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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难我?”

    马锦明说:“我说话算话,不写,就不让你好死。”

    马文说:“你他妈要我写什么?”

    马锦明很镇静地说:“我说一句,你写一句,写完了,我立刻就成全你。”

    马文开始疼得弯下腰,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然后又在地上前仰后翻打起滚来。马锦明十分平静地看着他,说:“你一时死不了的,我告诉你,我实话告诉你,老鼠药的剂量还不够。不过你也别指望你还能活,剂量不够的意思,不过是你一时还死不掉。”

    马文听了这话,果然孩子气地从地上爬起来,硬忍着痛苦,哆哆嗦嗦抓起笔,急不可待地对儿子喊道:“狗杂种,我写,我写,你快一点,你说呀!”

    马锦明不动声色地念着:“好,那我说了,你一字不漏地给我写——既然人活在世界上,只能使人感到恐怖,因此还不如早一些结束自己的生命为好。”

    马文咬牙切齿地写着。

    马锦明继续往下念:“人使人感到害怕,你还活着干什么呢?”

    马文痛苦不堪的表现,说明他已经坚持不了多少时问。他的口角开始往外渗血,抓笔的手直抖。他跟着儿子口齿不清地念着:“你还活着干什么?”

    马锦明继续往下念:“我已经不想活了。”

    “我,我已经,不想活,活了。”

    马锦明继续往下念:“我的死,将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我将——”

    马文写着写着,人突然矮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脸十分难看地扭曲着,眼睛发呆发直。手中的笔在纸上划了一道,轻轻地落在了地上。他的手伸出去,似乎还想去抓那只盛有毒药的酒杯。

    马锦明抓着酒杯的那只手,终于哆嗦起来,他心里咚咚直跳,不知道是否应该再让马文喝一口毒酒,仅仅是毒死一只鸡的小剂量,究竟能不能把人毒死,他其实心中一点数也没有。马文痛苦不堪的表情引起了他对父亲最后的同情心,他看了看同样是吓得不知所措的母亲和蕾蕾,试探着把酒杯向马文伸过去。

    5

    马文已经动弹不了,当酒杯伸到他的嘴巴下面的时候,他眼睛直直地不知看着什么地方,他僵硬的手指仿佛连弯也转不过来了,整个手臂像木棍似的动了几下,他已经没办法再喝酒了。

    “你活该,活该!”戴燕燕痛苦不堪地向马文发出了她最后的诅咒。她要用这最后的诅咒来排除自己心目中对他的仇恨和恐惧。

    蕾蕾走上前,她想最后看一眼马文是否真的快咽气了,脸色让人感到恐怖的马文突然蠕动了几下嘴,他的头像是有齿轮的控制一样,很僵硬地向蕾蕾转过去。他发直的眼珠子也突然不自然地动了几下。

    “赶快让他再吃点毒药算了。”蕾蕾觉得没必要继续折磨马文。

    蕾蕾的话音刚落,马文直起身来,像一只巨大的癞蛤蟆那样猛地向蕾蕾扑过去,蕾蕾吓得连连往后退。扑空了的马文重重地落在地上,咽了气。

    尽管事先也考虑过,设想过种种方案,但是一旦马文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如何处理死去的马文仍然成为一个迫在眉睫的大问题。

    首先要瞒住孩子,因为是暑假里,蕾蕾让女儿跟着邻居的大孩子去看连场电影了,这孩子已到了说回来就要回来的时间,必须在她回来之前,拿出一个好主意来。他们显然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他们忽视了孩子的存在。

    蕾蕾想到的办法是抛尸,她提议把尸体装进口装,扔到长江里。建议刚提出来,立刻遭到马锦明的坚决反对,他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念头,因为尸体一旦被发现,警方很快就会根据蛛丝马迹,找上门来。“这种事,只要有一条好的警犬,很轻易地就找来了。”马锦明用电视上见到过的故事,来支持自己的观点“再说尸体一旦被发现以后,警方一定首先要去查找各个派出所所报的失踪者名单,这一查,就算是警犬没找到我们,警方也会通过派出所的失踪者名单找上门来。”

