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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做不了。”悠一绝望地说,圆眼睛里闪着泪光。如果真能接受这样的忠告,当然,谁都会向俊辅这样毫不相干的外人吐露自己的隐私。俊辅的结婚劝告,对悠一来说是残酷的。

    把一切挑明之后,他又萌生出后悔的念头,当时那样疯狂地想把一切都挑明的冲动,已不值一提了。三个晚上“什么也没子’的痛苦让炼一爆发了。康于决不来挑逗。真让她挑逗;倒是能把真相和盘托出了,可在那充满海潮气息的幽暗中,风不时吹拂着萌黄色的蚊帐‘少女紧盯着天花板,轻轻发出真息的唾态,竞从没有将悠一的心拨乱过。两人在令人恐怖的疲劳中落入了唾眠。这样苦苦地持续睁着服,伯是到生命的尽头,也不会再睡着了。

    洞开的窗户外,星空,蒸汽船轻轻的汽笛声..康子和悠一,久久地,身也不翻地限睁净望着,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他们觉得;真的互相说一句话,真的动一动身子,也许会立刻引起什么不测之举他的。说实在的,两人都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相同的行为,相同的事态,总之是在等着同一样东西,康子因感到羞耻而战]栗,可她不知道比她强几百倍的狂烈羞耻,正冲击着悠一,他甚至想去死。他静静地流着汗,乌黑的瞳仁闪烁着,手按在胸口上。睡在自己身边纹丝不动的少女,对于悠一来说就是“死”假如她往这边靠一点过来,那就更是死了。他憎恨自己,为

    什么会厚着脸皮接受原于的邀请,到这里来呢?

    “现在死还来得及。”他好几次这样想“立刻起来,跑下那段石阶,再跑到临海的断崖上不就成了吗。”

    想到死的那一刹那,他觉得一切都成可能了。他可能被陶醉,那会带来快活。他假装打了个哈欠,大声说了句:“阿,真困呐。”他翻了个身,背朝着康子,蜷起身子假睡。不一会儿,听到康子轻巧的咳嗽声,他知道她还没唾着。他忽然产生了询问的勇气:

    “睡不着吗?”

    “没有。”低低的,如流水般的声音,廉于回答。于是,两人互相假装睡着,本想骗骗对方.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也骗了自己。真地睡着了。他做了个幸福的梦;上帝给天使一道“杀了他吧”的许可。梦里他大哭起来。还好梦里的哭声和眼泪都没有泄漏到现实中来。于是,悠一感到自己还剩着足够的虚荣心,他安定下来:尚在思春期的七年里,悠一已经开始惜恶起肉欲来。他保持着清洁的身子。他热哀的是数学和体育.几何学、微积分、跳商、游泳,这种希腊风格的选择;其实也并非什么有意识的选择;数学在某种程度上能使他的头脑透明,竞技在某种程度上能使他的精神抽象化。尽管这么说.可还是有一次,在体育俱乐部里,看到一个低年级同学脱下汗涔涔的衬衫,周围飘散着年轻人肉体的气息时,他醉倒了。他起快跳出门外,一头扑倒在薄暮笼罩着的运动场大草坪上,把脸紧贴在夏天坚硬的青草上。他等待着欲望的平息。樟球队员练习击球.发出干燥的“啪嗒、啪嗒声,那声音回荡在傍晚失色的天空中,从看台的四面八方传过来。悠一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披在他裸露的肩膀上了。一看,是一块浴巾。

    雪白的粗纤维,像火挠一样刺着他的皮肤。’

    “你怎么啦,要伤风的哟。”

    悠一抬起头,刚才那个低年级同学已经穿好了衣服,制帽的帽沿下,一张微微笑着的脸,正俯视着他。

    悠一冷淡地道了声“谢谢”站了起来。他把浴巾搭在肩上准备回民去,老感到背后那低年级同学紧盯首自己的肩膀看。他没有回头。根据自己纯洁而奇怪的推理,悠一觉察那少年喜欢他,于是他心想自己决不能去喜欢这少年。

    一旦决不会爱上女人却偏偏迫切希望爱上女人的自己夏喜欢上那少年的话,那么,少年的男人身分就会落到女人的位置上,那少年不就变为难以言表的无感觉存在了吗?爱难道就是把对方变成自己不想去爱的东西吗?

