮着。玛里奥放轻了脚步,沿着长凳走过去。当他快走到祭坛的时候,他看到有个女人双手捧着脸跪在那儿。他走过去,认出是她,是伊丽莎白。他碰了碰她的肩头,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十分吃惊地转过头来。她在流泪。

    他说:“您怎么啦?”

    她嗫嗫嚅嚅地说:“我全明白了。您是因为她使您痛苦才到这儿来的。她刚来是找您的。”

    他被他所造成的痛苦感动了,轮到他结结巴巴地说:“您错了,小宝贝。确实我就要回巴黎,但是我带您一起走。”

    她不相信地重复说:“这不是真话,这不是真话。”

    “我给你发誓。”

    “什么时候?”

    “明天。”

    她开始抽噎,呻吟般地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于是他挽住她的腰,扶起来,搂着她在暮色沉沉中走下了坡。当他们到了河边时,他让她坐在草地上,自己坐在她的身旁。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和她的喘息。他后悔得心乱如麻,对着她的耳朵,说了许多从不曾对她说过的甜言蜜语。在怜悯心引起的热情和欲情中烧之下,几乎不能算他说谎,也不是在欺骗;他对自己说的和感到的也不禁惊奇,另外他问自己,他还处于另外那位将永世役使他的女人来临而引起的激动之下,怎么能这样战栗地怀着欲念和感情去安慰这种爱情的痛苦呢?

    他答应好好爱她——他不是很简短地说“爱她”——就在他的近旁,给她找一幢夫人住的漂亮房子,布置有讲究木器,还给她找一个服侍她的女佣。

    她听着听着,慢慢平静了下来,渐渐安定起来;虽然还没有相信他真会这样宠她,然而从他的语调里明白了他是真心的。最后她真相信了,而且被她自己竟然会轮到成为一位太太的想法迷住了,被这出身贫穷、在小饭店当女佣的小姑娘竟转眼之间就成了一个如此富有而善良的男子情人的梦想迷住了,她陶醉在贪婪的欲念里,陶醉在与对安德烈的依恋混在一起的感恩之情和自豪之感里。

    她将双手箍住了他的脖子,一边满脸吻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我真太爱您了!我心里只有您。”

    他十分感动,一边回答她的亲吻,一边喃喃说:“亲爱的,亲爱的小宝贝!”

    她几乎将对适才给她带来如许痛苦的那位女人的恐惧忘记得一干二净。然而还有一丝下意识的疑虑在她心里浮荡,她用温存的声音问道:“您真会和在这儿时候一样爱我吗?”

    他鼓起勇气回答说:“我将和在这儿一样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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