    商量了没几句,戴燕燕冲动起来,说:“干脆我一个人认了算了,我去投案自首,你们就当这事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是了,我保证不会连累你们。”

    这是一个反复提到的老话题,戴燕燕的想法无疑会使问题变得更复杂。时间正在分分秒秒地过去,经过一连串无意义的争吵以后,门口突然传来了蕾蕾女儿的声音,三个人的脸色顿时变了,随着咚咚的敲门声,蕾蕾的女儿在外面稚声稚气地喊了起来。

    最先恢复镇静的仍然是马锦明,他喊蕾蕾和他一起,把还在地上躺着的马文尸体搬到了床上,盖上了一条被单,然后叫蕾蕾就当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去开门。神色慌张的蕾蕾跑去把门轻轻打开,外面已经很黑了,邻居家的一个比她女儿大的女孩子正领着她女儿站在门口,看见她慌张的样子,怯生生地叫了她一声阿姨。

    惊慌失措的蕾蕾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那位喊她阿姨的女孩。她硬挤出了一点点笑,示意女儿赶快进来。

    蕾蕾的女儿大声说:“妈妈,你在家干什么?”

    蕾蕾迫不及待地将门关上,她显然想轻轻地把门带上,但是事实上,她用的力气大得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门重重地碰上了,仿佛突然间起了飓风似的“砰”的一声巨响。

    正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对蕾蕾惊慌的表情毫无知觉,她只是被那重重的完全没必要的撞门声,吓了一大跳。她隔着已关上的门,高声和站门外的小女孩道别,然后立刻又沉浸在刚看过的电影的兴奋中,她一个劲地追在蕾蕾后面要讲述电影中的情节。当她发现蕾蕾对她的讲述丝毫没兴趣的时候,便跑到房间里去纠缠外婆和舅舅。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格格格傻笑,戴燕燕和马锦明无可奈何地听她说着,不时很勉强地陪着她笑。蕾蕾突然板着脸对女儿吼道:“好了,你烦死了。”

    被泼了冷水的蕾蕾女儿,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她不服气地做了一个鬼脸,对着蕾蕾的背影,伸了伸舌头。“我饿了,”她郑重其事地庄严宣布“天都黑了,还不吃饭。”她的眼睛落在小桌子上放的那杯毒酒上。她看见了桌子上啃剩的鸡骨头。她看见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马文,她笑着跑上前,要去掀盖在外公身上的被单。

    6

    马文的尸体在当天夜里,被扔进了小院的那口已经废弃的水井中。那是一个天上布满星星的夜晚,蕾蕾好不容易把她的女儿哄睡着,她走进里屋,看着坐在那发呆的戴燕燕和马锦明。戴燕燕见她进来,轻轻问了她一声:“睡着了?”蕾蕾神情严肃地点点头。躺在床上的马文仿佛睡熟的样子,蕾蕾走到他身边,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最后看了一眼马文的面部表情。

    马文的表情显得非常狰狞,他的嘴角是歪的,眼睛似睁非睁,牙齿像漫画中的老鼠那样龇出着。那表情充满了一种恶毒的意味。没有任何痛苦,也没有任何认罪的忏悔,只有一种对活人的嘲笑。即使是死亡,马文也依然在继续着他的恶作剧。

    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极暗的小台灯,昏黄的灯光,像一层雾一样弥漫在空气中。有几只蚊子嗡嗡飞着,其中一只突然歇在马文僵硬的脸上,房间里三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只蚊子身上。蚊子又飞了起来,在空中傲气十足地盘旋。马锦明感到额头有点痒,情不自禁地去拍,啪的一声,把房间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为马文的守灵一直持续到半夜,三个人东一个西一个地坐在那,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刻骨的仇恨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戴燕燕突然无声地哭了起来,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手帕,接二连三地擦眼角。她想起了自己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的单独相对,想起多少年前的马文那次差一点跳崖,当年,她是多么地害怕马文会死,想到马文可能会死,她就止不住一阵阵心惊肉跳。如果那一次马文要真死了,多好。