    ——悠一的这些自白里透出了这样的信息:以往还没有转移到现实里去的那些涉世未深的欲望,正在侵蚀到现实里边去。他几时和现实交锋呢7在他该和现实交锋的地方,他的欲望已经兜了一圈,侵蚀着现实,于是,现实永远改变成了虚构,它只能依

    照欲望驱使的形式出现。他决不会碰到他想要的东西,再往前,他就只能碰到自己的欲望了。俊辅觉得:三个晚上什么也没干的痛苦坦白,对制止住这个青年欲望齿轮的空转是有用的。

    这难道不就是艺术的典型,艺术所创造的现实雏型吗?悠一想要把他的欲望变成他的现实p首先必须让他的欲望、现实统统死去的尽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这两者本是无规无矩并存着的,但是,艺术首先必须敢于冒犯存在的成规。因为艺术本身必须存在。

    桧俊辅全部作品,该感到羞耻的是,从第一步起,他就放弃了对现实复仇的计划。因此,他的作品不是现实。他的欲望轻易地和现实接触,那份苦涩让他咬着牙把欲望镕进他的作品里。而且,他那接二连三的愚蠢行为,在欲望和现实之间来来回回,只充当了使用浮华词藻的角色。那种无可比拟的华丽装饰风格的文体,充其量不过是现实的图案,现实只不过是让他欲望侵蚀过的,虫蛀斑痕累累的奇异花纹而已。再说得不客气一点,他的艺术,他的三次出版的全集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它们一次也没有冒犯过存在的成规。

    这个老作家已经失去了提携创造的臂力。他疲于奔命地操持着严密的造型作业,现在惟一的工作就是往他过去的作品上加些漂亮的注释,青年悠一在这个时候出现,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讽刺呀!

    悠一具有这老作家所没有的青年的一切资格,与此同时,他还具有老作家以假定形式企盼的最高幸相。他不爱女人2这个矛盾而又理想的形象,在俊辅的一生中—假如他具有盼望已久的青年资格,受女人不致连遭不幸的话,是继承俊辅观念的存在那已经只会感觉到不幸的观念,是他青春之理想与老年的悔恨交织而成的混血式的存在,那就是悠一。假如俊辅是悠一那样的年轻人,让女人喜欢,那是多么幸福呀!假如俊辅像悠一那样不喜欢女人,甚而言之,假定不喜欢女人都可以收拾完的话,那俊辅

    这一生将会是多么幸福哇!——就这样,悠一成了俊辅的观念,他的艺术品的化身。

    一切文体从形容词部分开始变旧。也就是说,形容词是肉体,是青春。俊辅觉得,怒一相当于形容词一类的东西。

    这个老作家.像审讯犯人的警官那样,脸上浮着浅浅的微笑,胳膊肘支着桌子,穿着浴衣,架起二郎腿,听着悠一的叙述。

    “不要紧,结婚吧。”

    “可是,和自己不要的人、怎么能结婚呢7”

    “不是玩笑。人呐,和粗木棍、冰箱都能结婚。结婚这玩意儿是人发明的嘛,是人们力所能及的一项工作,不需要欲望之类的东西。至少在近一个世纪里,人们正在忘却根据欲望行事的做法。

    请把对方当成芦柴棒、当成坐垫、当成阅店里吊着的牛肉块来考滤一定会引出你的虚假欲望.让对方满意。就傻前面我说过的,教给女人快乐有百害而无一利。赢要紧的是不能给予对方精神的承认。自己这边也不能剩下精神的残渣。是的,不能只把对手考当成物质。这是我长久的苦痛经验告诉我的,就像进澡堂时必须先摘掉手表一样,面对女人,如果不去除精神因素,那么那玩意儿会突然蔫了,成不了事。我没那么干,所以我一生丢了无数的表,我一生都让制造手表的事迫迫着,二十个锈蚀的表集到一块儿,这回出了这本全集。你看过吗?”

    “哦,不,还没有。”——青年脸闻上羞红起来。“我觉得俱是有些听懂先生的话了。我也老是想来着,我为什么一次也没想过要女人的事呢。每当想到对于女人是欺骗我精神之爱的时候,我就会倾向于那种考虏欺骗精神本身的想法。现在我也是经常考虑的。为什么我不能和别人一样,为什么我的朋友们没有我这样的肉欲和精神的乖戾呢?”