    夜深人静,已到了不得不消尸灭迹的时候,马锦明抬头看了看钟,做了个手势。他不声不响地走上前,抬起马文的头,蕾蕾看着他的动作,也走过去,抬着马文的脚,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小院子走去。瘦瘦小小的马文,这时候僵硬得仿佛是一截枯木头,根本就没什么实实在在的重量。

    蕾蕾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这种恐惧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涌上来,很快就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的腿不住地打颤,马文的没分量的尸体,渐渐地变得难以置信的沉重起来。当马文被放到井沿上,正准备往下抛的时候,蕾蕾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她情不自禁地扭转身,开了大门疯狂地跑了出去,站在了外面的街上。她的心口咚咚直跳,像有一面小鼓在不停地敲着。她说不出自己此时此刻感受到的,是对于谋杀的恐怖,还是对于死亡本身的害怕。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胆大的女人,她从小就害怕黑夜,害怕孤独,害怕任何和死亡有关的东西。

    在她想象中,随着马文被扔进井里,一定会发出巨大的回响。这口井已经枯干了若干年,她记得小时候,戴燕燕常常从井里打水上来浸西瓜。被井水浸过的西瓜那种凉嗖嗖甜滋滋的感觉,又一次从她心坎上泉水一般涌出来。她久久地在等待着那声巨大的回响,但是这一声巨响根本就不存在。马文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坏透了的男人,她想象着马文僵硬的尸体,沿着潮湿的长满青苔的石壁滑下去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受。她的两条正在打颤的腿不由自主夹紧起来。

    “姐,回去吧,”马锦明出现在蕾蕾身后,他轻轻地拉了拉她“你站在外面干什么,都解决了。”

    “我想在外面站一会儿。”蕾蕾神情恍惚地对弟弟说。她知道一切都解决了,但是她不想立刻就回到屋子里去。空旷旷的小街有一种黑色的荒凉,蕾蕾只想独自一人静静地在这黑色的荒凉中站一会儿。她需要通过用对黑夜的恐惧,通过对死神的恐惧,来消解她对马文被谋杀的恐惧。

    满天的星星,像是有人往天幕上随手撒了一把珍珠,这是一个美妙的星光灿烂之夜,万里无云,天高气爽,不知名的小虫子鸣唱着。远远地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还有遥远的火车站列车进站或出站的汽笛声。

    蕾蕾对这样满是星星的夜晚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回忆。正是在这样星光灿烂的夜晚,她跟在抱着弟弟的戴燕燕后面,第一次走进马文的小木屋。正是在这样星光灿烂的夜晚,她听马文跟她说那些从来没听说过的童话故事。正是在这样的夜晚,她可爱的小山羊第一次当了妈妈。在那小木屋里,蕾蕾常常从睡梦中醒来,瞪着大大的眼睛,透过窗户,看着满天的星星出神。满天的星星向她眨着神秘的眼睛,她在星星的注视下想入非非。

    蕾蕾自然而然会想起那些没有星星的夜晚,没有星星的夜晚,注定要留给蕾蕾一系列痛苦的记忆。透过小木屋的玻璃窗,月芽儿高高地挂在树梢上。月色如洗,或者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月光,星星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蕾蕾在恐惧中迎来了自己的初潮,在睡意朦胧中抵抗着马文对她的非礼,在痛苦中失去了她的童贞,在好奇和不安中一次又一次感受到了由远而近向她逼过来的异样感觉。

    马锦明又一次推门走出来,他让蕾蕾赶快回去,有些事似乎还得商量商量。马文已经被谋杀了,但是事情还没有最后结束。蕾蕾伸手摸了摸自己已经被露水打湿的头发,不知身在何处似的看着马锦明。

    “喂,傻站在外面干什么?”

    蕾蕾好像没听见马锦明的话。

    “姐,该回去了,”马锦明又督促了一句。

    “今夜的星星真多。”蕾蕾仿佛是在说着梦话,依依不舍地仰起脖子,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

    马锦明连头也没抬,他是这个家里目前唯一能保持平静的人。谋杀不是件简单的事,事后的恐惧正在威胁着他们,他们已经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知道他姐姐和母亲现在心乱如麻,他知道这绝不是个欣赏星星的夜晚。

    今夜星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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