    “都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老作家提高嗓门“可是,不这样考虑问题是青年人的特权呐。”

    “可就只有我不一样。”

    “这也没什么不好。我想依仗你的这份确信,返老还童哟。”这个狡猾的老人说。

    而悠一还是悠一,他自身的秘密素质,他自己那让丑陋苛责的素质,使俊辅不仅有兴趣,还要寄托憧憬,他感到了困惑。可是,悠一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他挑明秘密的这个对手,出卖掉所有的秘密;对这种背叛自己的行为.他却感到了欣喜;就像一个被可恨的主人差遗的卖苗人,经常去自己喜欢的客人那里,将所有的苗都贱卖出去时所感到的那种欣喜。他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与康子的关系。

    他的父亲和庚子的父亲是老朋友。大学里,悠一的父亲学的是工科。毕业后,作为技术人员担当重任,一直做到菊井财阀的子公司的总经理才死去的。那是昭和十九年夏天的事。康子的父亲,从经济学系毕业后,在菜百货公司任职,现在是那里的专务。根据父亲们以前所订的盟约,悠一到了22岁的那年元旦,和康子订婚。他的冷淡让康子绝望。她到俊辅家里来玩的时候,都是叫悠一出去玩,而叫他不动的日子居多。今年夏天,她终于和悠一两个人来到k镇旅行了。

    康子猜测他是否还有其他意中人,为此而烦恼不已。这是对未婚夫的疑团,可是悠一除了扇子没其他女人。

    他现在还在一所私立大学里念书。他和患慢性肾炎的母亲和一个女佣三人生活在一起。在这个健全的没落家庭里,他那骂诚的孝心,常常是母亲苦恼的种子。就母亲知道的,恋着这个美青年的女性,除了未婚妻以外还有很多:可他一概不搭理.她以为,这是孩子顾忌到母亲有病缠身或是出于某种经济考虑吧。

    “我可没打算把你培养成这种没出息的孩子哟。”这个坦率的母亲说,‘你父亲要是活着,该怎样伤心哟。你父亲从上大学起,就没日没夜地玩女人。后来上了年纪,才会那样安分守己,给了我很大安慰。像你这样年轻轻的不玩女人.将来上了年纪,康子可有罪受喽。瞧你那张脸倒是像受你父亲遗传的花花公子相。真想不到哇,做母亲的,总想早一天看到孙子的脸,不喜欢废子你就赶快毁了那婚约,自己找个喜欢的带回来也可以。和一个人定下来以前,只要不干什么傻事,你挑十个二十个也没关系呀。只是,你妈这病,不知什么时候就微手归西了,还是稍微快点办婚事吧男人不像个男子汉可不成。担心钱不够用?不要紧,就是瘦死、枯死,吃饭的钱还是不成问题的嘛。这个月,比平时多给你一倍,可别拿学校买书去呀。”

    他用那钱去学习舞蹈,舞蹈技术令人吃惊地长进。这种纯艺术的舞蹈,比起眼下那种只好当做上床前难备活动的实用舞蹈来,当然带有一种过于圆滑而寂寞的感觉。瞧着他那压抑情绪的舞姿,人们仿佛看到他美貌的内例,行动能量不断被扼杀的迹象。他参加了舞蹈比赛,还得了三等奖。

    三等奖的奖金是二千日元,为了母亲,他想把钱存入母亲号称还有七十万日元的银行存折里,结果发现存款余额惊人的计算错误。母亲因尿里有蛋白,常常卧病在床,存折管理都委托那个慢吞吞的老小姐女佣阿瑶。当母亲问起存款余额时,这个规规定矩的女人总要从上到下细细加一遍再报告的。也就是说,换了新的存折后,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七十万日元。悠一直下来,已经只有三十五万了。证券收入每月二万左右进帐,最近经济不景气,证券又招不住了。生活费、他的学费、母亲的疗养费.万一住院的住院费等都要筹措,不得已时,看来只有赶快卖掉这还不算狭小的房子。

    这个发现竞让悠一大大高兴了一番:以前他做什么都得考虑结婚的义务,房子卖掉后,三人只得住进仅仅容身的小屋子,悠一就可以回避结婚了。他进而管理起家里的财产。他申辩说在学校里学经济学,正好实习;母亲看着这喜欢家计账本,埋头计算的儿子,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滋味。事实上,悠一的这一行动,是为了打消前面说过的,母亲那过于直白的说教,拐一份事干干,让母亲免开尊口;那时,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说:“还在做学生,就喜欢家庭帐本,真是个变态的家伙。”悠一一听,脸都被气歪了。这句憋不住的话说出口,能刺得儿子激奋地跳起来,母亲对这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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